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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舊游難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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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舊游難憶

昭王宮。

“這麽快就走了嗎?”昭王在內侍的攙扶下坐起,“你我有十多年未曾謀面了吧?難得相見,天師為何不肯多待幾天?陪本王說說話也好。”

洪希聖緩緩行完一禮,直起身來,敦和啟口:“多謝陛下厚愛,但游方之人腳底無根,在同一個地方待久了,便不免身懶氣阻,手足都像不合宜,還望陛下原諒。”

半莊半諧,惹得昭王展顏一笑。

“人都說仙者無情太上忘情,我看你也快成仙了,只顧自己逍遙,半點不肯為本王分憂。”

洪希聖嘴角上揚,謙卑地俯首垂眸。

“陛下聖英天縱,明斷諸事,何用洪某多嘴呢?”

很尋常的頌聖之辭,誰知他一說出來,昭王的臉色卻微微變了。

“本王知道……”他凝視著洪希聖,笑容已然消失,“你一直在為十年前的事怨怪本王。在你眼裏,本王早已是不仁不義的無道之君了吧?”

這句話一落下,便化作一塊巨大沈重的幕布,瞬間壓住了整個談話的氣氛。洪希聖不吭聲,因為這項指摘並非毫無來由。

十年前王後誕下雙生子,容貌一般無二,甚至連胎記的形狀位置都一模一樣。喜訊傳出,昭王卻下令留下其中一個康健活潑的孩子,將另一個精神較萎靡的孩子處死。王後悲慟欲絕,萬般懇求無果。當時洪希聖正在朝中擔任天官,聞訊入宮叩見,力勸昭王開恩,甚至說出了“若殺此兒,今後膝下無孝子”的話,昭王大怒,將他逐出宮門。次日洪希聖便辭官遠去,而那個無法保全的孩子也從此在宮中消失。

“本王……”

昭王的神色開始有些茫然,聲音也沈啞下去,低微得不像在解釋給別人聽,更像在尋求自我的支撐。

“本王當初……其實是想把其中一個培養成為太子。中宮嫡出,名正言順。外有鎮國公護持,繼位後不怕有人看輕,壓得住列侯的騷動。倩娘教養的孩子性情都像她,正直賢仁、識大體……如無意外,此子必能承接本王之業……”話語未畢,胸腔一陣氣息躥騰,激得他猛咳起來。

洪希聖已然領悟:“所以陛下為了防止將來發生冒名篡代的禍亂,決意只留下雙子中的一個?”

昭王停止咳嗽,闔目無言,默認了他的解釋。

洪希聖攏袖搖頭,喟然一嘆。

“可惜窮通有定,命數在天。那個留下來的孩子註定與王位無緣。”

殿內再次陷入沈寂。太陽雖還掛在天上,但從宮殿裏已經看不見日影了,這間殿宇是如此之深,以至於白天也不得不燃著蠟燭補充光線。

蠟燭越來越短,沈默越來越長。

昭王忽開口,深沈的目光投向洪希聖:“天師,你與本王說句實話。當初你是不是早就算到了那孩子不是天命之君?”

“陛下。”洪希聖拜道,“所謂天命並非時時都可以測算。有些事情,有些征兆,不到特定的時候根本就不顯現,洪某縱能粗曉大概,又怎能輕易說出自己都無法確定的東西,惑亂君心?”

“何況天命之事,原本就十分稀有。並不是沒有天命,就不適合為君。六爻之動,三極之道,人自身也很重要。如果那孩子能夠親賢愛民,敬事修身,即便沒有特殊的天命,也能成為聖主明君。草民當初勸阻陛下,實與天命無關,只恐刑殺嬰孩損傷陛下福澤。若說天命,這十幾年來洪某所見最稀異的天命,便是眼下。”

昭王心知他言語所指,緘默良久,道:“安頤畢竟是女孩兒,只怕國人不服。若是王子,禮俗使然,縱然有些差錯,臣民也會更包容,給他改過的機會,不致弄出大亂。”

洪希聖微擡首,眸光炯然。

“服眾依靠的是德行、智慧、才幹,可不是其它的東西。況且當今之世,到處都有虎視眈眈的眼睛,其實誰的機會都一樣。若是王子犯錯,就算國人容得下他,敵國可不會放過他。”

“洪某仔細驗算過公主的命盤,乃是乾坤合德,垂統天下之象。假使公主繼位,昭國或可掃清寰宇,統合諸侯,賓服天下,成就王業。可惜當年公主降誕之時洪某身在僻野,否則也不至於遲至今日才發現。”

昭王眉骨一動,招手示意他靠近,傾身向前,問出最後一個問題:“那……後嗣呢?”

