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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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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變

“騙人的吧?”旁邊的漢子想也不想, 便脫口而出,“咱們為教首打下會稽,立下了汗馬功勞, 可都沒分到哪怕一畝田。吳郡可比咱們這邊太平得多, 根本不缺佃戶,怎麽可能無緣無故地給咱們這些人分田?”

越來越多的人湊了過來, 爭先恐後地加入討論:“我就說嘛, 從來沒聽說過給咱們這些佃戶分田的,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就是, 那些世族一個比一個貪心,恨不得把咱們的皮都扒掉,怎麽可能那麽好心地給咱們分田?”

也有人不同意他們的看法:“那可是郗氏女郎的部下啊,天底下再沒有郗女郎那樣的好心人了。去年冬天,要不是她讓商戶施粥施藥,我們一家人早就餓死、病死了。她怎麽可能會騙咱們?”

“可她再好心, 也不可能白白拿出田地來送給咱們吧?再說了, 吳郡可是顧氏、陸氏那些人的地盤。郗氏女郎畢竟不是吳人,在他們跟前討不了好的。”

“我不管,反正我是信的,天底下再沒有比郗女郎更好的人了, 她肯定不會騙人!”

一人撞了撞他的肩膀:“我說石頭, 既然郗女郎這麽好,那你怎麽不跟王四他們一起逃到吳郡去?”

另一人叼著根草葉,枕靠在旁邊的土坡上, 斜睨了這邊一眼, 故意問道:“我且問你,石頭, 在你心裏,那郗氏女郎,竟比教首還好嗎?”

這話一出,在場所有人都默不作聲。

大家左顧右盼,面面相覷,試圖在彼此間的眼神接觸中,尋找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直到有人確信自己看到了些許嘲諷不屑的影子,這才大著膽子,輕聲開口辯道:“郗氏女郎給的粥和藥,那可都是實打實的好東西呀。”

“對啊。”一人舉了舉手裏幹幹凈凈的粥碗,“不像這個,什麽玩意兒啊?”

大夥兒見首領的親戚都不在這邊,索性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吐槽,發洩著這些日子以來,心裏堵滿了的不痛快。

七嘴八舌之中,最先開口誇讚郗歸的那位名叫石頭的佃戶,冷不丁地開口說話,回應了先前的問題:“我若是孤身一人,肯定會逃去吳郡,求郗女郎給我分上一塊薄田,讓我再不必年年向世族賃田,拼死拼活地去付那七成的田租。要是吳郡不成,我就去徐州。聽說徐州所有郡縣都新設了三長,田稅也早已減到了什二之數。”

他伸出兩只手,狠狠地搓了搓臉:“什二的田稅啊,我從前做夢都不敢想這麽低的租稅。要是每年能少交五成的租,我就能天天吃飽穿暖了。”

“那你怎麽不跟王四他們一起走?”有人再次追問,重覆了一遍方才的問題。

“唉,我也想走啊。”石頭嘆了口氣,“可我不是說了嗎?我上面還有老母在,新得的兒子又還不滿周歲,他們老的老小的小,如何能禁得住逃難的苦?”

“唉。”

話說到這個地步,在場諸人無不嘆氣。

他們之所以加入孫志的隊伍,不過是為了過上好日子,可如今會稽明明已經打下,他們卻不得停歇,繼續被驅使著打吳郡、打吳興。

稀少的食物,血腥的廝殺,再加上長途跋涉和攻城略池帶來的疲憊和傷病,早已使這群原本的農民感到筋疲力盡。

他們無一不想知道,這樣無望的日子,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到頭?

北府軍已經抵達三吳,他們這群連飯都吃不飽的烏合之眾,一旦對上訓練有素的北府軍,那不是白白找死嗎?

要是吳郡分田的消息是真的就好了。

如果郗氏女郎真的既往不咎,不怪罪他們追隨孫志作亂,還願意給他們分田的話,那他們就一起叛了孫志,去吳郡投郗女郎去。

無論如何,總好過在這片不把他們當人的營地裏白白苦挨。

細碎的說話聲越來越小,大家一個接一個地睡了過去,營地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幾個年輕人悄悄地出現在營門之外,趁著哨兵打盹的工夫,潛行至了舊日營地。

他們甫一露面,便受到了所有還未睡著的同伴們的矚目。

大家你推我我推你,不一會兒的工夫,便有一大群人窸窸窣窣地圍了上來,爭先恐後地問著吳郡的情形,眼中無不閃爍著激動好奇的光芒。

被眾星拱月般圍在中間的王四,右手握拳放在嘴邊,重重地咳了兩聲,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可當周遭真的靜下來後,他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先從袖袋裏掏出了兩張大餅。

這下可沒人能坐得住了。

大家眼睛瞪得滾圓,目不轉睛地看著王四掰開大餅,將之一塊塊分給周遭的鄉親們。

“乖乖,真的是餅啊。”

直到糧食進了肚子,大夥兒才終於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在接連喝了多日清粥之後,他們終於吃到了紮紮實實的糧食!

