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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墮地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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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墮地空花

或許這就是最後一面了。上官陵目光凝凝,靜視著對面的人。君王也好,摯友也罷,這些名色,乃至四周金碧輝煌的種種形色,都不過是一團團結空而成的可愛花影。

此身非常身,眼前人是夢中人。

與沈安頤不同,她的心底只是一片清澈的寧靜。如來說眾生,即非眾生,是名眾生。世間實無可度之人,假名度人。然而她又為何還在此地呢?

“菩薩不斷一念生相無明,是以往來世間。”

“往來世間,以求廣度如幻眾生。”

若無廣度之願,即非菩薩行;若不識所度眾生皆為幻影,亦非菩薩行。

沈安頤拉著她坐下。

“你可算來了。我多次想降詔傳你回朝,又實不願勉強了你。”

上官陵眸光點點,笑意微微:“陛下厚恩,臣沒齒難忘。”

兩人對坐了一會兒,沈安頤忽想起一件事。

“對了,之前聽說你找到小昀了?究竟是怎樣情形?怎麽不順便帶來給朕看看?”

上官陵略一遲疑,搖了搖頭:“此事未可當真。”

那時夜女負傷昏迷,離開化樂城後,她反覆思量,還是將這姑娘帶回了顧紅顏家。顧紅顏一見到此女面貌,也是立刻認作了代小昀。上官陵將她拉到一邊,細細告諸前事,顧紅顏半驚半疑,卻也沒多說什麽。之後夜女醒來,顧紅顏忍不住將她當作小昀對待,意甚親近,夜女卻頗惶懼,對她的熱情又是疑惑又是不自在。顧紅顏原本覺得十之八九是自己女兒,見她如此態度便也懷疑上了,再打量時,便越看越不是自己女兒。

之後便疏遠了些,偶一照面,也立即走避開。平常衣食傷藥,也只叫上官陵遞送,自己卻不再到夜女屋中來了。夜女慢慢發覺,尋機問起上官陵。上官陵是早已坦然的,遂如實相告。

“這便是小昀的親生母親,她自己女兒久尋不得,見你面貌相似,總免不了勾起傷心來。避著你些,反倒安寧,並不是對你不滿的意思。”

夜女怔了許久,方輕輕嘆了口氣:“原來如此。可我實在不是她女兒,怎敢以假亂真?”

“這也確實。”上官陵淡淡看她一眼,“說來,正好有句話想問你。之前偶然遇上風姑娘——就是過忘山門歌師,提起你和蘇姑娘的關系,她卻說自己當年與香師情同姐妹,居處相近,行動也常在一處,卻從未見過也未聽說過你。你可還記得香師是如何把你帶大的麽?”

夜女默然無聲,兩眼瞪住了虛空,她努力想搜尋些兒時畫面,卻無論如何也尋不出個所以然,好一陣,才慢吞吞開口:“我想不起來了……其實,我記性不太好,有些事是蘇姐姐告訴我的,我自己記得的倒不多。”

上官陵註視著她,卻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柳緗綺告訴她,蘇緹有一樣攝魂秘術,可以改寫人的記憶,她當時聽聞此語,聯前想後,迅速推想出了一種可能。然而這都是猜測,蘇緹已死,事實究竟如何,已無法核驗。更何況就算她們的猜測完全符合事實,只要夜女自己堅持不認,所有“跡象”都是枉然,任何“證據”也只是廢紙一張,沒有人能憑著自覺“證據確鑿”就強令別人換個身份。

除非夜女自己主動承認。問題是對於夜女而言,“自己不是代小昀”才是事實,盡管她腦海中找不到幼時在蘇緹身邊長大的畫面,卻也同樣找不到與顧紅顏、上官陵有關的畫面。“蘇緹可能騙了她”並不等於“自己就是代小昀”。順勢頂替了代小昀,獲得顧紅顏的母愛,對於她這個孤女也算是“天降橫財”,可惜她卻哄不過那一點純良的心地。

