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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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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

郗歸清楚地記得, 前世高中歷史課上,那位頭發花白的老師,在講到王安石變法時, 曾痛心疾首地進行評價。

他說, 青苗法的初衷,本是為了在幫扶農民的同時, 提高宋朝的財政收入, 從而達到“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的目的。

可在具體的實施過程中,卻出現了官吏強制農民借貸等一系列的問題, 以至於熙豐新法荒腔走板,最終不得不被叫停廢止,而王安石本人,也因此而背上了變法誤國的千古罵名。

郗歸那時十分不解——為什麽不能先將計劃完善,堵住下層官吏鉆空子的漏洞,然後再去推行新法呢?

直到很久以後, 她查閱了許多資料, 才知道王安石變法原本就是由試點開始,逐步推廣至全國,不斷地改進和完善,到了後期, 已然初見成效, 只是由於反對者不斷抓住早期存在的問題進行攻訐,才會顯得變法盲目粗暴,過於激進。

至於王安石所任用的官員, 也不乏潔身自好的能臣清官, 只是因為新舊黨爭的緣故,才被列入了《宋史·奸臣傳》t, 以至於讓人誤以為,當時支持變法的,都是一群以利而聚的小人。

這是郗歸第一次深切地意識到歷史書寫的權力。

“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及慈母驚。”1

尋常謠言便可三人成虎,更何況是史籍的記載呢?

權力是生產性的。

擁有權力的獲勝者,借助權力來進行敘事,形成檔案,從而加強和鞏固自己的話語權、合法性。

王安石在那場新舊黨爭之中失敗了,所以便無可避免地成為了那個“居下流而眾惡歸之”的存在2,被作史者強加了許多原本並不屬於他的錯處。

物換星移幾度秋,許多年過去了,當郗歸身處內憂外患的江左,面對著這個一塌糊塗的世界,想要為國、為民、為己做些什麽的時候,才忽然意識到,到底該怎樣回答自己高中時提出的那個問題。

任何機制都總有存在漏洞的地方,因為在政策施行的過程中,由於人心、利益和環境的變化,總會遇到意料之外的困境。

制定政策的人當然應該盡可能多地考慮到這類困境,但決不能因噎廢食,為了求一個“完美”,而故意忽視岌岌可危的現實情境,遲遲不肯發出新政,任由現狀越變越壞。

郗歸不是不明白謝瑾的顧慮,可兩害相權取其輕,為了三吳百姓,為了北府軍的將士,更為了江北戰事的順利和未來北伐的計劃,她必須如此。

她必須盡快團結三吳下層百姓,對於吳姓世族,或驅逐,或拉攏,打破四姓之間版結一塊的利益牽連,將他們送來的傑出子弟據為己有。

吳姓世族不是想要子弟出仕嗎?

那就來吧。

“惟楚有材,晉實用之。”

他們縱有再多的佳子弟,等入了徐州府學後,便都只能成為北府的人才。

如此,郗歸又有什麽好怕的呢?

謝瑾和郗聲總是勸她等一等,再等一等,可難道空等下去,情勢就會自己變好嗎?

不可能的。

王安石變法的失敗明明白白地告訴郗歸,君權政治的結構性矛盾,盤根錯節的利益聯結,才是真正的國之大害。

而在江左,門閥士族與皇權勢力共生共長,情況遠比單純的君權政治更為覆雜。

如王安石變法那般自上而下的路子既走不通,也不夠合理。

她要從底層開始,帶著那群獲得土地的平民百姓,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徹底摧毀三吳世族的根基。

這個過程不會特別快,為此,她不得不想辦法安撫一些她本不願與之為伍的人。

不過,這一切都是暫時的。

孫志叛軍在三吳的破壞,給她送來了一個難得的機會。

郗歸無比確信,三吳世族將迎來其絕對沒有可能成功扭轉的頹敗之路。

“太快了。”謝瑾發自內心地感嘆,“阿回,從出兵東征,到分田入籍,再到如今有關徐州府學與官吏任命的種種,你做得太快、也太著急了,恐怕會引起無數人的反對。我們不是說好了,千般萬般,禦胡為要,等擊敗北秦之後,再來解決江左內部的問題嗎?你再等等,稍稍放慢一點步子,好嗎?”

“是我不想慢嗎?”郗歸甩袖而起,橫眉反問,“我原本打算得好好的,要在徐州一步一步地增加糧食產量,培養民兵,增加北府兵的兵員數量,然後再用一二年的時間,同步在三吳收攏民心,最後再一地一地地,在三吳展開行動。可事實又如何呢?”

“這緊迫的時局,能容我接著等下去嗎?”郗歸冷呵一聲,看向謝瑾,“自從謝蘊打算讓王定之出任會稽內史一職,我便一直在與你說三吳的問題。上虞出事後,我又屢屢去信,可你又是怎麽做的呢?”

“對,你是派了人去會稽看著王定之,可他又做到了什麽地步呢?上虞縣的動亂真正解決過嗎?”

郗歸緩緩搖頭,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沒有,從來都沒有。”

“他們至今都沒有獲得過一句來自官方的伸張正義之言。那些在前往會稽城請願的路上,憑空消失的數百百姓,至今都下落不明。這件事情,又有誰給出過一個交代嗎?還是沒有。”

“謝瑾,你不過是自以為重視罷了。”郗歸審視地看向謝瑾,“其實你一點都不看重這些。你覺得一個小小縣城的風波,遠遠比不上你在臺城的籌謀。你覺得你在建康所做的一切有關平衡世家大族之間勢力矛盾的舉動,才是真正有效的、真正為了江左好的。可事實又如何呢?”

