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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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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淖

郗途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他不否認自己內心確實有那麽幾分怨懟之意, 可卻還是發自內心地為謝瑾辯白:“阿回,謝瑾身在漩渦之中,受到太多的牽制和拉扯, 他要考慮的太多了, 並不能像你一樣痛快地做決定。”

“我只看結果。”郗歸冷漠地說道,“征發樂屬的詔令引發了前所未有的動蕩, 讓江左本就內憂外患的局面雪上加霜。做出決定的聖人和瑯琊王固然是江左的罪人, 可謝瑾身為執政,也難免失察之責。”

郗途並不認同郗歸對於謝瑾的指責:“王平之之子王安, 如今依附瑯琊王行事。他為了慫恿瑯琊王與謝瑾爭權,不遺餘力地在瑯琊王面前譖毀謝瑾。王丞相之孫王旬,原本與謝氏女結為夫婦,後來卻與桓陽為伍,禍亂朝綱。前年年底,王貽之與你絕婚之時, 謝瑾也令謝家女與王旬離婚, 因此開罪了王旬兄弟。如今王旬兄弟做了聖上的近臣,難免對謝瑾多有為難。謝瑾上有聖人忌憚,下有瑯琊王氏、太原王氏這樣的大族與瑯琊王的為難,可謂舉步維艱。阿回, 你且體諒一二, 不要對他太過苛責。”

“呵。”

郗歸冷笑一聲,涼涼地開口駁道。

“兄長,你不要本末倒置。謝瑾之所以會面臨如今的局面, 不是因為王安、王旬等人的慫恿譖毀, 而是因為司馬氏兄弟本就忌憚謝瑾,所以才會縱容太原王氏與瑯琊王氏處處與他為難。”

郗歸說到這裏, 心中又是厭惡,又是不屑:“這就是建康的官場,裏面充滿了是爭權奪利的私計。我離得如此之遠,都能嗅到其中腐敗的味道。”

這腐敗令人作嘔,也令人憂心:“兄長,當斷不斷,必受其亂。謝瑾身為權臣,天然地處於與皇室對立的位置,可卻如此遲疑,如此縱容,只怕遲早要生出更大的禍患。我只怕這些人越來越過分,以至於手伸得太長,耽誤了江北的禦敵大計。”

“何至於此?”郗途忙不疊地反駁,“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江北抗胡之事,關系江左安危。一旦防線失守,江左只怕要面臨滅頂之災,不會有人如此愚蠢的。”

“是嗎?”郗歸反問了一句,結束這番對話。

牛車緩緩駛動,南燭低眉斂袖,遞給郗歸一盞清茶:“郎君今日倒是頗為不同。”

她沒說出口的話是,先前郗岑為桓陽謀主,縱使權傾朝野,郗途也很是厭惡,不願與之為伍。如今北府軍顯然已為皇室忌憚,郗歸言語之間,對皇室也不算尊重,可郗途卻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半點沒有從前的固執。

郗歸放下茶盞,輕輕嘆了口氣:“他只盼著高平郗氏好,無所謂誰出風頭。從前父親在時,他事事都要先問過父親的意思;父親走後,他又對著伯父馬首是瞻;後來伯父離開徐州刺史之任,不再過問世事,他便又找上了謝瑾。歸根結底,我這位兄長才更像是伯父的親兒子,半點都不喜歡做頭領。再說了,今時不同往日,司馬氏皇權氣數已盡,阿兄早早地看清了這一點,可很多人卻並不明白,以至於指斥他為逆臣。兄長如今是看明白了,司馬氏做出征發樂屬的荒謬決定,無異於自掘死路,所以他才會失望不已,也不在乎我的不敬了。”

郗歸說到這裏,輕輕搖了搖頭,目光看向渡口的方位:“我們待會要見的那一位,不也正是看清楚了這一點嗎?動蕩既已發生,司馬氏只會添亂,那為人臣子的,就只好自己抓住機會,去謀一個好前程了。”

郗如自方才上車起,便一言不發,只靜靜地閉眼靠在郗歸懷中。

此時聽了這話,卻忽然啞著嗓子開口:“三吳的動蕩,對父親和溫大人而言,竟然是一個好機會嗎?”

郗歸看著郗如蒼白瘦削的面容,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這個小小的孩子,連眼睛裏都全是痛苦,整個人懨懨的,沒有幾分生氣。

郗歸伸手將她攬到懷中,不忍地說道:“阿如,這個世界非常殘酷。對於已經發生的災難,我們每個人都無從改變,只能竭盡全力,在事後尋找一二機會,讓局面不要變得更加糟糕。”

郗歸想說,死去的人永遠都不會活過來了,可活著的人卻還要繼續堅強地生存下去。

但她並沒有開口,因為她知道,這一切的寬慰之語,在失去至親的痛苦面前,都是那樣地蒼白,那樣地無用。

郗岑過世的時候,她又何嘗不明白這樣的道理。

可明白又能怎樣?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她縱使明白,也不能不悲慟,不能不怨恨。

短暫的沈默過後,郗如喃喃開口,聲音輕得仿佛快要碎掉一般:“那麽多人死了,可他們竟把這當作機會?”

