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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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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

郗歸輕輕打開郗如緊握的拳頭, 撫摸著她掌心的紅印,落下了幾滴清淚:“天理昭彰,所有犯下大錯的人, 都會付出他應付的代價, 你的父親會去幫你報仇的。”

郗如緊緊盯著郗歸的眼睛:“父親會幫我殺了他們嗎?那些作亂的暴徒,父親會殺光他們嗎?”

“不可能的。”郗歸閉了閉眼, 平覆心中的萬千思緒, “那些人都是江左的子民,無論是什麽人前去平叛, 都不會殺光他們的。”

“可他們都是叛民!他們全都該死!”郗如再一次地、咬牙切齒地說道。

“可他們也是被逼到這個地步的。世族無端搶占民田,上虞縣令殺害數十無辜青壯,而後又相互勾結,羈押村民,掠賣百姓。”郗歸殘忍地指出了一個事實,“如果王定之早早地阻止這些事, 如果他早早地處置了這些人, 這場動亂根本就不會像如今這般嚴重。那些所謂的叛民,之所以會做出如此暴虐的行為,不過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人皆有求生之心,那些人固然錯了, 可我們所有人卻都該為這個錯誤負責。”

她的下巴輕輕靠在郗如的發頂, 發出一聲小小的嘆息:“阿如,你恨錯人了。在江左,世家大族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權力。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農民本是最溫良不過的階級, 他們根本不會輕易得罪任何大族。可即便如此,這些人還是冒險叛亂了。你說, 這是為了什麽?”

郗如蒼白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郗歸緩緩開口,帶著一種連她自己也未察覺的慈悲和憐憫:“國之四民,士農工商。四者之中,農民是受壓迫最深最切的階級。他們沒有讀過什麽書,不懂得許多大道理,可卻能夠清楚地感知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苦難。而這些苦難,無一不是官吏豪強強行加諸他們的。”

“他們終年勞作,卻仍要忍受饑饉,一旦家中生變,便要賣妻鬻子,骨肉分離。”

“他們明明已經忍受了如此多的苦難,卻仍要因為臺城和世族的私心,被驅趕著上戰場,成為人人都瞧不起的軍戶,甚至因此失去自己的性命。”

“阿如,他們這樣走投無路,又安能不拼死一搏、報仇雪恨呢?”

“可姨母從未害過他們!”郗如哭著喊道。

“可並不是只有親自舉起屠刀才叫迫害!你我的錦繡華服,哪一樣不是建立在壓迫剝削下民的基礎之上?謝蘊去會稽之前,我便反覆叮囑,之後又屢屢去信相勸,可她又做了什麽?她明明最清楚王定之的無能,卻還要懷著僥幸,將其推上會稽內史的位置。上虞的亂政本來尚可挽回,可她根本不以為意!”

“姨母只是一個婦人,她又不是會稽內史,這些事情與她有什麽關系?憑什麽要由她來付出代價?”

“因為是她一步步地推著王定之坐上了這個他原本不配擁有的位置,因為王定之對她從來都惟命是從,更因為在下民們的眼裏,她享受了作為內史夫人的一切,所以他們根本就不會管她究竟是不是無辜。”郗歸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阿如,我當然同情你的姨母,我可以與你一道哀傷,可以陪你為她流淚。可是阿如,動亂之下,可憐的絕非零星的幾個人。你若要恨,便該去恨真正的罪魁禍首,恨造成這一切的人,而不是去恨那些被裹挾的可憐下民。”

郗如緩緩搖頭:“那些殺了人的暴民,難道就可以逍遙法外嗎?”

郗歸鄭重地看向郗如:“首惡必除。除此之外,若有趁機作亂的,濫殺無辜的,也會一並梟首,以儆效尤。”

既然臺城上下都已經決定將平叛的重任甩給北府軍,那麽無論他們願不願意,都無法阻止這一事實——平叛的章程,將出自郗歸之手。

動亂之後,顧信倉促寫就的第二封信已經送到了郗歸手中。

郗歸很清楚,這並非一次普通的庶民起義。

孫志叛軍之中,不僅有斬殺昏官的舉動,還存在著許許多多洩憤報覆的情形,甚至還有不少虐殺無辜百姓之人。

潘多拉的魔盒一經打開,便失去了控制。

叛軍的聲勢如此之大,以至於亡命之人也混雜了進去,伺機行尋仇報覆之舉,甚至頻頻無端作惡。t

郗歸出神之際,只聽郗如不甘地問道:“那其他人呢?若非那麽多人聚集起來,以至於聲勢浩大、駭人聽聞,守軍又怎麽會不戰而潰?!”

對於郗如的憤怒,郗歸並不意外。

她摸了摸郗如的發頂,平靜地問道:“殺光他們,然後將整個三吳都變作空城,讓建康再也無法得到來自三吳的糧米供應嗎?真到了那樣的時候,你我吃什麽,穿什麽,又要靠著什麽來抵禦胡虜?”

