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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心所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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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心所安在

魯老夫人臥病已有半月之久,一開始還肯和人說話,到後來竟懶於見人。孝郎每日來請安,也只得隔窗叩問。

當下聽說有醫者上門,魯老夫人便不大高興,說我老太婆身子沒壞到哪裏去,郎君何必花這冤枉錢,立時要下逐客令。管家慌忙勸住,連說不是郎君所請,乃是商侯聽聞夫人抱恙,特地請來的高僧。

如是,高僧滅空方得獨蒙青眼,入闈探診。

把了一會脈,滅空問了問老夫人日常的作息飲食,身上不適的癥狀,這才思忖著開口。

“老夫人眼下尚無大礙。人老氣虛,易受病害,本是世間常理。不過從脈象上看來,老夫人可能思慮過重。脾主思,這思慮一重,胃口就難得好,病也就久養不愈。”

魯老夫人一邊聽,一邊緩慢地點著頭。

“那依大師看來,老身是該調理脾胃?”

“脾胃必然要調理。不過依貧僧之見,治病重在治根。不知老夫人究竟為何事思慮至此?”

滅空問得坦然隨意,魯老夫人答話的態度卻更隨意而尋常。

“雜事瑣事,大事小事。總不過是些家事,大師何必問呢?”

滅空受人所托,見撬不開她的嘴,只好自家稍稍挑明。

“恕貧僧多言。方才過來的路上,聽府中仆人說起,老夫人為了籌辦喪事,曾與郎君有些齟齬。貧僧有一句話,只怕說出來惹老夫人怪罪。”

魯老夫人神色不動,淡淡道:“你講吧。”

滅空合了合掌。

“常言道‘生恩不及養恩重’。老夫人與令郎雖無血緣之親,也有養奉之情。這人與人之間的恩義,都是相處來的,一家人之間,互相體諒、彼此包涵才是正理。此時退一步海闊天空,將來安養天年,得個全壽全終,豈不好過事事計較,自己勞心勞力麽?”

魯老夫人不作聲,目光越過他,落在垂手恭敬站在一旁的孝郎身上,微微笑了一下,臉色轉為慈愛。

“我道是什麽話呢,原來為了這個!大師所言正合我心。孝郎是個好孩子,自從收進府來一直乖巧聽話,比別人家的親生兒子還懂事些。如今老身的親女兒也沒了,晚年不指靠他指靠誰?我再糊塗,這點道理哪能不明白?前陣子喪事繁雜,孝郎聰明歸聰明,畢竟年紀小,紅白事上經驗不多,我也怕累著他,這才打算請娘家兄弟過來,無非是多幾雙手幫襯一下的意思。沒想到又惹出那起子小人的閑話來!倒讓大師笑話了。”

一番話說得孝郎心裏熨帖,喜色登時從眉梢眼角流溢出來。滅空察言觀色,知道事情已妥,便拿出靈丹妙藥,順便開了幾張調理脾胃的方子,魯老夫人叫丫鬟收了。孝郎謝過滅空,又招呼管家送上禮金。一場診治便皆大歡喜地結束了。

滅空昨天已經得了商侯預付的診金,今天又多賺一份謝禮,心情說不出的美妙,回到西郊破廟與鑒深相遇時,臉色都好看了十倍不止。

鑒深態度依舊如常,既無慍怒惶恐,也不特別回避,只是點了個頭和滅空打過招呼,便做自己的事去了。他卻也沒什麽事可幹,只是拿了個破竹席走到廊下靜坐。

滅空本來也沒打算多理他,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一事,扭過脖子問他:“你不是要去別處游學弘法?怎麽還在這裏?”

鑒深睜開眼,道:“我本來是要走的,可昨天聽了你那些話,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滅空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旋即露出玩味的笑容。

“我那些話是罵你的,你要是沒聽明白,我可以再罵你一次。”

鑒深眉目安靜,並不為他的挑釁動怒。

“我只是在想,照你昨日所說,根據眾生的根器秉性用相應的手段讓他們生起信心,似乎的確有些道理。佛菩薩也曾相機示現,對眾生‘先以欲勾牽,後令入佛智’。可是你的所作所為,又有期誆的嫌疑,你不怕違犯戒律麽?”

滅空朝他瞅了半晌,“噗嗤”一聲笑了。

“還真是個傻和尚!”他走到鑒深面前,居高臨下地對他道:“既然你問得這麽誠懇,那我也實話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自己承認的戒律才有遵守的價值,別人強加給我的東西,違犯又如何?他們制定戒律的時候,何曾問過我的意見?佛說眾生平等,那我為何要服從別人的律令呢?就憑他們生得比我早麽?若說期誆,這世上誰又沒有期誆過人呢?區別無非是他有沒有察覺到自己在期誆而已。除了佛之外,眾生誰不是沈淪幻海,自欺欺人?”

鑒深半垂了眼簾,微微搖頭。

“真正修佛之人,總離不開‘聞思修’三字,我看你日常所作所為,與這三事毫不相幹,只是一味聚斂財物。你的話聽起來不錯,但無非是為了開脫自己。你的用心不對、不真。”

“好一個大德高僧!”滅空冷笑,“你的用心就很對麽?很真麽?恐怕也只是你自以為真。我來問你,你游學訪道,所為何事?弘法護法,所為何事?普度眾生,所為何事?果真是為了眾生嗎?為了佛法?還是為了逃避現實?為了標榜自己?為了獲得一個慈悲的虛名?”

