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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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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謀

“我的信任無足輕重, 重要的是,利益會促使桓元做出正確的選擇。”郗歸坦然地答道,“我縱使不相信他的人品, 也應該相信利益的能量。畢竟, 與建康城中的大多數人相比,桓元可要聰明得多, 不是嗎?”

“且不說桓氏兵馬若與北府軍對上, 會如何地兩敗俱傷。單就禦胡之事而言,北秦丞相王寬已多日不曾上朝, 據探子所報,王寬病勢沈重,恐怕即將不久於人世。”

“一旦王寬病逝,符石定然會籌措力量,組織南攻。”

“如此局面之下,桓元若是背刺北府, 平白消耗北府軍兵力, 那麽,等到符石出兵南攻的那一日,勢力遭到削弱的北府軍,必將無法有力地在下游牽制北秦。如此一來, 桓氏就要自己抵禦北秦的千軍萬馬了。”

“軍隊是桓元安身立命的基石, 北秦一日未滅,他便一日不會冒著折損自家軍隊的風險,來與北府軍為敵。”

“所以, 目前的局面下, 只要北府軍仍舊掌控在我的手裏,我便不必擔心來自桓元的背刺。”

壁立千仞, 無欲則剛。

說到底,郗歸並沒有多麽在乎這種短期的失敗,所以才能如此冷靜地進行分析。

因為就算京口真的在與建康的對峙中失利,她也依舊能夠重新團結起徐州的百姓與北府的舊人。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1

大不了,就像一年前那般重頭來過。

然而,她可以承擔一時失利的風險,臺城卻不能接受被京口和荊江同時圍攻的可能。

所以,在這場不見硝煙的對峙中,臺城其實必敗無疑。

謝瑾他身處高位,早已習慣了謹慎,若再加上點關心則亂的影響,便總是想要求一個百分百的安全。

可真實的對峙之中,通常是不會出現他所追求的那種百分之百的絕對安全的。

對郗歸而言,在江北與三吳的局部戰役上,北府軍固然需要盡可能地保證絕對優勢,以便更好地保存自己、消滅敵人。

可在與建康的對峙中,只要取勝的可能有七成,那便已經足夠了。

因為她很清楚,承平日久的生活早已侵蝕了臺城那群人的戰力,他們的遲疑和軟弱,通通都會拉集體的後腿,若再加上他們各自的門戶私計,到最後,恐怕並不能形成一個完全指向北府的合力。

謝瑾並不讚同這種冒險的選擇,他苦笑著說道:“溫述跟我說,你是個狂人。我原本還道他誇張,如今看來,他的形容竟是半分都沒誇大。”

“狂人?”郗歸反問一句,露出了今日相見以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我倒喜歡這個稱呼。‘鳳兮鳳兮,何德之衰?’這不是正應景嗎?”

春秋之時,楚地有位名喚接輿的狂人,曾高歌著路過孔子的車架。

其辭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2

古人認為,鳳有道則現,無道則隱。

接輿將孔子比作鳳,認為其處無道之世,非但不能避之,還汲汲於政事,是德衰的表現。

可郗歸卻不讚同這個觀點。

她更喜歡的一句是,“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3

人並非祥瑞,正是因為天下無道,所以才更需要為之謀劃,為之奮鬥。

如若人人都選擇避世,這世間又安能有可避之所?

不過,接輿的這段歌辭,若是斷章用到司馬氏身上,倒是合適得很。

畢竟,司馬氏的德衰有目共睹,不是嗎?

想到這裏,郗歸笑著看向窗外的夕陽:“在一個日漸傾頹、無可救藥的王朝中,出現幾個瞧不起這腐朽世界的狂人,又有什麽值得驚奇的呢?”

不知過了多久,沈寂的房間中,終於響起了謝瑾的聲音。

“可是阿回,作為江左的執政之臣,我沒有理由眼睜睜地看著你,一步一步、毫不知止地蠶食原本屬於臺城的權力。”

謝瑾無比清楚地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他們很快便會不得不成為敵人。

他甚至第一次開始盼望,盼望南北之間的大戰快些開始。

盼望大戰之後,江左取得緩息的餘地,不必再時時擔心來自北方胡族的威脅。

盼望著臺城於北府之間終於拉開決戰的帷幕,而他也再不必為了維持戰前的穩定,而站在郗歸的對立面上。

這是一場心照不宣的談話,謝瑾知道,郗歸心中早已有了應對之策,可他還是因為自己要幫臺城來談條件而感到難過。

他們原本該是這世上的一對普通夫妻,他願意追隨她的行動,願意臣服於她的美麗靈魂,可他們偏偏如同他與郗岑那般,站在了兩個陣營。

郗歸早就預料到謝瑾會有這般站在司馬氏立場上的說辭,也早已想好了應對之策。

但她還是譏誚地反問了一句:“可江左立國以來,這大大小小的世家大族,不是一直都在蠶食侵吞原本屬於臺城的權力嗎?”

