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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遠道冥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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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遠道冥冥

重山崔巍,上有深林。很難說是因山高而顯得林深,還是深林嘉木非崇山不育?

世間多良材,遇寒霜而雕敝。天下有萬國,歷衰亂為劫灰。山中的幼鳥微禽,只需一枝椏做巢穴;誕生於混沌虛空的世界,又能以何者為依存?

後來,當那英雄的世代已隨歷史的長風遠去,途經此地的人們憑望著他們的遺轍,總不免生出歲月無情的浩嘆。目之所及,唯剩松柏蒼青。

然而在當時,沈安頤對著手中惠陽大捷的奏報,立馬感到的只是勝利的喜悅和如釋重負的輕松。她懸心這麽久的事,總算是塵埃落定。自然,她也想到了戰爭的慘烈艱辛和將士們的犧牲,於是,當上官陵提出祭奠陣亡將士時,她幾乎立刻就答應了下來。

雖說眼下成洛尚未攻取,大軍尚未班師,行祭禮似乎過早,但因著此戰重大,又值清明將近,倒也無特別不妥之處。何況出師已久,眾人難免心疲意怠,若能趁此時機祭奠出征以來捐軀的將士,既能告慰英魂,也能激勵士氣。

死者長已矣。沈埋泉下的人們,苦樂悲歡皆與俱滅,很多時候,與其說是告慰逝者,倒不如說是告慰生者之心。但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只是活在生者的心中,就如同他們曾為之奮戰的世界,也都只是他們眼見心知的世界。妙的是,正因如此,死才能增加生的重量,那無窮無盡的幻景之中,才會破開一隙真常的明光。

這些都是後話了。

當日成玄策回到王宮,正趕上晏飛卿生產。算算時間,應還未到該臨盆之期,成玄策不免納悶:“怎麽這麽早?”

“可不是麽?”陪侍的宮人笑道,“都以為至少要到下個月的,豈料這會兒就生了!大家都說這孩子來得忒急,倒像怕誤了什麽大事似的。”

成玄策聽在耳中,心頭暗自一動。惠陽新敗,朝野眾議紛紛,倘若此刻王子出生,社稷有後,對於穩定人心無疑大有助益。

他徘徊殿外,按捺著隱約期待的心情。缺月隱在樹梢後,時而沒入叆叇的夜雲,他的心情也如天光一般時明時暗,最終被一聲響亮啼哭定格。

產婆抱著一個繈褓走出來,臉上掛著喜悅笑容。

“恭喜王上,是個健健康康的公主!”

成玄策一時楞了。

雖只是剛剛才出現的念頭,但之前太醫們診斷都認為是王子。他從前總覺得無所謂,直到如今才對這個孩子的到來生出幾分期盼,卻立刻就被澆滅了。落差來得太快,此時此境之下,尤其像一個事與願違的征兆,格外教人情難以堪,以至於令他不知該說些什麽。

陪伴在旁的內侍察言觀色,約略明白他的隱衷,於是勉強笑了一下,乍著膽子打破沈寂:“公主也好。王上新添血脈,總歸是一件喜事。”

晏飛卿躺在產床上,四肢乏力,滿面倦容,聽到有人進來,不得不強撐著睜眼。視線觸及成玄策和他懷中的繈褓,疲憊的眼眸立即煥發出些神采來。

“王上幾時回來的?”

她坐起身,伸臂接過嬰兒,滿懷欣喜地逗弄起自己女兒,連成玄策並未回答她這句問語也不曾留意。

成玄策註目望著面前景象,忽生出一陣惘然。他不久前才剛從死地脫身,而今竟又身處於新生兒的產房。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宛如一個迷離怪相,在他眼前揭開了無邊的虛妄。

“王上給她取個名字吧?”

晏飛卿問得突然。他正尋思著別事,近乎本能地道:“惠……”

一字脫口,方覺出自己答非所問,只得頓住了。

“惠?”晏飛卿訝異地眨了眨眼,旋即卻莞爾而笑:“蕙心蘭質,倒也不錯。那就叫蕙兒了!”

成玄策默默向她凝了一眼,沒有糾正。退出寢殿來,恰遇上軒平入見。

“何事?”

“謝琬將軍送來奏報,容軍新敗,退至棘林。”

成玄策點了點頭。容軍退卻,意味著東線的局面有扭轉之勢,可昭國大軍卻已逼近成洛,謝琬的好消息依然不足以撫平他心腹之憂。

“你覺得如何?”他開口詢問軒平的想法。

“此事的確為難。”軒平道,“如今當務之急,是設法阻擋昭國大軍,東邊倘已穩妥,可調謝琬將軍回來駐守黎州,保衛成洛。問題是……若調走謝琬,只怕又給容軍以可趁之機。依臣之見,不如先降旨問問謝琬,看她自己意見如何?”