上官陵也曾想過折中的法子:若是夜女願意,可以認顧紅顏做幹娘,顧紅顏就當收了個養女留在身邊作伴,也未必不好。然而這兩人都不置可否。夜女難免覺得自己被當作替身,總不自在;顧紅顏見此思彼,心內也時時掙紮。到最後,這樁謎案只得不了了之。夜女養好了傷,留下自己身上所剩無幾的銀兩,在顧紅顏房門前磕了個頭,便自行離去了。上官陵擔心顧紅顏憂思太過,勸慰道:“父母子女,亦是因緣使然。緣有則有,緣散則無。大不了,就當小昀早死了,好歹還能過幾天安生日子。”

顧紅顏悶悶不答,後來積郁成疾,兩年過後,也便撒手人寰。上官陵為她收拾了後事,此後便遠游各方,隨緣度日。

因沈安頤問起,上官陵不好搪塞,遂揀擇著緊要略敘了一遍。沈安頤聽在耳中,嘆息了幾回,卻也無話可說。兩人吃過一巡茶,接著談起朝中的事來,頭一件,自然便是長楊叛軍討封殺使之事。

“朕也想發兵討逆,奈何眼下國用不足。”沈安頤道,“不得已,先用梁懸黎之策,只怕那夥逆賊倒以為朕軟弱可欺。”遂將梁懸黎與陸叢的話分別告知。

上官陵想了想道:“從來也沒有十全十美之計。現今而言,梁大人的主意還是不錯,至於陸叢此人,陛下須得留神。”

沈安頤眼神微頓:“哦?”

上官陵便將當日在義軍之中所見所歷盡皆相告,末了笑道:“此人倒也隨機應變,但只怕太‘隨機應變’了,連陛下也未必招架得住。”

沈安頤若有所思,輕輕冷笑了一聲。

上官陵道:“陛下,臣此次前來,另有一事稟告。”

“何事?”

“陛下可曾聽說無始亂劫?”

“哦?”沈安頤放下茶杯,“那是何物?”

“是洪天師所告。言天時將盡,劫期將至,屆時天下會在混亂中歸於混沌。唯一的辦法是以太荒陣立一極,使天地二元交通,令世間陰陽之氣覆還規整,行於正道。”

“然而此陣難成。”洪希聖曾告訴她,“太荒陣有兩種。一個是小太荒陣,若有三口神劍便可布成,但這種並不能避免或推遲劫期,只是能在當前世界中另結小世界。外部世界歸於混沌時,小世界中仍可安住,待外頭重新變成了初辟無人的樣子,便解除小世界的‘壁障’,成為大世界的主宰——也是開墾者。”

“當然小世界本身也有其壽限——這是題外話了。再一種,就是真正的太荒陣,也叫太荒圓天陣,必須要五神劍同出才能布成。問題是……”天師大人洞徹世事的眼神中浮起一絲疑惑,“我在世間搜尋多年,始終只能探得其中四口的下落,剩下一口妙明劍,卻是半個影子也不曾見過。”

上官陵依言轉述,沈安頤靜靜聽罷,道:“你想讓朕幫忙尋找那口劍?”

“若陛下能相助自然好。但天師的意思,是想請陛下幫忙築一座布陣臺。至於劍的事,他會設法搜尋。”

“這也不難。”沈安頤應得幹脆,“先前命忘歲月祈雨的神臺還在,可以照天師的意思改建為布陣臺。”

提到忘歲月,她就想起一件事。

“之前此人也曾和朕提過什麽天下時運之秘,莫非知道點什麽?”心下一忖,便隨手招來宮侍:“你去戒難院裏,宣忘歲月過來見駕。”

內侍領命而去。這裏沈安頤便攜上官陵走出殿來,一行漫步,一行問起她這些年來所至之地,並各處見聞。走下摘星臺時,恰見差去的內侍汗涔涔地奔入宮來。

“陛下!”他奔至臺前,急急叩頭,“戒難院裏遍尋不到忘歲月,恐怕……恐怕是脫逃了。”

-

成蕙便衣簡從,扮作商隊潛行進入昭國。她這一隊走得比蕭白石還快些,不過半月,便已趕至臨臯城外。因著近年天災不斷,一路行來山荒水枯,此處地近王城,倒還有些生氣。成蕙跳下馬,領著眾人停一間涼棚搭就的食鋪前,看看日頭,已是不早。

“客官要吃點什麽?”店主語氣熱絡,上前兜攬。

成蕙頗通行情,知道別的也備辦不了,便道:“來幾碗湯面吧!”

