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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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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見

郗歸輕輕點頭, 看向南燭。

南燭當即意會,出帳吩咐了下去。

“還有呢?”郗歸掃了宋和一眼,“接著說。”

宋和收拾思路, 繼續說道:“劉石出門送信之時, 慶陽公主帶至府衙的一百餘名護衛,正在門外等候。就在他出門之後, 一個名叫薛林、外號小黑的吳人護衛, 借口腹痛離了隊伍。因其是公主府的人,所以當值的將士並未進行核查。而這個人, 直到兩方交戰,都並未回來。”

“吳人護衛?並未核查?”郗歸冷笑著重覆了一遍。

沒有一場失敗是純粹出於偶然。

她早就跟宋和說過,兩軍相爭,一勝一敗,皆決於內因。1

而前夜之戰,北府軍雖勝猶敗。

極有可能正是這一個又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疏忽, 最終合在一起, 共同釀就了失敗的內因,造成了前天夜裏的慘劇。

“正是。”宋和面有慚色地點了點頭,“當夜亂起之時,吳興朱氏、張氏, 以及逃至建康的會稽陸氏家主, 齊聚張氏塢堡。”

“後來陸氏派出了三分有二從建康帶來的部曲,張氏也幾乎傾巢而出,唯有朱氏家主, 自始至終都沒有做出發兵的決定, 以至於被軟禁在了張氏。”

郗歸翻動條陳:“可朱氏最終還是出兵了。”

“下令出兵的是朱氏二郎。”宋和輕輕頷首,擰眉說道, “此人頗善籠絡人心,當天夜裏的三股亂軍,唯有朱氏攻勢最為猛烈。”

“朱家大郎呢?”郗歸若有所思地問道。

宋和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答道:“當天夜裏,朱二郎盜取朱氏家主的令牌調動私兵,唯有少部分固守塢堡的護衛,仍舊守著朱杭定下的‘看家護院者認人不認物,無事不得擅離職守’的規矩,一直守在塢堡。”

“據他們所說,動亂發生之前,那薛林曾夜叩府門,前去謁見朱二郎,之後又帶人挾持了大郎,所以二郎才能順利發兵。”

“朱氏家主也說,當夜殺死北府軍使者、去張氏塢堡覆命之人,便是個皮膚黝黑、身形矮小的南人,仿佛正是姓薛。”

“可真是好疏忽啊!”郗歸冷笑一聲,厲聲問道,“那朱氏家主如今人在何處?朱、張、陸三家的主子,如今有多少還活著,有多少死了逃了?這薛林又在哪裏?”

“高將軍率人入城之後,陸、張二氏的部曲護著兩位家主及幾個公子逃走,朱氏家主朱杭則被留在了張氏塢堡之中,最後被郗將軍的手下縛住。至於朱家,朱氏塢堡之內,朱二郎與那薛林均已不見蹤影,只餘下幾個一問三不知的主子,和一群當夜並未參與作亂的護衛。那朱大郎在臥房之中被人割喉,恐怕是薛林臨走之前所為。”

郗歸沈吟著問道:“這些人往哪個方向逃了?可有人去追蹤?”

“應當是與亂軍一道,往西邊去了,郗將軍已派人追蹤。”

“朱杭如今是個什麽態度?他知道朱大郎死了嗎?”

“城中亂糟糟的,並未嚴格控制朱大郎死訊的傳播,想來朱氏家主已有所耳聞。”

郗歸嗯了一聲:“你先回去吧,天亮之後,帶朱杭來見我。”

宋和點頭應諾,臨走之前,又補充了一句:“慶陽公主也想見您。”

“讓她先等等吧,我現在顧不上她。”

郗歸說到這裏,話鋒頓時一轉:“不過有一件事,我現在就可以明確地答覆你:我雖願意與慶陽公主合作,可你與慶陽公主的婚事,我卻絕對不會同意。”

“你回去之後,好好想想這一件整事該怎麽收尾。等風波徹底平定之後,我會按功過論賞罰。至於你,我給你半年的時間,這半年內,我們論跡不論心,單看你做得如何,有何功過。半年之後,你若還是無法打心底裏接受北府軍的一切,那便另謀高就吧。”

宋和一一答應,並未在尚主之事上多做糾纏,只深深地看了郗歸一眼,開口問道:“敢問女郎,您總說要坦誠,那我便鼓起勇氣,問您一個問題——您之對我,是否存有偏見?”

“偏見?”郗歸反問了一句,並未過多地隱瞞自己內心的想法,“我欣賞你的才能,你的韌性,以及你不甘下游的決心和行動力。可你的所思所為,卻都與北府軍格格不入。我不強求你的改變,但你若一直如此,勢必不能使我放心。”

“宋和,唯有同心同德,才能真正並肩作戰,你回去好生想想吧,看你是想做一個真正的能臣,還是一把只想向上爬的鋼刀。”

宋和若有所思地離開了,南燭不解地問道:“女郎,您就這麽讓他走了?不治他的罪嗎?”

“不然呢?”郗歸面無表情地回道,“你倒是說說,他究竟做錯了什麽?”

“他為了一己之私,走漏了消息,致使朱、張二族發兵來攻,使得北府軍折損了將近千名人手,這難道還不是罪過嗎?”

