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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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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述

天色依舊陰沈, 江風陣陣,吹得船頭的旗幟獵獵作響。

郗歸收回目光,輕嘆一聲:“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誰說不是呢?”溫述也嘆了口氣, “臺城亂作了一團, 一會兒吵吵嚷嚷,一會兒又靜得嚇人。聖人單獨召見瑯琊王, 誰成想, 瑯琊王出來的時候,前襟竟濕了一大塊, 怕是被聖人用茶盞砸了。”

“活該。”

郗歸想到此人便覺得氣憤。

征發樂屬一事所引發的這一系列連鎖反應,不僅破壞了北府軍接下來半年在徐州和江北的各種計劃,更在三吳造成了難以挽回的死傷和損失。

她原本打算讓顧信從底層入手,徐徐圖之,用個一兩年的工夫,以較小的代價拿下吳郡, 可現在卻只剩下出兵這一條路可走。

即便北府軍並不懼怕孫志叛軍, 可百姓們的死傷卻是切切實實的。

那些無辜的百姓,被裹挾著,在動亂中失去了性命,再也沒有明天可言。

可始作俑者, 卻還能安安穩穩地待在王府之內, 繼續過他那錦衣玉食、聲色犬馬的好日子。

退一萬步講,就算百姓們的死傷與她無關,可她要個滿目瘡痍的三吳又有何用?

北秦已經在江北增兵三次, 可她卻還得分出兵力參加內戰, 這怎能不讓人心中窩火?

溫述沒有附和郗歸的氣極之語,只安靜地坐在一邊, 徐徐飲了口茶。

郗歸看著溫述將茶盞放回幾案,目光轉到他的臉上:“說吧,溫郎來此,是想讓我做些什麽?”

溫述微微擡眼,恭謹地看向郗歸:“賊人孫志率眾而叛,臺城諸公議來議去,都想讓北府軍前去平亂。在下鬥膽自薦,願為女郎效犬馬之勞。”

“哦?”郗歸輕笑一聲,緩緩開口,“溫郎此舉,究竟是要為我效勞,還是要為謝瑾效勞呢?”

江水一下又一下地拍打著船舷,傳來一聲又一聲動靜。

四周仿佛極喧鬧,又仿佛極靜。

溫述在江聲中看向這位傳聞中的郗氏女郎。

她美麗,端莊,清冷,宛如故事中的神仙妃子般,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疏離。

人人都說謝侍中對郗氏女用情極深,可這位傳言中的女主人公,卻單刀直入,問他究竟選擇忠於他們夫婦中的哪一個。

直覺告訴溫述,郗氏女郎方才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嘆,絕不僅僅是針對三吳紛亂的局勢,也不僅僅是針對臺城。

這是一個預兆。

三吳的棋局還沒有完全展開,北府軍甚至還未入場,可這位看似不動聲色的郗氏女郎,卻仿佛已經在為平叛之後的覆雜局勢而嘆息。

如果司馬氏註定會在這場較量中落敗,那麽最終獲勝的人——這對一在朝堂、一掌軍權的夫妻,他們之間,是不是也將展開下一輪的激烈較量?

想到這裏,溫述不由在心中苦笑。

他確實想去三吳搏一個機會,可到目前為止,他還並沒有背叛謝瑾的膽量和打算。

更何況,說來說去,征發樂屬是司馬氏兄弟一意孤行的決策,謝瑾作為臣子,其實並沒有什麽大的錯處。

而他面前的這一位,卻是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掌控兵權的女子。

溫述不能不發自內心地覺得,追隨郗氏女的風險太大了。

可江左立國以來幾十多年的經驗又告訴他,在t京口掌握兵權的人,是絕對不會落敗的——除非那人自己甘願。

而這位郗氏女,顯然不是桓陽那般在乎身後名的人,她絕不會因為刀筆吏的威脅而鳴鼓收兵。

既然如此,那與追隨郗氏女所面臨的高風險相伴的,就會是極有可能獲得的巨大收益。

坦白講,溫述對此,不能不感到心動。

他思來想去,不由深深嘆了口氣——怎麽這種兩難的局面總是被他碰上?而且每次都是他自討苦吃,直直地朝著陷阱裏沖,上次廷議是這樣,今天又是這樣。

郗歸一直沒有說話,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撥弄著手中的茶盞,仿佛並不在意溫述的回答。

可縱使她並未開口,那一聲又一聲茶盞滑過杯沿的清脆聲響卻仍像大考結束前的報時聲一般,令溫述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慌。

終於,他深吸一口氣,坐直身體,拱手答道:“三吳動亂,生靈塗炭,在下身為朝臣,理應忠於社稷,忠於萬民。”

“好一個忠於社稷,忠於萬民。”郗歸放下茶盞,似乎並沒有對溫述言語間的回避展開追問,“可是,對於三吳之事,我心中自有一套章程。你若想讓我送你去三吳,便得事事都按我的想法來做。”

溫述聽了這話,深深看了郗歸一眼。

他很清楚,早在遞出口信的那一剎那,自己其實就已如同賭徒一般地,被投靠郗氏背後所隱藏的高收益打動了。

“北府軍在江北連戰連捷,女郎的英明,江左有目共睹。平叛之事既然交給了北府,那就合該由女郎做主,在下自然也不會例外。”

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做出選擇,否則便根本無法獲得前往三吳的入場券,更遑論借此謀個前程。

他必須做出承諾。

郗歸看向這個略微有些緊張的年輕人,心中難得地生起了幾分興致。

她瞥了眼舷窗外的天色,隨口問道:“溫郎今日能出來多久?”

