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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恒的唇角始終帶著笑意。

宋和這個主意雖然陰狠, 但卻相當有用,唯一的風險只在於,朱杭是否會當著眾臣之面反口。

而司馬恒此行的作用, 就在於帶著朱杭進入太極殿, 監督他按照原定的計劃,在朝堂之上厲聲鳴冤, 將北府軍徹底地從吳興之亂中摘出去。

司馬恒方才始終捏著一把冷汗, 擔心事情會向著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

好在她做到了,朱杭並未變卦, 而是原原本本地遵照計劃——不,他比計劃做得更好,他不僅服毒,還如此壯烈地觸柱而死。

經此一事,建康君臣再不能自欺欺人地將殺戮吳興世族的帽子,隨意扣在北府軍身上。

有了世族謀逆的事實在先, 北府軍所做的一切, 都不過是撥亂反正。

一切都是陸然與張敏之的過錯,除了朱氏之外,其餘吳姓世族,也會埋怨他們觸怒北府軍, 以至於影響到世族今後可能從郗歸手上分得的利益。

司馬恒目不轉睛地看著朱杭的屍體被擡走。

她清楚地看到, 朱杭的眼睛圓睜著,好似死不瞑目。

可不瞑目又如何呢?

成王敗寇,是自古以來的道理, 朱氏輸了, 便只能以這樣慘烈的方式,換取存活的空間與未來的機會。

前往建康的路上, 朱杭曾慨嘆著對她說道:“當日吳興初見,老夫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竟是公主送我去赴死。”

孫志作亂之時,吳興也曾受到波及。

叛軍來勢洶洶,聽說在周邊村縣做了不少殺人放火之事。

司馬恒的莊園占地廣袤,可卻並無世族塢堡那般的防備,又只有區區二百護衛,根本無法招架。

情急之下,她只好帶著護衛前往朱家,尋求朱氏的庇護。

司馬恒當時是那樣地害怕,生怕自己的請求被朱杭拒絕,怕自己不得不帶著二百護衛,直面那群暴民。

好在朱杭答應了。

無論他是動了惻隱之心,還是覺得一位落難公主奇貨可居,他都收留了她,讓她平安度過了叛亂。

可她是怎麽做的呢?

朱杭憑著這收留的舊情,請她去府衙打探消息,可她卻率先向宋和提出了合作,想要登上北府軍這艘大船。

坦白說,司馬恒從未想過要與朱杭兵戈相見。

可事情變得太快,誰都沒有想到,朱二郎竟會做出這般事來,逼得她不得不做出抉擇。

司馬恒想到這裏,內心覺得有些愧疚。

可盡管如此,她還是不後悔當下的選擇。

她清楚地知道,即便朱杭存有私心,可卻仍舊無法改變他曾庇護自己的事實。

對此,司馬恒深覺抱歉,可卻還是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宋和的提議。

司馬恒感慨地想道:“從某種程度上說,我是和宋和一樣冷酷無情的人。”

“我能夠舍棄自己的骨肉,便能舍棄一個動機不純的恩人。”

“人活一世,本就是在這種種紅塵恩怨之中打轉,不是這個對不起那個,就是那個對不起這個。”

“我只有先顧好了自己,才能去報答旁人的恩情。”

司馬恒自朱杭的屍身上收回了目光。

朱杭的死固然令她感到些許心虛,但更是給予了她一個警示——她一定要贏,要一直贏下去。

司馬恒深吸一口氣,從這場並不十分光彩的勝利中,總結出一個啟示:“郗歸太心軟了,可我卻從不如此。我可以幫郗歸去做這些狠厲的事情,這是司馬氏能夠為我提供的最後便利。我要憑著這些,成為北府軍無可取代的功臣。”

誰都沒有想到,慶陽公主會以這種方式回歸建康。

她帶著護衛殺到烏衣巷,持刀逼迫王貽之寫下和離書,而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瑯琊王氏,甚至沒有看自己的女兒一眼。

更令人詫然驚怪的是,司馬恒竟放下架子,接過了因郗岑之敗而關門的幾家郗氏商鋪,風風火火地做起了生意。

公主的名頭足夠吸引人,無論是出於獵奇還是真心,都有不少人惠顧這些店鋪。

一番熱鬧之後,竟然還真的讓她做起了生意。

重回建康的司馬恒,宛如一個老練的掮客,愈來愈得心應手t地交易著手頭能夠接觸到的一切資源——無論是真的貨物,還是別的什麽。

她甚至開始認為世間無事不可交易,以至於竟賣起了司馬氏的官位。

出乎意料地,司馬氏皇帝並未因此而大發雷霆。

正如謝瑾以北府軍會繳納的稅糧,勸動了他按照朱杭所言責難陸、張二氏一般,當司馬恒將賣官所得的資財分出三分之一給聖人後,他便瞬間斂了神色——反正這些官位就算不被司馬恒賣掉,也會被那些世家把持,既然如此,他為何不也從中賺些錢財呢?

