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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 他願意收斂對謝瑾的厭恨,與之推杯問盞,共飲共食。

郗歸看在眼中, 忽然覺得自己不該來東府回門, 以至於讓伯父為了自己強顏歡笑。

飯後,幾人於廊下煮茶, 有一搭沒一搭地各自閑聊著。

郗聲飲了口茶湯, 對著郗歸囑咐道:“阿回t,今日之後, 我便要回京口了。京口一切都好,只是你要記得,萬事不可操之過急。你既成婚,便要顧好家裏,與夫家和睦相處。伯父知道你內心牽掛著京口,只是初初成婚, 若無必要, 且先在建康待上一個月。京口諸事,暫且先書信商議吧。”

郗歸沈默著點了點頭。

京口諸事都在按部就班地推進,針對北府後人的改造尚未完全結束,她不想在這種時候與司馬氏並其餘世家對上, 平白喪失了蟄伏發育的時機, 所以寧願先在建康待一段時間,以免剛剛成婚便遠赴京口,將臺城的註意力吸引過去。

郗聲欣慰地頷首而笑。

自打郗岑病逝之後, 郗歸便大受打擊, 行事常有過激之舉,先前勸他就任徐州刺史一職時, 言辭便很是激越。

郗聲原本還擔心郗歸會一意孤行,此時見她點頭,不免高興了幾分。

他看著郗歸沈靜的面容,猶豫片刻,還是開口說道:“阿回,日後如何,你心中自有計較,劉堅、宋和等人也都有自己的主意。伯父老了,攔不住你們,只是你要記得你祖父的為人,記得咱們高平郗氏的門風,務必忠於王事、忠於社稷。”

郗聲的聲音蒼老而沙啞,郗歸拿起紅泥小壺,為他添上熱茶:“伯父放心,阿回此前所言,絕非隨意敷衍。終此一生,阿回必定始終以蒼生為念,以山河為念,不以私欲害社稷。”

她回答得雖然堅定,卻始終沒有提及郗聲所說的“忠於王事”。

郗聲緩緩搖了搖頭,直起佝僂的身子,看向臺城的方向:“你祖父操勞半生,不過為了江左的安穩。北府流民軍之所以存在,便是為了拱衛建康。人人都讚郗司空拒胡族於淮漢,息斯民於江左。阿回,你——”

郗歸垂眼說道:“北府後人必將繼承祖父遺志,不遺餘力抗擊胡虜,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

郗聲不明白,這一個個的孩子,為何都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郗岑如此,郗歸也如此,始終不肯給出一個效忠司馬氏的承諾。

他是飽讀聖賢書的忠厚之人,一生仰慕父親,以公忠體國為念,可到頭來,卻眼睜睜地看著獨子謀逆,就連這個唯一的侄女,也對江左生了異心。

郗聲不讚同,但他已經老了。

他心知自己資質平庸,沒有什麽做大事的才能,也擋不住兒子和侄女的雄心壯志。

如此這般的點到為止,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

傍晚時分,郗歸與謝瑾登上了返回謝府的牛車。

謝瑾按捺了一天,終是發出了郗聲沒說出口的疑問:“阿回,為什麽一定要如此呢?江左如今這般的安定局面,難道不好嗎?”

“安定?”,郗歸以手支額,倚在牛車一側,疲倦地閉上了眼,“江左如今的局面,安定二字,由何談起?”

牛車駛動,軋過青石板鋪就的地面,發出轔轔的聲響。

郗歸清冷的嗓音在這轔轔聲中響起:“建康城內,世家勾心鬥角,爭權奪利,司馬氏玩弄權術,陰謀算計;三吳之地,土著豪強廣收佃客,租賦兵徭難以為繼;上游荊江,桓氏擁兵自重,割據一方;大江以北,苻秦磨刀霍霍,劍指江南。如此亂局,江左何來安定?”

郗歸說的每一句話,都沈沈地砸在謝瑾心上。

她所講的四條,無一不是謝瑾懸在心頭的重擔。

為此,他終日乾乾,耿耿不寐,卻難有大的成效。

作為臣子,他沒有資格勸聖人放棄玩弄權術、平衡朝局的嘗試。

作為權臣,他沒有立場讓其餘世家停下爭權奪利、互相傾軋的步伐。

作為僑姓之人,他沒有辦法讓三吳士族放棄其經濟利益。

作為建康文臣,他不能奈何上游桓氏和襄陽的流民軍。

即使作為建康城中風頭無兩的權臣,他也有這樣多的無可奈何。

也會忍不住想,若是郗岑還在世,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但謝瑾究竟不是郗岑,他不能接受,在北秦虎視眈眈之時,以可能的戰火紛飛為代價,帶給江左上下一場極大的震蕩。

他不敢冒這樣的風險,不敢想象北秦趁機南下、江左十室九空的場景。

所以,縱使如此艱難,他也要竭盡所能,維護江左目前來之不易的、脆弱無比的安定局面。

也正因此,這種種情形疊加起來,讓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了京口,把北府舊部之後看作抵禦北敵的唯一希望。

