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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如遇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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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如遇平生

敕封送來的那天,正值義軍攻下了昆梧。吳天王與眾將齊聚宮中,商議如何處置長楊王的屍身和後妃宮女,忽聞使者到,霎時滿座歡喧,都說此番趕得巧,來了個雙喜臨門。

於是布案焚香,金階迎旨,個個歡天喜地。使者一看這形勢,心裏有些犯嘀咕,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宣詔。

“朕以薄德,忝踐帝祚,賴宗廟之靈,並撫四海,容保萬民。然兵戈為物,本屬兇器;殺伐之用,原非朕心。茲有義士吳全節,英勇善戰,敬天懷民,非唯草莽之英,實乃社稷之柱。特敕封為鎮南將軍,賜黃金百兩,錦緞千匹,以旌其功。望卿受此殊榮,益加奮勉,早息幹戈,保境安民,使南土晏然,以副朕望。欽此!”

宣詔聲一落,吳天王顏色頓失,諸將愕然相顧,下一刻,皆憤然跳起,爭相道:“什麽鎮南將軍?天王成此大功,難道不該封為長楊國主?便不要這狗.屁敕封,咱們也能自家稱王,何必受這般折辱?!”

群情洶洶,使者見狀面色大變,急欲尋辭推諉,還未開口,早有一人跨上前來,手中白刃一閃,使者不及哼上一聲,便已橫死當場。

“啊呀賢弟!”吳天王似驚訝似無奈,“你怎麽把他殺了?他不過是個傳話的,罪不及此啊!”

“非我心狠,實在是昭國欺人太甚!”那人道,“咱們不認這封號,又少了什麽?依我看,不如趁此勝勢,打上北邊去,連臨臯也占了,豈不倒好?”

眾將聞言,皆奮躍鼓舞,拍掌附和:“好啊!一不做,二不休。長楊王能倒,昭國女皇怎就倒不得?”

吳天王臉色發沈,眉頭緊鎖,半晌道:“列位所言,固是一時之快,可咱們起義之初,是為了討伐昏君,安撫百姓。今日若因一時不忿,妄動刀兵,豈不有違初衷?昭國地大物博,人才濟濟,滅北桓,吞容國,無往不利,咱們若不自量力輕易挑釁,只怕非但不成,更要引火燒身。”

話音方落,只聽步靴鐸鐸,成蕙排開眾人走上前來。她甲胄未褪,鐵衣玉面相映,於堅剛中更顯出幾分貴氣來,吳天王看在眼裏,忽然有些恍惚。

“吳叔所言極是,咱們不能因一時怨憤就輕啟戰端。這不但是拿弟兄們的性命冒險,也對百姓不負責任。”她輕輕緩緩地開口,言詞卻清晰無比,“然而從敕封來看,昭國是打心眼裏輕視咱們。今日不封王而封將軍,只怕過不了多久,長楊也就只能成為昭國的州郡了——這樣的敕封,恐怕本就是為此意圖做準備。”

四周逐漸安靜下來,成蕙掃視過眾將,見他們臉上的憤慨慢慢轉為深思,便繼續道:“我們雖起於草莽,但心中所系,皆是天下蒼生的福祉。若我們因一己之私,置百姓於不顧,那與長楊王、昭國女皇又有何異?我們要的是一個更加公正平等、萬民安樂的天下,而非只為了自己稱王稱霸。”

“不過——”她話鋒一轉,“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昭國如此試探我們的底線,倘若委曲求全,倒讓敵人以為我們可欺。依侄女看,不如先派可靠之人往臨臯面聖,一則詢問為何封將不封王;二則宣詔使者死在這裏,也要謝罪;三則探查昭國內部情形,以便咱們計劃後面的事。”

吳天王註視著她,眼神流露出讚許之意,沈吟著點了點頭:“蕙兒說得有理。大家覺得如何?”

眾將或點頭或不語。吳天王見狀便道:“既然如此,咱們就早做安排,先派人去臨臯看看情形。”視線從近及遠、又從遠及近地轉了一圈:“誰願擔此重任?”

一披甲青年應聲閃出:“蕭某願當此任!”

吳天王定睛一看,喜道:“白石賢侄若肯前去,再好不過。”

成蕙目光微動,似乎想起什麽,在旁道:“蕭將軍膽大心細,想必堪任。只是初次前往,恐怕沒個照應,不如侄女與他同去,一明一暗,更好打探消息。”

-

盡管吳天王有意壓制消息,沈安頤仍在成蕙等人尚未抵達之前就得知了使者身亡之事,驚怒之下,她卻未立刻發作,而是把眼光投向了陸叢。

陸叢心驚膽戰。

覷著沈安頤冷然的神色,他張了張嘴,卻不敢輕易開口,暗恨匪徒就是匪徒,無信無義,自己千辛萬苦替他們討得一封敕書,結果卻被甩了一耳光。左思右想,漸漸想起當初本是許了王號,肚裏便又不禁埋怨起沈安頤小氣迂腐來。

這番九轉回腸,自然是一字也不能宣之於口,他忍著背上冷汗候了好一會兒,終於聽得沈安頤開口。

“此事究竟是怎麽個經過?可有什麽隱情?”