洪希聖撚須微笑:“王孫總會有的。何況公主若為君,子女必要隨她姓,奉陛下的宗祀。”

二人正密談絮語,忽聽得碎步急響,一名內侍進入殿來。

“陛下,三殿下犯病了,請您過去看看。”

沈明恭先天之疾,多年來試遍良方,難以根愈,反倒勞神耗氣,更痛苦幾分。太醫們見如此,也就不敢再折騰,只好權且用溫平藥物吊著,平常時候也還能大略控制著病情,可一到春秋,病魔便如得了神助,狂性大發,非要拖著這羸弱少年在鬼門關折騰幾遭才肯罷手。

昭王趕到沈明恭寢殿時,裏邊已經站了四個太醫,其中一個還是年逾古稀早已卸任的前任太醫令,一見到昭王就淚下兩行雙袖龍鐘,顫巍巍地扶著木杖謝罪:“老臣是不中用了,從前百試百靈的法子,如今也派不上一點用場。”

昭王倒還算平靜,又或許是十幾年來把這情形見得多了,並未出言斥責,親自扶起他來:“老太醫年邁,不必在此辛勞,倒教本王於心不忍,您先去偏殿歇一會兒。”

沈明恭睡在床上,聲息全無。沈安頤照應在側,見昭王過來,便輕手輕腳地起身行禮。

“怎麽回事?”

“三弟昨夜咳得厲害,太醫見他難受,便讓他服了些安眠的藥。誰知今天三弟就一直沒醒,還發起熱來。”

昭王步近床邊,俯身察看了片刻,回過頭目光四下搜尋,像在找人。跟著進來的兩個太醫趕緊奏告:“昨夜風涼,三殿下想是一時不慎,染了寒癥。只是恰趕上近日宿疾發作,情形有些兇險。”

“有多兇險?”

“臣等方才施了針,仍不見起色。三殿下脈弱,用不得猛藥,只能先慢慢散寒。但看明日能不能醒,若能自是萬幸,若不能……”

昭王蒼眉緊鎖。

沈安頤黯然調過臉去,默默吞下眼淚。她不是情緒化到全無頭腦的女子,此時啼哭除了打擾弟弟休息、讓父王心煩以外,根本毫無用處。等待的時間固然令人心焦,但既然除此別無他法,她唯一該做的也就是保持克制,保持忍耐。

帷幕掀起,內侍來報:“陛下,大王子前來視疾。”

沈明溫步履匆匆,臉色凝重,先到昭王跟前見禮。他是除沈安頤和昭王之外,目前唯一到場的血親,來的速度不算慢,昭王的口氣因而和軟不少:“不必拜了,去看你弟弟吧。”

沈明溫答應著,來到床前探視一回,態度關切地詢問了太醫幾句話,神情愈加憂心忡忡起來。他在床榻旁不大的空間內,邁著極有分寸的步幅來回踱了一趟,驀然像記起什麽,轉身向昭王急走兩步:“父王,兒臣府上前不久剛來了一名神僧,頗通醫理,數次治愈府上幕僚姬妾,父王倘不介意,不如傳他過來為三弟看看?”

昭王朝他看了一眼。

“本王不是屢次教訓過,不要和那些來路不明的方家術士往來麽?”