因見店主夫婦年老,面容滄桑,眼神辛酸,她心中不由生出一絲憐憫,便主動先付了錢,特意多給了一些。店主煞是吃驚,幾乎要給她跪下,成蕙趕忙拉住笑道:“這算得了什麽?快備飯吧!”

“好!好!”店主連聲答應,“客官稍候,這就來!”

一行人在涼棚內坐下,初秋暖而不烈的陽光落在身上,曬得成蕙懶意洋洋,不覺有幾分犯倦。她撐起眼皮坐直身子,四下隨意望了望,忽見一個乞丐靠在馬樁邊,衣衫襤褸,形容疲憊,仿佛經歷了無數的風霜。

成蕙註目良久,對這乞丐感到一種莫名的親切,她心下納悶,自己見過的流民乞丐也不少,怎會如此呢?

正自尋思,店主將湯面端上桌來:“客官請用。”

成蕙收神轉目,看著自己面前的食物,又擡頭望了望不遠處的那名乞丐。他行乞至此,連食棚也不敢進,怕是被攆得多了,只好自己忍饑挨餓。她暗想著,搖頭嘆了口氣,端著面碗站起身來,向那乞丐走去。

“這位老丈,您餓了吧?”她在那乞丐面前蹲下,“這碗湯面我沒動過,先給你吃吧?”

乞丐緩緩擡起臉,驚異地看向她。成蕙驀然發現他的眼神全不像一個普通的乞丐,雖有刻意的斂藏,仍不時流露出睥睨自傲之色。但面已端來,話已出口,也不可能再收回去。

忘歲月默不作聲地打量著眼前少女。又一個愚蠢的“好姑娘”!他心中不屑。自己不過是為了躲避搜查,才扮作流民乞丐的模樣,哪裏就落到要人施舍飯食的地步?大丈夫不拘小節,餓兩頓有什麽要緊?目前最緊要的是盡快趕到玉磐山,取回履霜劍,有神劍隨身,大劫來時他只不過沈眠而已,待得天清地凈,睜開眼又是一條好漢。

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有飯可吃,他又何必挨餓呢?

他看了成蕙兩眼,伸手接過碗筷,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才吃幾口,突覺腹中絞痛,手中面碗“啪”的摔落在地,湯水混著碎瓷,鋪開一地白沫。

成蕙大驚失色,跳起身來,回頭看時,那“乞丐”已氣絕身亡,兩眼不甘地翻著,一手指向她,像有滿腹未能出口的譴責之語。

她猛然醒悟,飛身躍入涼棚,寒光一閃,劍刃貼住了店主的脖子。

“怎麽回事?說!”

店主臉色蒼白,顫抖地舉起雙手,撲通跪地:“女俠饒命!我……我看你出手闊綽,想你是個有錢的小姐,本想毒死你們劫財。沒……沒想到……”

成蕙狐疑地看著他,冷聲道:“看來你的膽子不小,腦筋卻不好。我們這許多人,個個帶劍帶刀,你自己便敢起這個心?究竟是誰指使?快說!”

店主抖如篩糠,聲音幾乎微不可聞:“是……是陸大人……”

成蕙心頭一跳。這麽說,卻是專意候著她自投羅網的了?

“那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我們陸大人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尤其一手好丹青,傳神傳形……”

成蕙怒哼一聲,擡腳將他踹到一邊,收起劍來。

“弟兄們,走!”

-

夜深人定,院燈已熄。

陸叢緩步走入自己寢房,才關上門,便覺頸邊一涼,少女冷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不知有何得罪之處,竟讓陸大人如此費心?”

被人用劍架著,陸叢卻好似在意料之中,笑道:“成姑娘誤會了,我並無相傷之意,只是欲請你過府一趟,商議要事。無奈彼此身份有所不便,只好出此下策。”

成蕙劍尖微顫,冷笑道:“商議要事?陸大人真是語出驚人,用毒計請人,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嗎?”

陸叢輕笑一聲,倒是頗為從容:“成姑娘,你潛行入昭國,行蹤隱秘,我若不以非常手段,又怎能請到你這位貴客?況且,此事關乎天下安危,不容有失。”

成蕙心中一動,劍鋒卻未離他頸邊:“天下安危?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且說來聽聽,若真有此事,我或可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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