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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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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

這是一個關鍵的問題。

倘若前天夜裏, 高權率領城外那兩千餘名將士,與宋和一道入城,或是宋和在世族起兵之前, 便帶著所有人撤到城外, 那麽,縱使會打草驚蛇, 引起朱、張二氏的警覺, 卻也絕不至於產生後來那般大的傷亡。

關於這個事實,宋和無從辯解。

他原本已經想好了理由, 可在面對郗歸那雙好似能夠看透一切的眸子時,他仿佛於剎那之間,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以至於霎時一個激靈,意識到自己絕不應該在此刻辯解。

但這個意識顯然來得有些晚了,以至於宋和清楚地看到, 在察覺他想要辯解的意圖之後, 郗歸竟輕輕地嗤笑了一聲。

她冷淡地說道:“你有什麽借口,盡管都說出來吧。事到如今,事情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了,我們索性就鑼對鑼、鼓對鼓地談一次, 說說過去, 也說說未來,權當是不破不立了。”

宋和不確定郗歸的意圖,謹慎起見, 他決定閉口不言, 先觀望觀望再說。

對於他的緘默,郗歸仿佛並不太在意, 只是面若霜雪地說道:“你不是不知道面見高權一事事關重大,你只是著急。”

“你急著去穩住慶陽公主,你生怕自己不能抓住這個身份高貴的女人,你怕她行事飄忽不定,於幾個時辰內又改了主意。”

“你心裏很清楚,北府軍有不止一種辦法,能在吳興展開分田入籍之事。可你若要盡快躋身上層,卻只有尚主這一條快速便捷而又切實可行的法子。”

“你認為自己必須抓住這個機會,所以才會縱容慶陽一直留在府衙等候,所以才不先去面見高權,而是直接帶人回了府衙。”

郗歸的語氣譏誚而嚴厲:“不要跟我說什麽諸如渡口距離大營太遠,你回來得時間太晚,去大營的路與回府衙不順路之類的鬼話。你若真的想做,縱有十個八個困難,也全都能夠克服。更何況,這本也只是多繞點路的工夫,並不是什麽難辦的事。”

她冷冷地說道:“承認吧,宋和,你只是為了自己的私心。”

宋和深深看了郗歸一眼,並未急著辯解什麽。

在聽到高權那句“十不餘三”之後,他就知道必定會有如今這般的局面。

坦白講,宋和心中其實頗有些不以為然——私心?人生天地間,誰又能沒有私心?若非為了那點私心,他堂堂七尺男兒,又何必摧眉折腰地來追隨一個女子?

可郗歸不會明白這些,這位北府軍的女郎,實在是太過理想化了——她就像他的老師郗岑一樣,固執地朝著自己腦中預設的目標前進,誤以為可以通過人為的努力,讓周遭所有人都與他們同心同德。

可這世界本就是由千千萬萬的普通人組成,人人都各有各的私心,根本不可能長久地擰成一股繩,所以桓陽退了,郗岑敗了,而前天夜裏的吳興,他自己則在前往大營報信和回到府衙穩住公主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如今的宋和回頭看去,當然知道自己選錯了。

可在他看來,這一切並非沒有緣由——人人皆有為己之心,倘若郗歸作為主君,沒能給他一條切實可見的光明前途,那麽,他自己去找這樣的一條路,又何錯之有呢?

郗歸看出了宋和的不服氣。

她一樁一樁地說道:“宋和,你捫心自問,豫州市馬之事,遷延一年之久,可我是不是從未責怪過你什麽?因為我知道那是桓元有意拖延,原非你的過錯,不該遷怒於你。”

“我知道你無心軍事,所以在你回到京口之後,便給出了於徐州任職的選擇。你完全可以踏踏實實地從郡縣做起,一步一步地做出實績,獲得升遷,讓任何人都不能質疑你的能力。”

“可你卻覺得這樣太慢,執意要來吳興開拓。我欣賞你的眼光和能力,所以同意了這個請求。”

“吳地三郡,會稽由高平郗氏的郎君親自主理,吳郡由溫述和顧信這一僑一吳兩位世家子弟共同主事。唯有吳興,你一說要來此地,我便立刻放權。”

“高權縱使掌管軍務,可卻絕對不會插手你的政事,你完全可以在此大展宏圖,實現心中抱負。”

“如此種種,難道能說是我沒有給你足夠的權力,是我沒有給你上升的空間?”

“只要你在吳興真正完成分田入籍的計劃,便會獲得足以載入史冊的功勞,任何人都不能夠抹去你的功績。”

“可你是怎麽做的呢?”郗歸沈痛地說道,“明明有這樣好的機會,可你卻猶嫌不足。”

“在慶陽公主拋出橄欖枝後,你敏銳地察覺到,可以靠著她的身份,更快也更順利地在吳興推行分田入籍之事,可以讓你在獲取名望與政績的同時,再獲取一個足以躋身上層的身份。於是,你心動了。”

“這心動麻痹了你的警惕之心,使你唯一害怕的事情,由不能順利完成職責,變成了失去慶陽公主這條青雲梯。你在興奮與緊張的作用下,擅離職守去了會稽,又忽視了會使朱、張二氏生起警覺的可能,固執地將慶陽公主留在了府衙之中。最重要的是,你沒有親自去見高權,而是派人送信,給了世族窺探秘密的可乘之機。又不監不察,縱容劉石一人上路,以至於走漏消息,引發了前天夜裏的動亂。”

“如此種種,你可有話說?”