沈明溫連忙欠身:“是兒子的疏忽。因見他醫術頗精,又曾治好府中人,一直便將他視作郎中,以賓客之禮相待,未曾想到他其餘身份。”

沈安頤牽掛弟弟病情,無心顧及其餘,從旁開解:“他既懂醫術,父王便何妨請他來為三弟診斷一下?或者有些奇方也未可知。”

昭王略一思忖,覺得也只能試試,招手喚來宮人,去沈明溫府邸傳話。

未幾,滅空隨著宮人踏進殿來,後面還跟著來遲的沈明良。

滅空向昭王行禮陳奏過身份,內侍便將他引領到沈明恭床畔。滅空初入宮禁,行動舉止卻甚是鎮定,略微拾掇了一下衣襟,在病人身側坐下,搭指號脈。

一時間所有人的註意力都匯聚到了這邊,卻是各懷心思。昭王和沈安頤自是滿心希冀,盼他能治好沈明恭。沈明良卻因沈明溫比自己早到了一步,已有些怏怏不樂,此刻更怕他所薦的人果真救好三王弟,博得昭王歡心,又是好奇又是顧慮。

唯獨那僧人心無旁騖,一力專註於診病,號完脈之後,又翻看了一下沈明恭的眼皮和舌苔,又要了近日所用之藥的藥渣檢查了一回,這才轉過身來,沖著忐忑不安的眾人笑道:“三殿下此病重是重了些,但也並非毫無辦法。”

說著便自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嗅瓶,準備放到病人鼻底。

“等等!”

沈安頤快步過來,拿過他的瓶子自己先嗅聞了片刻,沒發覺任何異樣,這才允許他給沈明恭用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滅空收回嗅瓶時,挨著床榻的幾個人感覺三王子的面容似乎比之前添了些生氣。

滅空道:“還要麻煩有人將三殿下扶起。”

得到昭王準允,兩名宮女將沈明恭扶坐起來。滅空換了個位置,坐到沈明恭身後,緩緩舉平雙臂,按住沈明恭的肩,運動起內功。他的手法看起來純熟老道,順著病人身軀的經脈按摩周行,拍、按、點、揉,無不顯得紮實準確。一遍行功完畢,沈明恭面上的病紅基本消褪,兩人頸上都有些出汗。

近侍宮女為沈明恭擦了汗珠,將人扶著躺回床榻。沈安頤伸手探了探弟弟的額頭,驚喜道:“三弟的燒退了。”

太醫們聞此一語,忙擠過來把了把脈,俱露出喜色:“哎呀!這可真是天幸!再以臣等的藥方調養數日,三殿下這次便可保平安了。”

沈安頤讓到一旁,向滅空和沈明溫福了福身,含笑道:“多謝大師,多謝大王兄。”

“公主多禮了。”滅空合掌躬身,直起腰來又道:“不過貧僧雖能祛除三殿下的急病,卻仍無法治愈他的宿疾啊!”

沈明溫奇道:“大師怎知三王弟有宿疾?”

滅空道:“我號脈時,觀其身骨薄弱,遠不是他這般的少年人該有的狀態,若非宿疾折磨,實在難以想象其它原因。”

昭王踱了過來。

“大師醫術如此精妙,朋友之中想必也不乏能人,難道就不曾結識過別的神醫?何妨推薦幾個?本王派人重禮相請。”

“這……”滅空臉色為難,“貧僧交游不多,一時半刻,的確想不出有哪位神醫可供舉薦。”

意料之中的回答,昭王沒說什麽,擡手命人呈上謝禮。滅空似欲拒絕,昭王道:“我知大師出家之人不愛財寶,這些東西,一則是本王的謝意,二則權當供奉。”

滅空謝恩受賞,準備辭退出殿,卻見身前人影一擋,是二王子沈明良。

“我在外頭時也曾聽說過大師的名聲。”沈明良笑道,“都說大師見多識廣,走遍江湖,交游廣闊。難道真不曾結識其他神醫?還是怕被別人占了大功,藏私呢?”

他始終認為今日滅空是替沈明溫出了風頭,極為不滿,見方才滅空在昭王詢問薦醫時支吾,頓覺找著了反將一軍的機會,定要他多露些窘態。

滅空苦笑攤手:“二殿下這話從何說起?出家人慈悲為懷,若有神醫,貧僧何苦隱瞞……唔!”他兩眼驀然一瞪。

沈明溫道:“大師想起什麽?”