郗如被問得啞口無言,她知道郗歸說得有理,可卻仍是不甘心。

郗歸搖晃著手中的茶盞,不忍地回顧道。

“是臺城先頒下征發樂屬的詔書,所以才引發了三吳世族和平民的不滿。”

“官吏無道,勾連世族,強行征發本來未在名冊上的自耕農為樂屬,以至於走投無路的自耕農,不得不舉起農具,奮起反抗。”

“世族們為了不失去自己的佃戶,也在背後推波助瀾,慫恿百姓作亂。”

“如此情形之下,孫志才有了趁機帶教眾趕往上虞的機會,才能夠糾集一幫無路可走的百姓殺向會稽。”

“自從征發樂屬的詔書到達三吳,短短數個時辰之內,便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歸根結底,是臺城先擾亂了民心。阿如,你不要恨錯了人。”

郗如搖了搖頭,沙啞著嗓子,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不懂這許多的大道理,我只知道那些吳人殺了姨母和表兄表姐,我會為他們報仇的!我要做將軍,我要帶兵打仗,我要殺盡天下叛亂之人!”

“好。”郗歸並沒有接著勸什麽,她方才說了那麽多,不過是為了移開郗如的註意力,讓她不要再過分地陷入仇恨,不要再過多地沈溺於悲傷。

如今她既有這樣的決心,那也算是有了一個寄托。至於往後的事情,往後再說吧。

郗歸坐在牛車之中,聽到濤聲越來越近。

牛車在渡口外停下,郗歸掀開車簾,入目所及的,是寬闊的江面,陰沈的天際,以及來來往往的行色匆匆之人。

三吳的動亂似乎並未影響到建康的渡口,更不會影響到江水的奔騰。

這裏依舊繁華,依舊熱鬧,仿佛另一個世界般。

郗歸放下車簾,等候著溫述的出現。

郗如靜靜地靠在郗歸身上,不再開口。

直到遠遠駛來了一艘大船,帶來了一陣又一陣的喧闐聲,她的眼珠才重新動了動。

郗歸微微側首,看向窗外。

機靈的仆役過去打聽,不一會兒便回到車外稟報:“回女郎,那是一艘來自吳郡的商船,船上是陸氏的族人。聽下人們說,盡管吳郡的動亂並不像會稽那般嚴重,但為求穩妥,他們主家還是逃來了建康,想在這邊避避風頭。”

郗歸嗯了一聲,示意郗如坐起身來,去看那一箱箱從船上拆卸下來的輜重細軟。

“阿如,你看,他們即使是逃難,都還有著如此之多的財富。這些人若能稍稍收斂些兼並的腳步,讓那些百姓能多留一兩成糧米糊口,會稽定然不會亂成如今這般模樣。常人之心,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況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般鮮明的對比呢?”

“可大家的財富都不是憑空得來的,那些人憑什麽強迫別人高擡貴手?”

“因為世家大族的每一粒糧米、每一寸土地,都並非靠著自己辛勤耕耘而得來。他們的財富,建立在剝削的基礎之上,靠著土地兼並的慣性而積累。那麽,哪怕是為了維持這剝削,他們也該至少讓那些下民吃飽穿暖,得以維持生計。否則的話,只會逼得那些無路可走的貧民揭竿而起。”

郗如聽了這話,不再開口,只沈默地看著那些仆役們搬運箱籠。

前天夜裏,當征發樂屬的聖旨被傳出一道道宮門之時,盡管有所猜測,可誰也沒有想到,昨日竟會有那般嚴重的動亂與死傷,今日又會有這般迅疾、這般聲勢浩大的舉家搬遷。

詔令發出之時,謝瑾還遠在江州。

接到郗歸送去的急信後,他急急東歸,沒想到甫一回來,便接到了天師道教首孫志率徒作亂的消息。

三吳的急報雪片似的傳來,謝瑾一直待在臺城議事,以至於無暇與郗歸相見,更遑論相送。

就連郗途,也在短暫地回了趟家後,重新回到了氣氛沈肅的臺城。

臺城是如此地忙亂,不過,渡船離岸之前,郗歸還是等到了匆匆趕來的溫述。

溫述穿著一件並不醒目的布衣,下車之後,一路小跑著上了船。

見到郗歸後,他先是做了個揖,然後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手帕來,擦拭額角的汗珠。

“我正要出來,不想被侍中看到,問了一番,故而耽誤了時間,還請女郎見諒。”

“無妨。”郗歸示意他坐。

南燭適時地送上了兩盞茶,郗歸輕輕撥動杯蓋,挑眉問道:“他知道你是來做什麽的嗎?”

“侍中知道我過來見您,故而讓我帶個口信——三吳情勢覆雜,請您切勿貪多冒進。”溫述恭敬地答道,“不過,侍中似乎並不知道我為何而來,也沒有多問。”

“是嗎?”郗歸反問了一句,側首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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