吳興之事終是如同宋和預想的那樣開展了下去,朱杭並朱家八名男丁並未白死,聖旨很快就公布了對於陸、張二氏的處置,聖人趁此機會,借著北府軍的勢頭,收繳了會稽陸氏大半資財,又拿出一部分分給世家,堵住了悠悠眾口。

就這樣,會稽陸氏盡管逃過了孫志之亂的災劫,可卻在建康這個錦繡堆中自絕前路。

正當陸然因北府軍的追擊而在山林之中躲躲藏藏的時候,其家族已然徹底沈寂。

殺雞儆猴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吳興朱氏諸人的慘死、張氏的家破人亡,以及會稽陸氏的沈寂,無不令其餘世家大族心中一凜。

北府軍的實力被更加清楚明白地展露在了人前,自此以後,所有人都知道,高平郗氏並不畏懼將尖刀對向大族。

當郗歸乘船返回京口的時候,事情雖還未進展到這樣的地步,可朱杭死諫一事已然傳得沸沸揚揚。

南燭陪著郗歸立於船頭,頗為感慨地說道:“真沒有想到,那朱氏家主居然選擇了如此慘烈的方式,帶著朱家所有成年男丁當朝赴死。”

郗歸神色淡淡,只有極淺的幾分唏噓:“朱杭那日來營地時,便已懷了必死之心。”

“啊?”南燭有些驚訝,“我還以為您要用他,所以才會與他談了那麽久,殊不知,殊不知……”

郗歸神色有些悵然:“朱杭是個識時務的人,我的確可以用他來籠絡世族之心,可誰又知道,他的識時務是不是只是危險之下一種不得已的選擇?若危機過去,他還會這樣識時務嗎?”

南燭答不上來,在她心裏,這群世族打骨子裏都透著頑固貪婪的氣息,根本不可能徹底改好。

雨後的空氣很是清冽,江水粼粼地泛著清波,隨船只的行駛而蕩漾著。

遠山如黛,令郗歸想起辛稼軒有關江南的諸多詞作。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1

她自後世而來,又何嘗不是此地的一個江南游子呢?

可她既然來了、既有能力,便絕不會重覆那“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的遺憾,她要體察人情,要深謀遠慮,要好好地為北府軍打算,為北伐的那一日做準備。

於是她遙望著遠處霧蒙蒙的山水,掩去心中的傷感,徐徐開口說道:“在這場動亂之中,朱杭並非罪過最多的人,他只是錯在了失察。可世族既已做出了這般動作,我便絕不能讓任何人以為北府軍可以被任意挑釁。無論是陸氏、張氏還是朱氏,都必須付出代價。”

“任何試圖謀害北府軍的人,都絕不能被姑息放過。北府軍能有今天,飽含了無數人的心血。所以世族的叛亂絕對不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杭必須死。至於他的孫兒,我也必須帶回京口,好生教導,以安其餘世族之心,以免逼得他們為自保而作亂。”

南燭有些擔憂:“您就不怕養虎為患嗎?”

郗歸聽聞此語,輕笑著搖了搖頭,不知是在嘲弄朱杭,還是在譏諷自己。

“禦下之方,不外乎賞功罰罪。朱氏有罪,自當懲罰,是以朱杭必死無疑,這一點,無論是我還是他自己,其實都心知肚明。而他主動奉上家財,為的便是以主動投誠的態度,稍稍減緩些朱氏的罪過。”

“我只是沒有想到,他會帶著朱氏所有成年男丁,前往建康赴死。那八人本不必死,他之所以這麽做,便是為了讓我放心。”

“江東世族之中,從來不缺真正的聰明人,他們會懂得審時度勢的。”郗歸頓了頓,然後才接著說道,“與家族前途相比,個人恩怨,又算得了什麽呢?”

仆役送上了一壺溫酒,郗歸沒有喝,而是先向江中傾灑了些許:“千古艱難唯一死,朱杭是個聰明人,有智謀,也有決心,可惜了。”

南燭沈默片刻,低聲說道:“慶陽公主倒是聰明了一回,女郎,您說,這主意能是慶陽公主自己想出來的嗎?會不會是?”

江風冷冽,郗歸微微閉了閉眼:“建康的傳言你也聽到了,慶陽公主在朝堂上所說的那些話,絕不是她自己能夠短期內想出來的,只怕是宋和又與她說了什麽。就連朱杭赴京一事,也未必沒有宋和的手筆。”

“這?”南燭蹙眉道,“女郎,宋和總是插手與慶陽公主有關的事,是否仍存著尚主的心思?您看,要不要警告下他?”

“不必。”郗歸睜開了眼睛,“我已與他說得很清楚,我是決計不會同意他與慶陽公主成親的。尚主雖是捷徑,可若以仕途前程為代價,宋和便未必會心動了。他是個有野心的聰明人,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可是女郎,宋和雖然聰明,卻也很是危險。他這樣肆意插手朝中大事,豈非弄權小人?若有一日,他聯合公主,陰謀作亂,對您不利,那又該如何是好?

“那就等到了京口,立刻給他修書一封、警告一二吧。”郗歸安撫地看向南燭,“就說我有嚴令,無論徐州還是北府,都必須嚴格落實事前請示、事後報告的制度。如此次這般的事情,再不能發生了。”

南燭舒了口氣,在腦中琢磨著這封信的措辭,不妨卻聽郗歸說道:“不過,只怕你的信還未發出,宋和的請罪書和報告,便要送到京口了。”

“啊?”南燭略一琢磨,便知道郗歸說得確實有理,“那就這麽算了嗎?我的信還要寫嗎?”

“寫,無論結果如何,總要讓宋和明白我們的態度。”郗歸篤定地說道,語氣中有幾分寬慰之意,“對於此事,你不必過多在意。不管宋和做了什麽,這一次,結果總是對我們有益的。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曹孟德此言,信不誣也。我當然喜歡如顧信那般耿介、純粹、正直的人,可時局未明,我們需要像宋和這樣的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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