“二殿下,陛下。”滅空釋然笑道,“貧僧雖不曾結識神醫,可方才忽然想起,江湖中有一個所在,名叫碧玉山莊。據說莊主乃是前代醫仙之後,酷愛研方制藥,江湖武人常用的萬靈金骨散就是出自他手。陛下若有意,不妨請他一趟,不過……”

沈安頤見他吞吐,問:“不過什麽?”

滅空嘆一口氣:“不過那莊主性情十分高傲,從不肯移駕治病,必要病人親自去求他。相傳容王曾經大病,想要請他看診,他仍不肯改一改規矩,直到年幼的太子親往,門口拜求了三天,才使他破例屈尊,此外便再沒聽說過誰請動他出門。”

昭王初時聽到轉機,心情好容易平穩了些,聽他說完一切,不由再次降至谷底。沈明恭體質孱弱,能熬過一劫已屬不易,怎能再忍受車馬勞頓,親自去訪醫求藥?

他心裏的憂慮被沈明溫徑直說了出來:“三王弟如此病體,怎能親自動身去求他?”隨即又道:“或者效法那容王太子,讓至親去求情看看,或許有用。唉,可惜最近諸事纏身,忙得一步也走不開,不然我便親自去趟又何妨?”

他說著眼睛轉向沈明良,嘴角噙著意味莫名的笑意:“說來最近蘭臺好像不怎麽忙,不知可否勞二王弟大駕,幫忙去請一請神醫呢?”

沈明良橫著眼睛瞅了他幾番,恨恨扭過頭去。

老大奸猾至極,幾句話把皮球踢還給他,教他好生難做。沈明良滿腹譏誹,他自問與三王弟情誼也只平平,要像容王太子那般在陌生人門前跪求三天實在不可能做到。倘若好運請到神醫也就罷了,可聽滅空的說法,那莊主脾氣古怪,十有八九是白跑一趟。擺明了要討罵的差事,誰傻了才幹!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好運請來了人,那神醫治不好三弟也就罷了,倘若果真為他治好宿疾,豈不是平白給自己添一個競爭對手?

“大王兄可別信口雌黃。”他冷言回敬道,“蘭臺最近也很忙,上官陵調任之後,新上任的臺令手生得很,還不都得小弟照看著?我也想替三王弟跑腿,可惜天不從人願。大王兄能力不凡,手下人才濟濟,還是大王兄撥冗去一趟吧!”

昭王背著手站在旁邊,對兩人的唇槍舌劍像是毫不關心,眼睛只盯著床上被帳幔遮擋了面目的沈明恭,面沈如水,不發一語。

“兩位王兄不必爭了。”

沈安頤忽而出聲:“小妹宮中無事,就由我去碧玉山莊求醫。”

昭王這時才轉過臉來:“安頤?”

“父王。”沈安頤移步近前,“明恭從小寄養在母後身邊,與我親近,宛如一母同胞。我多年看著他為宿疾所苦,現在有治愈的機會,怎能輕易放棄?母後在天若知,也一定希望我這麽做。”

“何況……三弟素有才學,若能從此病好,豈不也能為父王分憂?為我昭國再添棟梁?”

她說到快慰處,雙眸炯炯發亮,牽裙跪地,叩首求道:“請父王恩準!”

昭王彎腰將她扶起。

“難得你能有此心,倒是你弟弟的福氣。”

他的臉色雖還控制著平靜,聲音卻已有些顫抖。

沈明溫也不禁動容,開口道:“安頤,你畢竟是女子,獨自出門不妥當,需要有人護衛。我府中西席寧先生是個細心謹慎的人,我派他保護你一道去。”

“寧先生雖然好,但卻未必合適。”滅空道,“那莊主架子很大,等閑人物入不得他的眼。容王太子去求醫時,可是東宮太傅陪著去的。”

沈明溫笑道:“看樣子,咱們還得讓馮老相國跟著跑一趟不成?”

沈明良定要和他作對,當即道:“馮老相國年紀大,政事又忙,何必勞煩他?我看派上官大人跟去就行,他的品階也夠讓一個小小的莊主青眼相待了吧?”

“如此也好。”昭王點了點頭,看向沈安頤,替她扶正發釵,溫言道:“為父給你撥一隊龍驍衛,讓上官陵送你去。”

“多謝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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