“從奏文上看,情節明白,不像有隱情。”梁懸黎站在禦案前,仍是那副溫文語調,“看樣子,是吳氏等人對封號不滿,一怒之下起了殺心。說來也是不湊巧,使者賫旨到長楊時,昆梧已為叛軍所陷。長楊王既死,這些人想必是自視為長楊之主,別的名號再好聽,也是難入眼的。”

沈安頤輕哼一聲。

“人心不足蛇吞象,歷來如此。這回倒是朕的疏忽,不曾慮著這一節。現在看來,還是陸卿想得周到長遠,若一早封了長楊王,倒免了這樁冤案。”

說著便向陸叢脧了一眼。

陸叢慌忙叩頭:“臣不敢。陛下智慮英明,非臣下所能相比。那些叛軍貪心不足,縱使個個封王,也未見得就能叫他們滿意。”

“那依你之見,而今該當如何?”

陸叢自思,當時是自己親口許封“長楊王”,這幫人如此粗蠻兇狠,難保不連自己一起恨上——多半已經恨上了,為今之計,倒不如借陛下之手,斬草除根,方免後患。

“陛下。”他彎身一禮,“這夥叛逆自恃武功,藐視天威,連宣敕的欽使都敢肆意殺戮,若不盡早鏟除,只怕養虎為患。依臣愚見,必須立刻發兵,問罪討逆,蕩平長楊!”

“不可。”梁懸黎趕忙出聲,“陛下,此事還需從長計議。發兵討逆,固然可以彰顯天威,但若無充分準備,只怕會適得其反。長楊倚山帶河,叛軍又士氣正盛,我若貿然相戰,恐難有勝算。況此叛軍既欲討封,便是有歸順之意,可惜時機差錯,以至於此。而今民生已是艱難,若再歷戰禍,恐怕天下瘡痍。陛下不如先移書責問詳細,倘其未服,再伐不遲。”

陸叢聽到“責問詳細”四個字,臉色登時一緊:“陛下……”

剩餘的話被沈安頤的眼神壓了回去。

“陸卿忠心耿耿,朕甚知之。”

陸叢不敢強辯,恭敬辭退了出去。宮道平坦筆直,他的心思卻是千回百轉,回想起沈安頤說“忠心耿耿”時的淺笑,他總覺得仿佛別有深意,昭國女皇,可不是當年的容王那般好糊弄的人物。

若真叫這邊與叛軍通了詳細,他這個中間人怕就岌岌可危了,就算沈安頤寬宏大量,不計較他的巧辭隱瞞,為了安撫叛軍,多半也樂得把自己的腦袋送給他們。於是兩邊各有臺階,幹戈不動,天下太平,唯獨他一人做了冤死鬼。

想起阻撓礙事的梁懸黎,他氣悶更甚。想當初在容國時,此人連當他的馬前卒都沒資格,如今卻得了意,時時處處壓著自己一頭。一樣做了亡國貳臣,他倒整天一副忠義之士的模樣,滿嘴天下大義,也不知哪裏來的底氣!

他一面尋思,一面踱著步子往前走,才近宮門,便見一人身著高級禁衛服色,迎面款步而來。兩人一照面,陸叢立刻認出這是陛下的侄子沈玫,如今已長成為少年,雖仍有幾分野性難馴,王孫的體儀還是像模像樣。

他便站住了,含笑招呼。

“殿下這一身,可是越發英武了!”

“皇姑母說我也大了,該理會些事。自家裏舞槍弄棒,不如到禁軍中擔個差事,也算是歷練。”

沈玫坦坦說著,臉上頗有得色。陸叢見狀,心思一動。

“殿下武藝過人,自不必說。然而禁軍的差事,頂多派給旁支宗室,自古以來,可曾有太子當禁衛的?”

他適時地住了嘴,吞下了最後兩句緊要話頭——殿下被遣去當禁衛,怕就與嗣君無緣了。

沈玫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會兒。

“陸大人可真操心!我本就不是太子,也從來不想當那個。”

對於陸叢的小動作,沈安頤無暇也無心料理,一個剛剛送到的消息,正令她心潮澎湃,驚喜交集。

“上官大人到了?什麽時候?還不快請她進來!”

在這內憂外患紛然之際,上官陵的到來,無疑是冬日裏的暖陽,瞬間穿透了她心間重重陰霾。一時禦榻也坐不安穩,她忍不住站起身來,向殿門走去。裙擺從磚面上輕拂而過,留下細語般的輕微聲響。

她倚在門邊,舉目望去。多少年了?從她們初相識,到後來分別,究竟過了多少年?從那時分別,再到如今,又過了多少年?不必說,這都是有限的年月,可數的日子,然而她總常有一種錯覺,仿佛那些光陰的流速與平常不同,並且還在不斷變化,越流越慢,越拉越長,直至彌散開來,成了無邊的涯岸。

南鄉音,北鄉音。年年空自抱書琴,誰言若比鄰?

塵滿襟,淚滿襟。孤星長夜夢何頻,都是少年心。

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將她從深思中托起,天色並無變化,她的視野卻越來越亮。那道久違的熟悉身影如春風一縷,穿過經年的歲月,飄過形勝的河山,終於來到了她面前。

“上官陵……”

沈安頤楞楞望著她,只覺眼前景象似夢似真,一開口,帶出了一絲不能自抑的顫抖。

那人斂袖拂衣,盈盈下拜。

“臣上官陵,參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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