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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長星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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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長星墜地

回到營地已是後半夜。

王帳中高燭煌煌,沈安頤猶未寢,聽得上官陵回來,忙親自出帳迎接。方出帳門,便覺冷風襲身,一轉眼,已見一行人闊步走來。

“夜深天寒,陛下何必出來?”

上官陵行完禮,引讓著她入帳。兩人各自坐定,沈安頤問:“情況如何?”

“都在計劃之中,只是軒平逃了。”

“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沈安頤道,“不說他。代先生和小昀怎麽樣了?”

上官陵看著她關切的神色,稍覺安慰,可是……

“目前尚無消息。戰場也還在打掃。”

沈安頤眸中掠過一絲憂心之色,卻也知道此刻追問勸解都無益,便繞過話題:“對了。荀雁生派人送來奏報。他已經攻克了祝州,如今駐兵於孟城,隨時可以配合攻打惠陽。依你之見,接下來該如何布置?”

這確是個好消息,上官陵眉宇微舒。

“荀將軍攻克祝州,實乃大功一件。可令其休整兵馬,扼守援軍道路。待我軍準備妥當,便與他合兵一處,一起攻打惠陽。”

沈安頤點頭:“如此甚好。”

正說話間,江蘺快步走進帳來,面色和語氣都同樣滯重。

“啟稟陛下,代先生找到了!他……他陣亡了!”

沈安頤臉色瞬間蒼白,一下站起身來。

“什麽?!代先生他……陣亡了?”

江蘺低頭,聲音帶著幾分哽咽:“是,陛下。我們在戰場邊緣發現了代先生的遺體……”

沈安頤一時說不出話。

她轉回頭,望見上官陵一動不動地坐在原位,微垂著臉,依舊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和表情,好似沒有聽見消息一樣。她心下疑惑,試探著開口:“上官陵?”

上官陵仿佛被這一聲喚醒。她緩緩起身,恭敬一禮。

“陛下安歇,臣……告退。”

-

九霄黯黯,月明星稀。

上官陵重步走進帥帳,隨手解下外氅拋在一邊,拿起案上的文書正要說什麽,突然喉間一甜,吐出一口血來。

“丞相!”跟著進來的江蘺嚇了一大跳,趕緊把她扶住,“您沒事吧?我去傳軍醫!”

上官陵阻住她,按著胸口搖了搖頭,閉著眼調理了一會兒氣息,方道:“不必。我沒事。”

江蘺不信:“那怎麽吐血?我還是叫人來看看。”

“不要多管閑事。”上官陵一錘定音,仍是那斷鐵分金的口氣。她轉身,徑自步入座位,將手裏的文書翻了兩頁,卻突然發現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果然還是不行麽……她雙眼失焦地盯著面前的紙頁,不知不覺鎖起雙眉。她從來都不是太多情的人,何止不多情,簡直是太鎮定、太理智了,所以即便是聽到師父陣亡的時候,也能夠在君王面前保持泰然的容色,如常的禮儀,然而……還是沒能忍住這一口血。

江蘺站在旁邊看著她發白的臉色,頗為擔心,偏偏又被她下了“不許多管閑事”的明令,不由心焦肺急,手足無措起來。

上官陵已經把文書丟回了案上。

“小昀的消息有了嗎?”

江蘺被她一問,頓時回神,忙道:“戰場中找了個遍,可一直也沒找到她,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至今情況不明。”

“既然如此,很可能還活著。”上官陵低聲道,精神振作了些,“加派人手到附近尋找,務必找到她的下落。”

“丞相放心,我這就去傳令。”

“另外……派人去看看顧夫人。”

“是。”

因沈安頤說,將士們剛經過大戰,需要原地休整,原本預定的拔營時間便被推遲了。陛下金口玉言,眾人自無疑議。上官陵心知這是陛下體貼的意思,好讓她能在此多停留幾天,以便尋找代小昀的下落。然而數日過去,附近的一磚一瓦都被翻了個遍,依舊沒能找到代小昀的蹤跡。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上官陵心中審量。孟城離惠陽已不遠,難保謝璇不會得知消息,荀雁生獨自駐在那邊,若不能盡快合兵克定大事,只怕又生波折。何況大軍在此,多停一日就多一日的耗費,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可小昀怎麽辦?