鑒深一時楞住。

逃避現實……標榜自己……獲得虛名?

提到逃避兩個字,他的腦海中忽而浮閃出一道艷麗身影,旋即湮滅。從開始到結束,不過剎那之間。

但只這一剎,已讓他不敢說話。

滅空見他不吭聲,只當自己又贏一場口舌之爭,便好心情地笑道:“你精於聞思修,那就慢慢思吧,我先出去逛逛。”

鑒深目送他走出廟門,準備繼續打坐,方合眼,驀聽兩聲墜地聲。開目一看,只見面前站著一男一女兩名陌生人,男的年少,女的身披道袍手拿拂塵。

“卓秋瀾。”那女道人拂尾往臂上一搭,行禮的姿勢,一面自報了姓名。

鑒深忙起身回禮。

“貧僧鑒深。不知兩位從何處來?來此何事?”

卓秋瀾直言不諱:“我們是尾隨你那位同修來的。不要誤會,我們和他沒有冤仇。只是最近在調查江湖上一味奇毒的來源。看你那位同修手上似乎有許多奇藥,我們想他也許知道些線索,只是很不巧,我們過去曾跟他有點誤會,發生過口角,直接找他恐怕惹麻煩。看法師你慈眉善目,想必性情溫和,故此特來請教,不知你是否了解他手上的藥是從何而來?”

鑒深道:“貧僧曾聽他提起過,商州城內有個七巧樓,他的藥就是從那裏進的。”

“七巧樓?”卓秋瀾和顧曲對視一眼,“我們也曾路過好幾次,只當它是個櫃坊,想不到竟是藥鋪?”

“我也覺得不像藥鋪。”鑒深道,“昨日貧僧擔心那些藥的效用,恐怕坑害他人,於是去找了七巧樓,想問問清楚。誰知那掌櫃一問三不知,又叫我莫管閑事。”

顧曲道:“看來若想打聽出點消息,我們必須先找個過硬的理由。”

卓秋瀾心下已有定計,向鑒深道:“我想問你那位同修買他一點藥丸。只怕他計較從前,不肯賣給我們,不如我給你銀錢,勞你替我買幾丸藥。可否?”

“不成。”鑒深搖頭,“那位師兄極是精明,怕別人私藏他的藥轉手倒賣,我若無緣無故向他買藥,他必不肯售。”

“那我裝病吧!”顧曲靈機一動。

“不行。”鑒深看著他笑,“他確有醫術,你裝病若被他看出,豈不弄巧成拙?”

顧曲呆了呆,忽一擡腳踩住圍欄,意氣慷慨如壯士斷腕。

“既然如此,那只好真病了!法師,你們這兒哪裏可以洗澡?”

“後邊有個泉池。”鑒深往殿後指了指,“但是水很涼。”

兩刻鐘後,顧曲臉上發紅,渾身哆嗦著回來了。卓秋瀾看他走路直打飄,忙將他扶住。

“這孩子,還真是說幹就幹……你可真夠大無畏的……”卓秋瀾喃喃念叨,問鑒深:“法師,你這裏可有歇息的地方?他得睡一會兒。”

鑒深自己是沒有床榻被褥的,想了想道:“配殿裏有一張黑金木床,是滅空師兄自用的,暫且扶去那裏吧。”

於是,等到晚間滅空返回,便看見自己的床鋪被他人占據。定睛一看,這只占了鵲巢的屍鳩居然還是個臉熟的!

“你怎麽在這兒?!”滅空大師氣不打一處來。

“師兄息怒。”鑒深領了卓秋瀾步入,“這兩位是我的朋友。據卓道長說:三公子病了。他們身上銀兩不多,不夠就醫買藥,特來借錢。你知道,我也沒有什麽錢的。只好勞煩你略發慈悲,稍微解囊。”

滅空最是愛錢,當然不舍得解囊,想了片刻,扭著眉頭道:“何須別處請醫買藥,我幫他治就是了!”

伸手把了把脈,道:“普通風寒,沒什麽要緊。那邊有幾包治風寒的草藥,你們拿了快走!我就不收你們診金和藥錢了!”

“這藥得喝多久才能痊愈?”卓秋瀾問。

“風寒不都那樣?至少七八天吧。”滅空往他的寶貝黑金木床上一坐,答得有口無心。

卓秋瀾用極悠長的語調嘆了一口氣。

“我們是沒錢住七八天的客棧了。我一個女的,也不好意思跟你們同一屋檐下睡覺。看來,還是得勞煩大師稍微解囊。放心,我們有借有還,絕不賴賬!”

滅空瞪著她,臉色越來越臭。然而卓秋瀾愚鈍非常,視而不見。滅空無法,只得慢吞吞掏出個瓶子,倒出一丸藥來,十分不舍地看了好幾眼。

“給他吃這個吧,包他明天就能活蹦亂跳,徹底恢覆還需調理兩天,但上路沒問題。”

“大師,你真是好人!”

卓秋瀾感激涕零地接了藥,扶著顧曲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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