“侍中既已知曉在下前來面見女郎之事,必會幫著周全一二,是以在下並不著急回去,可以好好聽女郎的吩咐。”

“倒不必如此客氣。”郗歸微笑著說道,“南星,去告訴潘忠,船晚點再開,我與溫家郎君有事相商。南燭,準備筆墨,待會我說的話,你一一記下來,回頭送給兄長一份。”

“是。”

二人領命行動,溫述有些詫異地問道:“郗侍郎也要去三吳嗎?”

郗歸輕輕頷首:“高平郗氏的兒郎,豈有不上戰場的道理?”

溫述點了點頭,心中卻思忖著:“對我而言,若是郗途也一道去三吳,自是比直接對著北府軍中那些人打交道要容易得多。可郗途若是去了,那我能夠得到的功勞,勢必也會變少。”

“怎麽樣,溫郎?你想好了嗎?要與我兄長一道前去三吳嗎?”郗歸不緊不慢地問道。

溫述看向郗歸恍若並不在意的神情,終於下定了決心。

無論去三吳的結果如何,總好過在建康白白苦熬。

再說了,眼下這個情形,臺城還不知道要鬥成什麽樣子。

司馬氏與謝氏之間、聖人與瑯琊王之間、還有謝氏與太原王氏瑯琊王氏之間,尚有一攤理不清的爛賬要算,如自己這般的“招禍”體質,還是遠遠地躲開吧。

於是他痛快地答道:“願為女郎效勞!”

對於這個回答,郗歸並不覺得意外。

她輕輕頷首,接著問道:“眼下三吳形勢如何?可有新的消息傳來?”

溫述聽了這話,不由嘆息一聲,面色沈重地答道:“整個三吳都亂作了一團,孫志用兵,可謂飄忽之致,其徒眾四散於野,如同水流一般,官軍根本無從措手,更不必說潰其中堅。”

“這孫志倒是個難得的人才,可惜了。”郗歸沈吟著說道。

事實上,無論是孫志的用兵之法,還是他那所謂誑惑百姓的舉動,郗歸都很是欣賞。

孫安之亂前年才剛剛平定,短短兩年的時間,孫志竟又聚集起了如此之多的一群徒眾,掀起了這樣大的禍亂,誰能不嘆一句有本事呢?

只可惜,他忘記了一點,行軍打仗與傳教不同,軍隊是需要紀律規矩的。

孫志一味想著壯大徒眾,對於各色人等來者不拒,又為了凝聚人心,刻意放大徒眾心中的怨恨之意,引得他們無差別攻擊世族和商戶,掠奪各色財產,以至於亂子越鬧越大,竟到了無法收場的地步。

聽溫述說,如今會稽境內,有些賊兵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竟比山匪還要兇狠,以至於不少百姓紛紛倒戈,自發結成幫隊,一面對抗官軍,一面對抗孫志之徒,簡直左支右絀,捉襟見肘。

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孫志早已不得不殺。

更何況,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人,郗歸若想留下,既無法服眾,也不能完全放心。

就算她看重他的能力,也不能不厭惡其殘忍。

溫述還在繼續說著那些戰報,郗歸的眉頭越蹙越緊:“三吳竟已亂到這樣的地步了嗎?”

溫述抿了抿唇:“女郎,那些官員都怕臺城斥責,真實的情況,只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這才是第二天。”郗歸按了按額角,做出了決定,“不能再等了。大軍若是明日出征,你可能趕得及?”

溫述有些驚訝:“女郎這是、不等臺城定下時間了?”

“拖不得了,誰知道再拖下去,又會生出什麽樣的亂子。”郗歸算了算時間,“需得速戰速決才好,眼下已是四月,戰事若拖得太久,勢必會耽誤今夏播種、插秧等農事。三吳的收成若出了問題,明年整個江南都得挨餓。北府軍還在江北作戰,糧米萬萬不能出事。”

溫述聽了這話,也認識到了形勢的嚴峻,他先前只顧著三吳的戰局,竟是忘了農事這樣重大的問題。

“一樣一樣說。”郗歸敲了敲幾面,讓自己冷靜下來,與溫述商議到達三吳之後的計劃,“依你所見,孫志叛軍主要由哪幾部分組成?北府軍若去平叛,該先向何處用力?”

溫述不假思索地答道:“叛軍主要由五鬥米道教眾組成,多是三吳一帶的自耕農和佃戶,其中也有些鄉紳和世族旁支子弟,恐怕還混雜了不少亡命之徒和閭巷惡少年。若要平叛,當先打幾個大大的勝仗,好好挫一挫叛軍的銳氣,然後——”

“不。”郗歸輕聲開口,制止了溫述,“叛軍裹挾了太多百姓,如今已有十數萬人,而北府軍江南江北合計起來,也不過三萬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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