宋和深深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然換上了一副篤定的神色。

他堅定地開口,有理有據地為自己辯駁:“我並非僅僅是為了自己。”

“吳興與會稽和吳郡都不同。朱、張二族靠著塢堡,並未在孫志之亂中折損太多人手。世族根基猶在,以至於吳興根本無法像會稽與吳郡那樣,順利地開展分田之事。”

“朱、張二氏不會願意在吳興重蹈會稽和吳郡的覆轍,如此一來,他們一定會想要借助司馬氏的力量來制衡我們。只要我們能夠取得慶陽公主的支持,那就能夠奪取先機,在名分上先壓他們一頭,使得建康城中的司馬氏皇帝,不能再做出如同自打嘴巴般的許諾來聲援吳地世族。”

“所以我一定要爭取到慶陽公主,這並非僅僅是為了我自己的私心。”

“是嗎?”郗歸輕輕晃了晃手中的茶盞,“公心私心,到底各自占幾分,你自己心中最清楚。官面文章做得多了,莫要連自己也騙了。”

她放下茶盞,將手覆在案上的兩份簡報上:“三吳是內戰的戰場,北府軍從來沒有過這樣大的傷亡、這樣慘的險勝,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這一切會發生在吳興。”

“那是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一個個英勇的好漢,他們就這樣因為一個人的疏忽,一個人的背叛,一個人的私心,而命喪黃泉。”

“宋和,你有在乎過他們嗎?”

“你沒有。”

“不是只有痛哭流涕才叫作沈痛,也有人心中痛苦,卻仍舊強撐著堅守職責,可你卻並非如此。”

“你只擔心這會影響到你的前途,而並不為他們的犧牲本身感到心痛。”

“宋和,你根本不明白北府軍為何能一次又一次地取得勝利;不明白我身為一個女子,為何能成為徐州與北府軍的統領;不明白我們在會稽和吳郡的勝利,究竟靠的是什麽。”

“你若一直都不明白這些,那根本無法長久地與徐州與北府合轍而行。”

“不是我不肯給你機會,而是你從來都不願意真正地去了解這些事情背後真實的邏輯。”

“不是我不願意去了解。”宋和開口為自己辯解,“我已經盡力去做了。我對於紀律規t矩的強調,甚至遠勝於高權等人,可卻還是發生了諸如劉石和趙強那樣的事情。”

“女郎,吳興府衙中的所有將士,都是高權撥給我的部下。劉石和趙強既然出了這樣的問題,其他隊伍中必定也有類似的事情,只是恰巧在吳興顯現了出來罷了。”

“關於這一點,我自認倒黴。可你不能因此就否認我在吳興所做的一切!”

他振振有詞地說道:“這是一個偶然。如果劉石順利將信送到了高權手裏,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會發生後面的事情。女郎,你自詡公正,可有沒有可能,你對我的這種種指責,都受到了事後偏見的影響呢?”

“偶然?”郗歸反問道,“那你告訴我,這樣的偶然,為什麽偏偏發生在了你的身上?”

“府衙中有幾百個人,你為何獨獨選擇了劉石和趙強?事情發生之後的這數個時辰之內,你又查出了什麽?”

宋和抿了抿唇,順著之前擬好的思路,繼續先前那場被打斷的報告。

“前天上午,我帶著二十名護衛前去會稽。回來之後,直接去了書房寫信。那時天色已晚,我不想驚動太多人,以免走漏消息。恰好劉石主動提出送信,我便點了他,以及他身邊的趙強。”

“事發之後,我去劉石平日所在的隊伍了解情況。劉石是該隊的什長,我問了隊裏的還活著的三名伍長和其餘成員,他們說事發前的兩三天,劉石便已有些神思恍惚。”

“恍惚?”郗歸聽到這裏,臉上浮現怒意,“府衙中的這五百多人,是誰在負責將士們的思想和學習?他的思想工作是怎麽做的?為什麽沒有人報告此事?那些知情不報之人,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劉石如此恍惚地去執行專項任務嗎?就憑這一點,你也敢跟我說偶然?”

宋和同樣深恨這些人的隱瞞:“我問了那些將士,他們雖察覺到了劉石的異樣,卻以為他是出來太久、思念家人的緣故。他們生怕報告了此事後,會令劉石在上級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影響劉石的前途,也怕被別人誤以為自己是個記恨同僚、打小報告、暗地裏使絆子的人,所以誰都沒有開口。”

“除此之外呢?”郗歸冷眼看著宋和,繼續問道,“除了神思恍惚之外,他還有何異動?”

她現在懷疑,這位壯烈犧牲、傳遞消息的勇士,背後牽涉到了不為人知的陰謀。

“目前並未掌握其他的異狀。”宋和雖然不信,可卻實在沒有查出更多的線索,“不過,我仔細問了他的下屬和同僚,發現事發前的幾日,劉石常常拿著一個荷包出神。有人曾問他那荷包是何物,劉石說,那是其妻兒的東西,他不過是睹物思人罷了。”

宋和臉上浮現出一個嘲諷的冷笑:“那荷包乃是藍色,其上繡著蘭花,還請女郎派人回京口,與劉石家人核實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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