郗歸微微搖頭:“我此前說過,論罪之事,向來是原跡不原心。宋和想要與慶陽公主合作,固然有其私心在,可依照先前的形勢,若是真的達成合作,對我們在吳興的計劃而言,也是一樁有利而無害的事情。他的確沒有及時通知高權,可之所以這麽做,也確實是有天色已晚、路途不便的原因在。”

“劉石走漏了消息,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都體現出了整個北府軍可能普遍存在的疏漏。軍中沒有落實好因公出行和思想工作的t制度,才使得那份信件洩露了出去。”郗歸嘆息著說道,“世族若一早便做了劫殺使者的計劃,便絕不至於在劉石還沒斷氣的情況下,將他倉猝留在那裏,不把現場清理幹凈。”

“殺人一定是倉促之間做出的決定,那麽,很大的一種可能是,劉石先向薛林透露了北府軍即將與慶陽公主合作的消息,以至於對方不得不改變計劃殺人滅口,阻攔這一訊息向城外傳播。若真如此,軍中之罪,只怕並不輕於宋和。”

南燭有些不敢相信:“可劉石,畢竟是北府舊部後人,是從前北固山的私兵啊。”

“那又如何呢?”郗歸淡淡地問道。

她縱使明白,卻依舊覺得疲累:“只要是人,就會有私心,有弱點,就有可能被人威脅,被人利用。”

她有些自嘲地說道:“這一戰,我們不是輸給了吳姓世族,而是輸給了人心。無數的私心交雜在一起,使得一個個看似微不起眼的疏漏,終於織就了一張傷亡慘重的大網。沒有人是有意的,可最終卻出現了無人能夠承擔得起的慘烈後果。”

“我不能不怪罪他們,卻不該將這一切全部都歸咎於某幾個人。這並非是因為我的仁慈,而是由於我亦有失管失察的過錯。”

“知恥而後勇,將士們需要一個洗刷恥辱、沖淡傷痛的機會,以便走出這一戰帶來的沈重陰影。”

“無論是高權還是宋和,只要他們願意,都可以在吳興繼續戴罪立功,半年為限,且看半年之後,他們能做出什麽成績吧。你幫我記著,回頭要在整個北府軍與徐州境內,開啟一輪徹底的關於紀律規矩與思想工作的整頓和檢查。”

南燭認真記下,嘆了口氣:“話雖如此,可我還是不甘心,女郎,畢竟死了這麽多人啊。”

“這件事會永遠記在當事者的檔案裏,影響其後續的每一次晉升。至於別的——”郗歸閉上眼睛,按了按額角,“吃一塹長一智,北府軍如今有數萬人,我們不可能完全掌握每項制度的落實實施。監察之制,自古以來便是一道覆雜的難題,其間牽涉著無數的利益,交雜著無數的鬥智鬥勇,永遠都不可能有盡善盡美的那一天。我們只能一面加強監察,一面盡可能地提升大家落實制度的意識。只有真正付出了流血的代價,大夥兒才能清醒地意識到,平日裏對制度的疏忽,會在戰場上造成血淋淋的慘痛代價。經此一役,北府軍固然傷亡慘重,但大家也能從中獲取些值得警惕的教訓。”

說到這裏,她難免有些傷懷:“只是可惜了那些犧牲的將士,制度可以完善,紀律可以整治,可已經失去的生命,卻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南燭擔憂地看向郗歸:“女郎,戰場之上,勝敗傷亡本是常事,您不要自責。”

郗歸擺了擺手:“我沒事,你去忙你的吧,讓我自己靜靜地待一會兒。”

南燭沈默地退出了營帳,郗歸拆了頭發,和衣躺在那張簡陋的床榻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她的頭很痛,眼睛也很累,可卻怎麽都睡不著。

從高權到宋和,他們一個個的私心,令郗歸感到分外心累。

她知道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所有人都會有私心,江左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世家,無不在為其私心利益而籌謀;而那些在分田之計中獲利的百姓,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支持北府。

郗歸從一開始就很清楚,共同的信仰固然重要,可她還必須給下屬們提供一種切實可靠的有盼頭的生活,必須讓他們知道,追隨她、追隨北府,是能夠讓大家過上觸手可及的好日子的。

在這個維度上,私心與公利並不沖突。

甚至可以說,私心能幫助大家更好地實現公利。

可當這些下屬們逐漸成長為一個個首領,當他們的私心與任務的執行、職責的完成產生沖突時,這私心就不再是能夠幫助他們更好地效命的利器,而是阻礙他們理智公正地做出正確決策的阻礙。

郗歸並不能完全消滅這私心,她只有兩種辦法可以采用——要麽給予他們更多的利益、更光明的前途,要麽采取更加有效、覆蓋範圍更廣的監察方式。

可前者久久不見盡頭,後者又太過勞民傷財,實在並非上策。

更讓郗歸感到失望的是,不僅宋和問她是否對他懷有偏見,就連她向來看重的北府舊部後人高權,也懷疑她偏心宋和,懷疑她會因宋和之死而遷怒北府。

郗歸一向自詡公正,沒想到屬下們卻一個個地都這樣想她。

她再次想到了《道德經》中的那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一個政治和軍事集團的最高首領,絕非一個簡簡單單的個人——她應該是一個權力機器,是北府軍的一個政治機關,而絕非僅僅是她自己。

這究竟是一種悲哀,還是一種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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