一人顫著聲音開口:“四兒,你這餅是哪裏來的?吳郡那邊,難道竟真的分田不成?”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了起來,言語之間很是興奮。

直到一人撓著頭問道:“不對啊,就算能分田,也不可能這麽快就長出糧食來啊,王四,你這餅不會是去首領那裏偷的吧?”

那王四被眾人眾星拱月般地圍在中間,很是享受了一番被關註的快樂。

直到聽到有人懷疑他偷盜糧食,這才想起了此行的任務,義正言辭地反駁道:“我王四怎麽可能會偷東西?這餅可是吳郡那邊的顧郎君送給我的,說是要獎勵我成為吳郡第一批新入籍的農戶。顧郎君可是說了,十天之內,所有去吳郡入籍領田的百姓,都能領二十張大餅呢!”

“二十張?”

“入籍?!”

一道道驚詫的聲音響起,旋即就被身邊的同鄉肘擊提醒,然後訕訕垂下了頭,可眼中仍是充滿了不可置信。

一人壓低聲音問道:“你不是去分田的嗎?怎麽還要入籍?那些人不會是騙你去當樂屬、讓你加入軍籍吧?”

“怎麽可能?”王四揚眉反問,興沖沖地講起了在吳郡時的經歷。

王四等人之所以逃跑,完全是因為受不了營地首領狗眼看人低的模樣。

他們打心眼裏不願意幫這樣的人賣命,所以才想要去吳郡奔個前程。

這一路雖然不算特別遠,卻也是星夜兼程,又累又餓,既要小心躲過五鬥米道抓壯丁的隊伍,又要防備著山林裏的野獸,可謂是吃盡了苦頭。

他們滿心滿眼只有逃去吳郡這一個目標,可當真的到了吳郡後,卻四顧仿徨,不知該往何處去了。

好在當地新設的三長正在帶著新入籍的農戶插秧。

對於王四幾人而言,再沒有什麽物件能比稻田更加親切、更加安全了。

他們遲疑地湊上前去,只見暖融融的陽光之下,田中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農人們無論男女,個個都精神飽滿,就連旁邊跑鬧的孩子們,也全都帶著會稽郡如今少見的生機。

“你們是什麽人?從何處來的?”一人註意到王四幾人的身影,警惕地開口盤問,手中緊緊握著農具。

旁邊一人笑著說道:“莫慌莫慌,哨樓既然沒有吹號,那就不是孫志叛軍來攻。”

“是這個理。”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丈走上前來,笑呵呵地問道,“年輕人,你們可是來分田的啊?”

王四看著他們的笑臉,一時竟有些赧然,t覺得自己仿佛是個上門討要的乞兒似的。

可事情都到了這一步,要說放棄,他是決計不肯的。

於是他索性咬了咬牙,俯身作了一揖,高聲答道:“我等本是諸暨的佃戶,被孫志叛軍逼得走投無路,又不忍誤了今年的農時,是以一聽說分田的消息,便連夜趕來此地,還請老丈幫我等指個明路。”

那老丈聽了這話,撫著稀疏的胡子哈哈大笑。

“年輕人,何須我來指路?你既到了此處,以後便處處都是明路了。”

王四等人還沒想明白,周圍的農人便已嘰嘰喳喳地介紹了起來,半點沒有瞧不起李四他們的意思。

農人們這個說顧郎君心地善良,那個說溫侍郎禦下有方,總而言之,郗家女郎實在是個好人,如今只要來吳郡投靠,便可重新入籍,按人頭領田去種,每年只需繳納什二的田稅,再沒有別的苛捐雜賦。他們這些新投的人,每人都有一份糧米做獎勵,還能低價賒縣衙裏的常平糧呢。

說到這裏,此處營地已是一片議論紛紛。

大家雖壓著聲音,可心裏卻是止也止不住地激動。

“當真如此?”一人捂著砰砰直跳的心口,率先開口確認,“你已經分到田了?”

“那是自然,我們都分到田了。”王四毫不遲疑地答道,“你們就算不信我,也該信那幾張大餅吧。”

眾人想到那帶著麥香味的紮紮實實的大餅,回憶起這些日子以來填不飽肚子的情形,一時都不由自主地動搖了起來。

一陣又一陣的竊竊私語在這一片蔓延了開來,到了晚間,已然變成了一股悄然翻滾但卻不露聲色的強大暗湧。

夜深人靜之際,一聲銳利的口哨聲響起,青壯們拿著早已準備好的農具、竹竿和石塊,沖進了中軍營帳。

熊熊的烈火在暗夜裏燃燒起來,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與期待。

這群被逼迫著、誘惑著、裹挾著加入叛軍的底層貧民,終於將武器對向了新的壓迫者。

百姓們對著這個新的壓迫者,使出了從他們這裏學來的本領——斬草除根,誅盡異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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