師父為國捐軀,小昀是他唯一的血脈,也是師娘僅剩的慰藉,更不必說那姑娘此番出征也是貢獻良多,若就此棄之而去,豈不令人心寒?

然而她率眾出師,上承君命,下治三軍,凡所籌策,都須得以大局為重,又豈能因一人之故延誤軍機?

她忽然感到後悔,也許從一開始,她就不應該把他們帶到戰場上來。就把他們留在臨臯城裏看家護院,或者幹脆送他們回連越去,好歹還有個團團圓圓。

原以為自己身為統帥,只要安排妥善,就可以保得他們無恙。她師父一家,不說深明大義,至少也都知事識理,做不出幹犯軍紀、令她為難的事。然而實際情況遠比她所能料想到的更覆雜,且又正因她身為統帥,更不可在決策大事時存有私懷——若只是關乎她個人的小事倒也罷了。

上官陵眸光流轉,拂過案頭。半截小竹筒做的簡易“花瓶”裏,斜插著一枝春梅。那是小昀之前從外頭折來的,在這緊張忙亂的軍營中,唯獨她這裏有一點不多的亮色。上官陵伸手拿起那花枝,記得剛放上時多有花苞未綻,霜枝粉衣上掛著幾點霰珠,而今是全開了,卻也臨到了雕謝之期。

“人固有一死,但死與死不同。”

她回想起當日師父請纓誘敵所說的話。本來她若堅決不允,便是陛下也不會越過她強行做主,但後來她明白了師父的用意,也就無法再堅持拒絕。他們師徒之間意見常有不合,但在“以最小代價取得勝利,早日班師息兵”這一點上,卻是相當一致。不論是師父還是小昀,對於“不負有用之身”的追求都並不輸於她上官陵,倘若她為了尋找小昀而誤了軍情,造成了更多無謂的傷亡,甚至於戰局失利,反倒是抹黑了他們的英名。

上官陵垂眸,將梅枝輕輕插回竹筒,漸凝的目光愈加深遠。這是一個決心,也是一個賭註。

-

顧紅顏正在帳中整理衣物,忽然光線一亮,帳門被人掀開。她擡頭一望,看清來人時,不由半喜半驚。

“你怎麽來了?莫不是……”

“師娘。”上官陵迎著她,“阿陵來看看您。”

顧紅顏見她言語溫徐,玉面含愁,心頭忽生一陣忐忑。

“你事務繁忙,何必還來看我?我這裏……倒沒有什麽事。只是小昀……”

她話未說完,眼角已泛起淚星。她忙用指腹抹去,勉強保持著鎮定,嗓音仍有些許顫抖:“小昀這孩子,就這麽不見了,我……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上官陵步上前去,扶著她坐下,溫聲勸道:“小昀應該還活著,但不知何時才能找到。我今日來此,正要就此事請教您的意見。”

“我?”顧紅顏愕然,旋即苦笑,“我也希望我知道她在哪裏,可是……”

“不是說這個。”上官陵輕輕打斷,深沈多思的目光鄭重凝視著她,“大軍無故久駐,一方面削損士氣、空耗糧草,另一方面也給了敵軍更多機會。我準備留下一支人馬,在此繼續搜尋小昀的下落,其餘將士則要明日開拔。不知您意下如何?”

顧紅顏聞言先是驚訝,面色變了變,隨後漸轉為沈靜,過了一會兒,卻露出釋然的笑意來。

“你特地來告訴我這個,是怕我不高興?”她端詳著上官陵略帶不安的臉容,搖了搖頭,“真是個傻孩子!”

“師娘?”

“要說這事,我確實不高興。”顧紅顏坦然道,“不過天底下的事哪能都依著人高興?若依我高興,最好整個世上的人不管幹什麽的、手上有什麽事情,都立馬放下,一起來幫我找女兒!可哪有這個道理呢?”

