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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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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罪

“作繭自縛?”高權以手掩面, 痛苦地反問道,“我也不想如此,可宋和若是死在吳興, 我又如何能承擔得起這樣的責任?”

面對如此慘烈的犧牲, 高權不是不後悔。

這悔意堆積在他的心底,幾乎要一點點壓垮了他。

可若時光倒流, 只怕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他看向郗歸, 痛苦地剖白道:“我怕被您厭惡,被您記恨, 怕自己再也不能夠受到重用,更怕會連累北府軍其餘的兄弟,讓您誤以為北府舊部後人結黨營私,排擠甚至害死您的親信。”

“女郎,自古帶兵之人,最要緊最看重的, 便是來自主君的信任。倘若您與北府諸將, 因宋和之死而生了嫌隙,那往後、又該如何啊?這樣的罪過,我又如何能承擔得起?”

淚水一行行地流下,高權眼神空洞, 喃喃說道:“單是為了這一點, 莫說是昨夜戰死的那些兄弟,就算是賠上自己的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呵。”郗歸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心中升起了一陣濃濃的無力感, “你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出於顧全大局的考慮?你認為自己是為了北府軍的其餘將士, 所以才不得不做出犧牲,不得不承受這樣的痛苦?”

高權低垂著頭顱,沒有說話。

郗歸憤怒地將案上的茶盞摔到地上,大聲斥道:“可你根本就不必如此!”

“一千多人的性命,就因為這般的顧慮而不得不犧牲?”

“我從前曾告訴過你們,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可你今日讓我明白,私心、懷t疑與偏見,更是傷亡的來源。”

“我一直認為,我們在共同締造有關北府軍的輝煌歷史,我們將一起踏上中原的土地。可你卻告訴我,你對我的懷疑,一刻都不曾停歇,甚至更是因為這懷疑,在戰場上做出了不理智的錯誤決策。”

“你贏了。”郗歸冷笑著說道,“你成功地救下了宋和,救下了慶陽公主,以及府衙之中,還活著的三百餘名將士。”

“可我們所有人都知道,若是等大軍到來之後,再竭力沖鋒的話,根本就不會有如今這般的傷亡。”

“我為你們的英勇而感動,深知你們都是不畏死的悍勇之人,可是高權,我們原本不必如此。”

“徐州和北府軍都有相當詳細、相當公正的一系列制度,任何人的升遷和待遇,全都經得起制度的考察。無論是對我,還是對諸位將領和官員而言,偏私的餘地都非常有限。我怎麽可能因為所謂內心的芥蒂,便去斷送他人的前途?諸將與我原為一體,我若猜忌諸將,難道不也是在損害自己的利益嗎?”

“再者說,若是按照你的邏輯,宋和固然是我的舊識,可你也是北府舊部後人,是從我兄長還在世時,就在北固山操練的故人。若是連你們都不信任我,那麽,那些後來從軍的鄉勇,那些自江北慕名而來的宿將舊卒,又該如何想我呢?”

“倘若有朝一日,你與那些後來的將士並肩作戰,你願意他們懷著如此這般的心思,將你僅僅視作我的親信而非他的同袍,不肯與你交底交心,時刻顧慮是否會因你的緣故而被我厭惡記恨嗎?”

“我,我——”高權從未想過這個可能,他痛苦地看著郗歸,腦中一片空白。

郗歸面無表情地看著高權,直看得他顫著聲音問道:“女郎,您覺得我做錯了嗎?”

她嘆了口氣:“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做錯的人太多,原非你一人的過錯。可你昨夜的做法,確實有失理智。”

“我們的確在與朱、張二氏的對峙中獲得了勝利,可那絕非什麽值得驕傲的戰績,而是一場鮮血淋漓的慘勝。”

“我之所以要先見你,並非來找你問罪。所說論罪,那要涉及太多太多的人,並非一時半會能夠結束。我只是看重將士們,看重你們這些在戰場上拿命拼殺的人。”郗歸失望地說道,“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我們彼此之間的信任,竟是這樣地微薄,以至於害得那樣多的人犧牲在了前夜。”

“那是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都不該作為猜忌的代價而犧牲。”

“從前如何,往後又要如何,你回去好生想想吧。”

郗歸長嘆一聲,以手支額,閉上了眼睛。

可高權卻並未離開。

良久,他才囁嚅著說道:“女郎,抱歉……”

郗歸沒有說話,高權咬了咬唇,只好弓著身子退出了營帳。

帳中的氣氛很是低沈,南燭輕聲上前,卻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麽,最後只躊躇著安慰了一句:“女郎,這並非您的過錯。”

“那又是誰的過錯呢?”郗歸的聲音聽起來疲憊而失望,仿佛一下子老了幾歲,“謝瑾曾與我說過,他想要一個主不疑臣、臣不負君的清平時代。”

“我那時想,司馬氏皇帝性好猜忌,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一點。而我,則要引以為戒,好生對待每一個部下。”

“我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為了大夥兒的團結,我甚至要求自己,不僅僅要做得公正,還一定要‘看起來公正’。”

“可結果又如何呢?”