“我甚至根本沒有直接從司馬氏手中直接搶過任何東西,只是從那些世家大族裏手裏,拿走了一些原本便並不屬於他們的東西罷了。”

“與那些世家大族相比,我甚至更加無私,更加正義,能夠拋卻那些為了個人利益、奢靡享樂、家族權勢而產生的門戶私計,一心為公地把一切收益都投到江左的禦胡大計上。”

“這些東西在我手裏,能夠發揮比原本更大的作用。”

謝瑾不是不明白這些,他知道郗歸比世家、比聖人更加在乎百姓、江山和社稷。

可朝堂輿論卻不容她以這樣的方式,一步步奪走原本屬於皇帝的權力。

謝瑾知道,郗歸這些話並非解釋,而是嘲諷。

是他選擇暫時站在司馬氏這一邊,他理應承擔這嘲諷。

但他還是想為自己稍稍分辯幾句:“可是阿回,你我都很明白,這從司馬氏手中分出去的一半皇權,可以零零散散地落在幾個世家手上,甚至可以由其中一個世家獨占七分,可卻絕對不能九成九地掌握在一個人手上。”

“若真到了那樣的地步,那這江左的皇位,究竟是該由誰來坐呢?你我都清楚,眼下並不是一個改朝換代的好時機,我們必須首先戰勝北秦,消除來自江北的危險。”

“誰說籌備禦胡,便不能與收攏三吳同時進行呢?”郗歸計劃得很明白,“我向臺城承諾,凡分田入籍之人,今年所繳的二成田稅中,會有三分之一被送到臺城,獻給當今聖人。”

“這——”謝瑾瞪大了眼睛,“獻給聖人,而不是度支尚書?”

“正是。”郗歸輕輕頷首,“三吳所有田地,我都會登記造冊,一筆筆地記明收成,分毫不落地按照約定的數額向聖人報送稅糧,絕不會出現像三吳世族那般隱瞞戶口和田地,故意逃避稅糧的現象。”

她悠悠地說道:“至於聖人要怎麽處理這筆稅糧,又要分撥多少給度支尚書,那便與我無關了。”

謝瑾甚至來不及為郗歸這種不啻於挑撥聖人與官員關系的行為感到震驚,便先急著問道:“眼下已是四月,吳地三郡的插秧還沒有完全結束,不知能不能趕上今年的農時。如果三吳農事出了差錯,明年勢必會減產不少。你本就減免了不少稅額,如果再分出三分之一給聖人,北府軍明年的糧米又要何以為繼?”

郗歸看了謝瑾一眼,似乎是奇怪他為何有此一問:“我可以出錢,從百姓們自留的那八成糧食中購買。再說了,縱使分田入籍之事還未完成,t可農時卻不容耽誤,我已傳令東征將士,除前線作戰之人外,其餘人皆輪換務農,完成空置土地中插秧、灌溉等工作。後續若有新入籍的人分走這些田地,只需在收獲之時多繳納一小部分糧食便可。”

“如此一來,三吳田地基本不會空置,收上來的稅糧即使一分為三,吳地、北府、聖人各得一份,到我手中的也不會太少。”

謝瑾仍舊有些擔憂:“收成如何關乎天時,誰都不能保證。如果收上來的糧米不夠供應北府,你便得自己出資買糧,如此一來,錢財又要從何而來?阿回,經此一難,與你做生意的那些三吳世族,如何還會再任由郗氏商戶從他們身上賺錢?”

“沒了三吳世族,難道就做不得生意了嗎?”郗歸環顧周遭,徐徐開口,帶著幾分自嘲之意,“你瞧,這屋中的種種擺設用具,哪樣不是價值高昂?可世家大族之奢靡,卻更遠勝此屋。”

“他們為了誇耀財力,彼此之間鬥富競奢,以飴糖洗釜,用蠟燭作炊,搜集難得一見的天然琉璃作尋常食器,用花椒粉、赤石脂裝飾墻壁。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有這種人在,我還怕賺不到錢嗎?單是夏冬兩季賣冰賣炭的錢,就足夠買糧了。”

郗歸所言並非誇張,僑姓世家之豪奢,其實根本不亞於吳姓世族。

這一年多來,單單是制作、販賣硝冰和銀絲炭的收益,就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這兩年沒有前年夏天那般的嚴重天災,收成本就不會太差。

一旦減稅新政廣泛施行,徐州和三吳百姓自留的糧米就會大大增加,超出其日常所需之數。

如此大量的糧食進入市場,今年的糧價必定會有所回落。

因此,郗歸完全可以憑借稅糧和市場來負擔北府軍的糧草。

謝瑾聽完郗歸的打算,微微舒了口氣,這才開始回應她方才有關臺城的計劃。

“阿回,你當真想好了,要將三吳上繳朝廷的稅糧都直接送給聖人嗎?”

“確鑿無疑。”郗歸打開案上的錦盒,露出其中早已準備好的奏章:“帶回去吧,聖人不是正缺錢糧嗎?那我便給他錢糧,至於如何處置,那就是你們該頭疼的事了。”

這是一個陽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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