“我原以為你們本來就要停在這裏休息,順便幫我找找小昀。難不成……唉,阿陵,這可是你的不對了!你師父生前總說:君心難測。陛下現在是倚重你,能寬容你,但你要是總這麽辦事,她能寬容你幾回呢?你身居高位,本就該更加小心,莫給人留下話柄才是。”

上官陵原本預備著承接她的氣憤、悲傷,卻不料驀然聽見這一番教導,不禁呆楞了一下:“師娘,我……”

“你只管開拔大軍,做你該做的事去。”顧紅顏溫慈地瞧著她,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也不用特地留什麽人馬了。他們跟著你到這裏來,不也是為了上陣殺敵、建功立業的麽?又不是為了幫我找女兒來的。何況戰場上失蹤的人也不止小昀一個,若是個個都要留些人馬去找,這一路走下來,你還剩多少兵力去打仗呢?”

她說著,忽又笑起來,擺了擺手:“你剛才進來時,真是把我唬得不輕!還以為你是來給我報小昀的兇信!不過你告訴我這些也好,好讓我有些打算。你放心去吧,只是我不能繼續跟著你走了。小昀還沒有下落,我得留下來繼續找她。天底下的人,誰都沒有必須找她的責任,但我是她的母親。”

上官陵聽得無話。

顧紅顏站起身,將之前理好的衣物收進包裹,系結好後抱在懷裏。轉過身來,恰見上官陵解下腰間佩劍站在她面前。

“師娘大義,阿陵無以為謝。阿陵的劍法是師父所教。自從君先生故去,師父帶我下山時,這柄劍就跟隨我至今。如今師父也不在了,師娘孤身在外恐有不測,這柄劍就請師娘帶著防身,聊表徒兒的寸心。”

顧紅顏訝異地望著她,又低頭看了看那柄劍。哪怕隔著劍鞘,都仿佛能感受到那充盈的劍氣和精純的光彩。雖不知名號來歷,但她憑直覺意識到,此劍絕非凡物。

“這怎麽行?你在戰場上要用的呀!”

“戰場上多用弓箭戈矛,就算需要用劍,軍中也有的是。”上官陵道,語聲越發柔和,“這個您帶上吧,就當……讓我放心。”

顧紅顏猶豫著,片刻嘆了口氣。

“也好。”她接過劍道,“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

惠陽城中風雨如晦。

軒平敗逃至此時,謝璇並不甚意外,兩軍勢力不等,若能教他阻擊成功倒是個奇跡。成玄策自是不快,可回頭想來似也有自己一分差池。不過大敵當前,君主威信不可敗,就算要下罪己詔,也不能在這時候。於是到最後只得含糊過去,只是讓軒平回成洛去休養身體主持朝政。軒平勸他一同回朝,他本也有意,卻因得知昭國女王也在前線,恐怕矮了自家氣勢,仍堅持留了下來。

昭國大軍來得很快,猶如一股不可阻擋的洪流,迅速席卷了惠陽城外的防線。因著之前的勝利,全軍士氣頗為高昂,裴溫等人建議直接攻城,一舉拿下惠陽。上官陵親自來到城下,打量著修繕完備的城池,卻搖了搖頭。

“謝璇布置嚴密。我們若此時進攻,或許能夠取城,但也必定傷亡慘重。不如暫緩。”

暫緩當然也不是幹等。接下來的幾天,城中每日都會受到幾波箭雨攻擊,那些羽箭上都綁著一封“家書”。原來是之前有不少北桓軍眾被俘,上官陵命人幫他們寫下家書,全部射入城中。

謝璇看著手中那一封封書信,情知這是上官陵的攻心之計。他自然明白這些家書對於守軍來說意味著什麽,於是下令將所有書信收集起來,統一銷毀,嚴禁眾人私自傳閱。

正當謝璇為城中軍心煩憂之時,攻城開始了。裴溫與荀雁生各領一軍,攻打東門和南門,上官陵自率精兵攻北門。攻戰一直持續到晚上,惠陽城下火光與月色交織,金鼓隆隆,喊殺聲震天動地。

隔著遙遠的距離,謝璇隱約望見城墻外上官陵指揮作戰的身影。真是奇妙,他想,仿佛是一種無法沖破的宿命。然而緊張的戰鬥令他無暇整理自己覆雜的心緒,城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原來是昭國大軍使用了新制的攻城器械鐵丸車,將城墻轟塌了一段。

謝璇心頭一沈,立刻調度人手修補缺口、準備近戰,一面記掛起另一件緊要之事——桓王還在城中。

成玄策也早已得知了攻城的消息,但為著他的安全考慮,謝璇堅持不讓他上城。但到了晚上,耳聽著戰鬥聲越來越激烈,他終究按捺不住,悄悄登上了城樓。

“王上,您怎麽來了?此處危險!”謝璇大吃一驚。

“存亡之際,本王豈能置身事外?”