她唏噓地說道:“我從前聽過一首詩:‘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1無外乎古往今來,文人墨客都愛以夫妻喻君臣,實在是主君與臣屬之間,比夫妻之情還要更撲朔迷離啊。”

“女郎——”南燭想要安慰,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郗歸輕輕搖了搖頭:“潘忠自以為為我考慮,所以遲遲未讓潘可的才能被我知曉;高權揣度我的好惡,自以為如此這般拼盡全力、做出犧牲,能讓其餘北府舊部後人免於猜忌:他們其實都沒有真正做到信任我。”

話雖如此,可郗歸心裏明白,這樣的擔憂與猜忌,是皇權政治與封建制度延續數百年的慣性,是深深刻在人們心中的集體無意識,絕非一個或某幾個人能在短期之內所消除。

而對她而言,掌握一個如此之大,並且還將繼續擴張的勢力集團,絕對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做到如臂指使。

夫妻之間唯有兩人,尚且充滿了張力,有博弈,有得失,有取舍,更何況是面對如此之多的部屬呢?

郗歸有這樣的心理準備,知道自己會面臨許多的私心私欲,許多的利益糾葛,許多的權力制衡。

她只是沒有想到,單是信任二字,就已是如此地艱難。

她覺得心累,覺得疲憊,但同時也清醒地意識到,這是她不得不面對、不得不處理的狀況,她不能為此消沈。

於是,短暫的沈默過後,郗歸主動開口問道:“宋和過來了嗎?”

南燭微微搖了搖頭:“城中一片亂象,宋和正在善後。不過,他派了人在渡口候著,一看到船靠岸,便快馬加鞭地去了城中送信,想來也快到了。”

話音剛落,便有護衛進來通報:“女郎,宋侍郎求見。”

郗歸喝了一口茶:“讓他進來吧。”

宋和一臉倦色,帶著眼下濃重的青黑走進營帳,仿佛一個即將走向刑場的困頓囚徒,來此接受最後的審判。

他將手中緊緊捏著的條陳呈給郗歸,心中反覆回憶著這一路上準備好的種種說辭。

郗歸從南燭手上接過條陳,大致掃了一眼。

不出她所料,這是一封比郗途詳細得多的制式報告,不到一天的時間,宋和便已準備得如此充分。

郗歸擡眼看向他,平靜地問道:“你可有何話說?”

宋和對上她審視的目光,看著她辨不出喜怒的表情,不由心中一緊。

他在袖中握了下拳,努力鎮靜下來,開始報告這場動亂的來龍去脈。

“前日我自會稽回來後,令劉石、趙強二人去給高將軍送信,欲請高將軍入援城中,加強防備,以防內城世家狗急跳墻,行不軌之事。”

“我將信交給劉、趙二人之後,便去前堂見慶陽公主,沒想到劉石力勸趙強回去休息,獨自一人出門送信,更是在途中遭遇了世族的埋伏,不僅自己丟了性命,還使得信件落入世族之手,走漏了慶陽公主決定與北府軍合作、我等即將加強防備的風聲。”

郗歸一邊聽他報告,一邊比對著手中先後收到的兩份條陳。

她打斷宋和,徑直問道:“北府軍的制度,向來是一人為私,二人為公。且不說慶陽公主為何在府衙中逗留如此之久,單是送信求援這樣的大事,你便不該只派兩個人前往,更不該在發出命令後便不管不顧,任由劉、趙二人陽奉陰違。”

宋和唯唯應諾,並無辯解之辭。

郗歸接著問道,語氣沈沈:“劉石一人出門送信,府衙外的護衛為何竟全然未覺異樣,也沒有向上級報告?當值之人又是如何登記的?究竟是他們一時疏忽的緣故,還是因為這種陽奉陰違的做法早已是司空見慣,以至於根本沒有引起當事人的警覺?”

宋和苦笑一聲,懊喪地答道:“是我的疏忽。”

“去年五月,您將劉堅從江北召回,在北府軍上下掀起整飭的風潮。從前在北固山時,我也曾受命主抓軍中的紀律規矩,因此,當日校場之事,我雖不在場,卻也負有責任。因著這個緣故,我對此事的印象十分深刻。自從抵達吳興以來,我已多次強調按章辦事,可卻仍有疏漏。”

一年多來,宋和第一次對著郗歸承認自己的無能:“若我沒有這般強調,便只是我一人陽奉陰違,以至於生出禍患。如此一來,雖然罪名更甚,可我卻不會像如今這般難受。”

向來自負的宋和,臉上浮現出頹喪的神色:“可事實卻是,我明明想要整飭紀律,獲得您的肯定,做出一番成績,可事情的進展卻並非如我所預想的模樣。我終究在軍中待得太少,並不夠了解那些基層的將士,也沒有與他們建立十分密切的關系,以t至於對這種種違規之事全然不察,出了如今這般的疏漏。”

宋和跪伏在地,鄭重認錯:“對此,我無話可說,但請女郎降罪。”

郗歸飲了口茶,淡漠地說道:“起來吧,這才哪到哪呀,還遠不到認罪的時候。”

宋和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重新直起身來。

他看到郗歸的右手放在幾案之上,點了點其上的兩份條陳,面無表情地問道:“郗途說,會稽大營之中,他曾親口告訴你,回去之後,務必即刻聯系高權,一道加強防備。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如若是真,你下船之後,為何沒有立刻去找高權,而是先回了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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