郗歸無比確鑿地說道:“正是你看不起的那群細民,他們在孫志的煽動引誘和世族的推波助瀾之下,在三吳造成了難以挽回的破壞損失。叛軍一縣一縣地攻打下去,幾乎占領了整個會稽。即便上虞的風波並未發生在吳興和吳郡,可這兩處也不能完全在叛亂中幸免於難。”

“三吳亂成了這般模樣,所以北府軍不得不出兵。”郗歸看向謝瑾,緩緩問道,“既然如此,你想要我如何做呢?難道要讓我白白消耗著糧米,消耗著精力,消耗著北府軍將士們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去白白地做司馬氏兄弟的犬牙,幫他們平定征發樂屬引發的叛亂,然後再將三吳原模原樣地交回給那些貪婪愚蠢的吳姓世族,讓他們接著靠著那些兼並得來的土地,去壓迫那群可憐又無辜的平民百姓嗎?”

“不可能的,我絕不會這樣做。”郗歸側首看向壁間的輿圖,“大亂之後,正是大治的好機會。既然孫志已經打碎了這一切,那我便要在這廢墟之上,建立一個嶄新的世界。”

“你要弄清楚,並不是我執意要將三吳從那群吳姓世族手裏搶走,而是他們自己弄丟了三吳。”

“再說了,就算我想搶又如何?他們若有本事,便搶回去呀!”說到這裏,郗歸冷冷發出一聲嘲笑,“這群只知道清談享樂的東西,他們縱使想搶,但搶得過北府軍嗎?”

謝瑾一言不發地坐在原地,聽著郗歸這一長串飽含怒意的質問,始終一言不發。

直到郗歸的質問告一段落,拿起茶盞飲茶,他才挫敗地捂住了額頭,無力地嘆了口氣。

“阿回,這太危險了。北府軍如今只有不到四萬人,這三萬餘人,既要在江北禦敵,又要在三吳東征,真正留在徐州的,恐怕連一萬都沒有。”

“我能算得出的數據,臺城的聖人和世家自然也能算得出。北府軍這樣左右開弓,恐怕會陷入左支右絀、力有不貸的困局。”

郗如聽到這裏,擔憂地咬住了下唇,聚精會神地聽著謝瑾的分析,生怕自己錯過了什麽。

謝瑾眼中的憂慮絲毫不亞於她:“若是那些不甘心的三吳世族,聯合聖人一道出兵討伐,你又要如何守住徐州,守住京口?”

“阿回,我是在擔心你啊!”

過剛易折,桓陽的失敗帶走了郗岑賴以為生的那一口傲氣,他不能接受這失敗的現實,以至於郁郁而終,根本來不及等待下一個北伐的可能。

謝瑾已經失去了這世間最好的朋友,他實在不忍心看到自己的愛人也在同樣的路上重蹈覆轍。

他無法想象,若是臺城和世家大族們竭盡所能地攻打北府,若是北府軍在外征戰,來不及回援京口,那麽,失去所有的郗歸,又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可郗歸卻只是冷笑了一聲。

她輕輕拍了拍郗如的小手,遞給她一塊點心,好教她松開被咬得發白的下唇。

待到郗如接過點心,輕輕咬了一口後,郗歸才涼涼開口,回應謝瑾先前的擔憂:“討伐?他們盡管來討伐好了。也好教我看看,是目光短淺的司馬氏皇帝和那群只知道沈迷享樂的世家大族所糾集的烏合之眾厲害,還是我麾下連戰連捷的北府軍厲害?你只知道徐州不過萬名守軍,可我卻能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徐州老少全民皆兵,臺城若想出兵破壞他們如今這般只需繳納什二田稅的和樂生活,那麽,人人都會拿起武器,為自己、為家人而戰。”

“再說了,就算徐州無人,可不是還有上游桓氏嗎?”

郗歸之所以沒有完全和桓元撕破臉,便是因為徐州和荊、江二州之間,無論是在市馬、抗胡還是對抗臺城上,都頗有合作的空間。

江左立國以來,臺城最大的內憂,始終在於上游方鎮,唯有靠著下游京口的力量,才t能勉強與之匹敵。

可若是京口被他們步步緊逼,不得不與上游聯合呢?

郗歸想到這裏,為謝瑾這個愚蠢的假設而感到好笑。

她指了指輿圖的方向,斬釘截鐵地開口:“建康若是出兵攻打徐州,我根本無需開門應戰,只需城守即可。”

“因為一旦北府放出信號,五個時辰之內,桓氏的軍隊便可到達石頭。”郗歸輕笑一聲,悠悠問道,“到了那個時候,情勢如何,可就由不得建康做主了。”

“你說,若真到了那樣的地步,面對兵臨城下的郗、桓二氏軍隊,建康城中的聖人與世家,又要如何自處呢?”

謝瑾不知道自己是該因郗歸的胸有成竹松一口氣,還是該為臺城的困境而感到擔憂。

他長嘆一聲,將目光從輿圖上轉移回來,與郗歸對視。

“阿回,你便這麽肯定,桓元出兵之後,不會背刺北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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