郗歸沒有說話,只是一下又一下地,輕輕拍打著郗如的後背。

淚水一行又一行地流下來,郗如終於號啕大哭。

“血,好多的血,到處都是亂扔的石頭,好多人在大喊,所有人都在跑,庭院裏亂得不成樣子。”

“姨母讓我們從小門走,自己卻去了前院。”

“那條路好長好長,我看到二表兄被人砸破了頭,看到表姐摔倒在路上,再也沒能起來。我們一直跑,一直跑,我t跑得太慢了,護衛抱著我,用手捂著我的後腦。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看到表兄表姐還有護衛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我看到府衙燃起了大火,我知道姨母死了。”

郗如無與倫次地說著,淚水流了一臉。

郗歸拿著巾帕,輕輕地為她拭淚,卻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郗如望著郗歸,眼中又是不甘,又是不解:“姑母,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姨母什麽都沒有做錯,他們為什麽要殺了她?為什麽要殺死表兄表姐們?”

郗歸不知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

對於三吳的隱患,無論是她還是謝蘊,都早已心知肚明。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一場四月的飛雪,一道征發樂屬的詔令,混合著先前上虞縣亂政的風波,在吳姓世族的推波助瀾之下,竟會發展成如今這般模樣。

五鬥米道由來已久。

早在東漢靈帝之時,就曾有五鬥米道首領於巴郡率眾起義,策應太平道在東方發動的黃巾起義。

中朝惠帝年間,蜀中李氏亦曾在五鬥米教道首的支持下,於益州起義,最終建立成漢政權。

只是從前五鬥米道都只是在蜀地掀起禍亂,並不曾在江南一帶造成太大的動蕩。

就算孫安曾在前年春夏作亂,也只是在下層百姓間造成影響,完全不像此次這般,混雜著吳姓世族的推波助瀾。

教徒、百姓和世族的偶然結合,可謂百十年間從未有過的大變,造成了誰都沒有想過的慘烈後果。

吳地世族原想借著下民的反叛,逼迫臺城收回征發樂屬的決定。

可令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是,那些原本被他們暗中百般慫恿,才敢真正拿起武器面向官兵的懦弱百姓們,最終竟成了這樣一群難以控制的“暴徒”。

一切都脫離了那群玩火自焚的世族們的掌控,無數的下民結合起來,匯成了一股滔滔的亂流。

他們壓抑得太久了,每個人的內心都宛如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表面上風平浪靜,內裏卻波濤洶湧。

會稽城中的動亂擰開了他們潛意識裏肆意妄為的閥門,人類常常會在群體中獲得前所未有的瘋狂與勇氣。

於是有人趁機作亂,有人被情緒裹挾,也有人只是麻木地跟隨他人,做出一個又一個動作。

熊熊的大火在會稽城內燃燒著,經過了一天一夜,恐怕就連孫志自己,也再難以控制這股瘋狂的力量。

郗如見郗歸久久沒有回答,自顧自地緊握拳頭,咬牙切齒地說道:“我會報仇的,我一定會為姨母報仇的!我要殺了他們!!”

郗歸哀傷地看向郗如,她還太小了,所以並不知道這動亂背後的覆雜原因。

她不知道她的仇人其實並非那群可憐可恨的下民,她不知道她的姨丈也該為此次的動亂負起責任。

她更不知道,這是屬於時代的悲哀,而絕非某一群人的悲劇。

她不該恨他們,可她總要恨點什麽,才能有個依托,才能讓自己那哀傷縹緲的魂靈,不至於毫無羈絆地飄向虛空。

司馬氏肆意妄為,讓自己走上了一條肉眼可見的絕路,可卻連累千千萬萬的百姓與它一道承擔代價。

郗歸知道世家並不無辜,知道他們該為幾十年來對三吳百姓的層層盤剝付出代價。

可當這所謂的報應,落在一個可憐可嘆的女子身上,落在幾個無辜稚子身上時,誰又能面不改色地說一句活該如此。

皇位之上的司馬氏,建康城中的世家,和三吳之地根深蒂固的世族們,經過了幾十年的膨脹,原本就早已成為惡貫滿盈的階級。

他們的錦衣華服、膏粱甘旨,無一不浸透著下民的鮮血。

就連郗歸自己,她所享受的富貴生活,不也是建立在佃客們的辛苦勞作之上嗎?

這條走向滅亡的道路,其下是貧民百姓的累累白骨,其上則充滿了泥淖。

謝蘊陷了進去,王定之陷了進去,孫志也陷了進去。

可他們三人至少留下了姓名。

那些無辜慘死在上虞縣的青壯,那些在會稽城中被誤殺的平民,他們甚至連名字也不會留下,只能在千古之後,成為孫志之亂的一個可憐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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