-

祭典在江畔舉行。

時惟孟春,染柳煙濃。湍流長瀨,浩浩湯湯。上官陵奉持王命,冒著濛濛細雨親自鋪設香案、陳列祭品,沈安頤亦親自臨祭,拈香致禮。此祭本不在發兵時的計劃之內,因而祭品也談不上多豐盛,只是於禮無缺而已。沈安頤本有些擔心,後來上官陵開解她說:“經書裏有言,倘若心中存有真信,哪怕是山澗沼澤裏的浮萍野菜,都可以用來供奉鬼神。何況將士們勤於王事、捐軀赴難,豈是金玉珍饈可以衡量?比起有形的祭物,我們更需要準備的,是內心的虔敬。”

話雖如此,可在上官陵更深的心中,哪怕所謂的“明信之祭”,也終不過是無可奈何的報答。

報答?究竟是報答的什麽呢?

上官陵說不出。

她只是記得,多年以前,她也曾以菲薄的祭品祭奠過一個人。倘若有的選,她更希望那人可以永遠活著——然而沒有人能永遠活著。

別無可為,她才只好祭祀。

如此而已。

僅此而已。

人所能說的有限,所能做的也有限。萬語千言,終不過是意表之言;千情萬事,終不過是象內之事。孰能游於象外呢?

到如今,當日陪她同祭之人也終於成了她饗祀的對象。再過十年百年,她這有用之身,也必將成為無用的遺骸,卻不知彼時又會有誰來祭她?

可這一切都不過是閑思。連同她在內,這些人所行的事、所走的路,何嘗是為了獲取供奉?其實只是不得已罷了——被另一種事物攫取的不得已。

還記得年少時,君先生授她易卦,每到險難的卦象,總告訴她:“此是君子有為之時。”

她那時便覺得奇怪,為何君子有為之時,總是艱難險阻之世?仿佛那些異彩良材、金相玉質,都是為了用來遭焚溺、受荼毒、擋風雨、填坑陷的——這與原本想象中“珍物”的用法未免相去太遠。

對於她的疑問,先生只是笑笑:“若非如此,怎見得那是金相玉質?”

所謂逆涉流沙,死不渝志。

所謂含忠履貞,芳烈不絕。

天地有時盡,日月有時滅。卻因有了不移易的心,竟流傳下永世不滅的神光。在黑夜的最深處,在穹宇的最高處。

於是她就心甘情願了。

可事情遠比她所能想到的極限更加吊詭。她固然可以心甘情願地犧牲自己,但是否就能心安理得地犧牲他人——哪怕被犧牲的人自身也同樣甘心?

所有繁雜的心緒如同一場昏亂的風暴,充塞了她的意識。當她反應過來時,才發覺自己正獨行於不知何地的荒野。

一陣涼風吹來,讓她神思清醒。

她在往哪裏走?她準備往哪裏走?

夜是那樣黑,一顆星都沒有。晚歸的候鳥越過重重山巖,被看不到的尖棱刺下一滴血。

上官陵盲目地往前走著,無意辨別方向——就像無意辨別那些感情。當她發現死在她箭下的,並不是成玄策,而是她一直有心放過的謝璇時,幾乎分不出心底流過的波瀾究竟該叫作難過還是失望——對自己的失望。

但也許,無論答案如何,現在都不重要了。時間會把一切擦拭幹凈,就像海水抹去沙岸上的足印。

此刻,她才覺得有一點點心痛。但也只是一點而已,相比於松針刺到指尖的痛感,也不見得更強烈幾分。

她有什麽可心痛的呢?

她一直活得堅強得近乎頑強,卓絕的意志已將一切阻礙碾為砂礫,銘功臺上的碑文將見證她的功勳……她所要的都已得到,都會得到。

有什麽可心痛的呢?

上官陵自己也想不明白。她一向是治心的行家,不獨善治別人,更善治自己。

她從來懂得自己。

那些情仇愛恨,對別人或許很重,但在很早以前,在她身上就已化作一片煙雲,飄渺虛幻,一如今夜的星光。

可是,她到底辜負了人——辜負了那麽多人。

說不定,還將繼續辜負下去。

利用他人的深情,對珍愛自己的人報以殘忍,在她想來,似乎與恩將仇報有某種模糊的相通,以至於讓她不安,讓她迷惑。可這並非她情願的結果——這又讓她負氣。

我難道,並不明白自己在做的事嗎?

抑或是……其他的力量在借我的手殺人?

我竟然……是別人手中的棋子?

當她自問之時,頭頂有至高的天,腳下有至厚的地,身前有至遠的路。

她舉目四望,去路迢迢,歸程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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