郗歸仍閉眼靠在車壁上。

牛車走得很慢,她仿佛睡著了一般,活脫脫一尊恬靜溫潤的玉質神像。

但謝瑾知道不是。

在這溫潤的表象之下,是一個鋒利的、尖銳的、敢愛敢恨、蔑視權威的不屈靈魂。

這靈魂高高地俯瞰著建康,俯瞰著臺城,冷眼看著裏面每一個汲汲營營的小人——真真像極了郗岑。

謝瑾隔著寬袍廣袖,握住了郗歸冰冷的手。

京口之行,他無比慶幸。

於江左,北府後人北渡作戰,可拱衛建康,實乃大幸之事。

而於謝瑾自己而言,郗歸不僅於地動中安然無恙,還與他結為夫婦,實在是意料不到的大喜。

可這大喜卻並非純然的歡樂,就如同玻璃中摻雜的雜質一般,這喜悅中也帶著一寸寸的隱憂。

破鏡重圓,分釵再合,那裂痕般的傷疤,並不是因為不愛才感到痛,而是因為,這兩面鏡子、兩枚釵環,早已有了各自的方向。

從碎裂的那一刻開始,隨著時間的流淌,分歧只會越來越大。

若想合二為一,非得徹底融了這兩面銅鏡重鑄才好。

可人人皆有血肉,誰又願意被輕易打碎重塑呢?

從本心上說,謝瑾願意。

可他不只是自己。

在感情中,他可以對著郗歸無限讓步;可事關江左,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和郗歸展開關於這個話題的拉鋸。

“正是因為江左如此內憂外患,朝野內外才該勠力同心,共安社稷。”

這樣的論辯,也曾發生在謝瑾與郗岑之間。

那是八年前的荊州,清談時、對弈時、觀樂時,他們曾不止一次地辯過這個問題。

他們辯了兩年,辯到最後,謝億在壽春的大敗,徹底澆滅了二人於艱難中尋覓一條同行路的最後希望。

陳郡謝氏真正起家,靠的便是於三良俱沒、朝野憂懼之時進入豫州的這步好棋。

當年王丞相、郗司空、虞太尉相繼棄世,南渡之際的三位重臣,眨眼之間便化為塵土,只留下一片紛亂朝局。

那時郗岑、謝瑾都還很年輕,遠遠不到出入朝堂的地步。

他們只能日覆一日地聽著桓陽逐漸占據虞氏兄弟從前掌控的荊江之地,儼然又成了一位上游強藩。

那段日子裏,高平郗氏致力於郗照死後京口勢力的過渡交接,陳郡謝氏則派出謝瑾的兄長謝崇,讓他前往豫州,趁著桓陽與朝廷抗爭的間隙,培植自己的勢力。

自此以後,陳郡謝氏也便成了方鎮。

然而謝崇早逝,並沒有真正培養出一批真正忠於陳郡謝氏的行伍之人,繼任的謝億恃才傲物,沒過多久,就引發了軍中嘩變。

壽春之敗,使得郗、謝兩家合力北伐的計劃徹底落空。

桓陽以此為借口,將陳郡謝氏徹底逼出豫州。

謝氏門戶由此失去憑借,無論是為了江左,還是為了自己的家族,謝瑾都不能夠再繼續待在荊州,安心做桓陽的部下。

而郗岑,則因北伐軍大敗於慕容燕而深感不甘,打算說服桓陽從荊州出兵,再次北伐胡虜。

就這樣,這一群昔日的摯友、師徒與戀人,終於迎來了並不圓滿的結局——郗岑決心助桓陽籌備北伐,謝墨與郗岑割袍絕義,郗歸和謝瑾斷情,謝瑾愴然東歸。

七年過去了,謝瑾口口聲聲對謝墨說著時移世易,但內心卻仍舊會怕,怕再一次落個兩敗俱傷的結果。

他不怕自己受傷,只怕郗歸那顆因郗岑之死而千瘡百孔的心,再受創傷。

少年人的愛熱情似火,可在經歷了這許多後,謝瑾的愛竟也變得遲疑,他怕愛也會傷人。

謝瑾出神之際,郗歸睜開了眼睛,看向隨著牛車行進而微微晃動的車簾。

“勠力同心?”郗歸反問了一句。

她想,謝瑾為何總愛用這些不吉利的典故?

又或者,泱泱華夏,能夠被記入史冊、成為耳熟能詳之典故的,原本就多是慘淡落幕的悲劇。

她說:“當日獻公與穆公結秦晉之好,彼此勠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終不過落了個t‘闕翦我公室,傾覆我社稷,帥我蟊賊,入我河曲,伐我保城,蕩搖我邊疆’的結局。所謂勠力同心,終究抵不過唯利是視。”1

“昔年元帝渡江,王丞相廣結吳姓世族,可事到如今,朝堂上又有幾個三吳士族子弟?還不是僑姓世家掌握權柄。在利益面前,誰又能與誰勠力同心?”

在殘忍地揭開謝瑾心中隱憂之後,郗歸仰著下巴說道:“成婚之前,太後以春宴為名,召我至宮中賞花。那一日,我在含章殿見到了聖人。”

謝瑾原本垂眼而坐,宛如一座沈靜的雕塑。

可在聽到最後一句話後,他卻下意識地握緊了郗歸冰涼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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