“王上身系一國榮辱,怎可如此自輕?”謝璇忽而有些哽咽,俯身屈下一膝,“只請王上放心,謝璇既受君恩,必當死守社稷。”

成玄策見他如此,不由沈默起來。

他本想說“本王並不是要盯梢你”,卻又覺得眼下說這些沒什麽意思。他看著謝璇,心中突然升起一陣疑怪,倘若這個忠誠不二的臣子得知他效忠的“桓王”並非桓王,結果又會如何呢?會不會為了“盡忠於國”而對他痛下殺手?他感到瞬間的不安,好似自己竊取了一個人的忠心,但這難道是他的錯誤麽?

這個問題難以細想,他只好先丟在腦後,伸手去扶謝璇:“本王知道,你快起來。”

這裏談話未畢,忽覺喊殺聲近在耳畔,二人舉目一望,昭國大軍已順著城墻破開的缺口湧入。

“王上!您不能呆在這裏了,臣這就送您出城!”

謝璇急促道,拉著成玄策匆匆下了城樓。

城中一片混亂。所幸行宮離北門不遠,侍衛們已聞訊趕來護駕。

“現在往哪裏走?”成玄策接過韁繩,一面問道。

謝璇略一思忖,道:“原本只有西門可走,但門外必有伏兵。如今北門已破,且敵軍主力聚在城中,我們可以趁亂突圍。”

成玄策點頭:“好。”正要翻身上馬,卻被謝璇拉住。

“王上直接出去,恐怕不妥。”謝璇的面容忽而呈現出一種異樣的平靜,“若王上不介意,請與臣互換衣物。待臣先出去,引開敵軍,王上再隨後出城。”

成玄策面色微震,眼神覆雜地註視他良久,似乎想說些什麽,最後,終只是低聲一嘆。

-

北門外協助指揮的江蘺眼見城池已破,心潮澎湃不止,好容易等到吊橋放下,立刻拍馬沖了上去。尚未奔上吊橋,驟見火光下袞龍服色的人影一晃,數騎快馬飛馳了過去。

她楞了楞,隨即反應過來,轉身沖剛趕來的上官陵喊道:“丞相!姓成的跑了!”

上官陵面色如冰,她也已望見。一帶韁繩,喝道:“追!”

一行人縱馬追了上去。

月色溶溶,風聲肅肅。

謝璇率一隊衛兵奔出城門,才剛進入官道,便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密集馬蹄聲,隨著時間的延續,越來越近。

他不必看,也知道後面追趕他的,是上官陵。他竭力忍住回頭的沖動,加急催馬。

“丞相!他跑得好快!”

上官陵坐在馬上,一言不發,擡手摸弓搭箭。

冰弦一響。

謝璇正縱馬狂奔,忽聽身後一陣疾利的風聲,帶著尖嘯,瞬間迫近。

後背驟然一痛,謝璇低下頭,看見一只箭簇透胸而出,寒利的簇鋒上布著絲絲血跡。

一箭穿心。

他勉力勾了一下嘴角:“好箭……”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他回首遙遙一望,望見沈沈夜幕裏,那人玉勒雕鞍,揚鞭策馬而來。坐在馬上的身影挺拔俊逸,令人見之難忘,一如昔年初遇時分。

他深深地望盡最後一眼,終於失卻了全身的力氣,闔目一嘆,放任身體墜下馬去。

耳畔響起紛促雜沓的馬蹄聲,緊接著傳來江蘺驚慌失措的喊叫:“壞了!丞相!這不是姓成的,是謝璇將軍!”

所有的聲音和景象都在迅速遠去,最後終於被永隔在另一個世界。他的一切在黑夜中沈默地死滅,最終遺下的,只有史傳上寥寥數字:昭師破惠陽,璇乃服王衣,引騎出北門,為昭丞相上官陵射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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