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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青鸞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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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青鸞有信

竹筆筒,小鈴鐸。

布衣方巾、書生模樣的青年背著白藤書笈,獨自行走在春草茂盛的山野中,灑下一路細碎鈴聲,步履悠然,且行且吟。

“才過紅鯉岸,又近綠煙村。蝴蝶問我何事,叩遍千家門?堪憐江湖游子,安知蓬廬白發,翹首盼歸人。緗箋與尺素,托言慰芳春……”

“燕士歌,秦客淚,楚騷魂。人亦有嘆,不如歇此百年身。武陵春溪猶在,漁樵閑話未改,豈必羨青綸?東籬尋故老,唯見草樹深。”

鈴鐸嘩啦一響歇止,餘音悄然遁遠。青年在半開的柴扉前停住腳步,視線細細搜尋過整個院子,面色微微疑惑。

應當就在這裏沒錯,難道自己來得不巧,恰好出門去了?

“你就是使君子?”

身前突然響起個脆嫩的聲音,青年低頭一看,原來是個總角稚子,手裏捏著一把菖蒲,正仰著腦袋好奇地望著他。

青年笑了笑:“那是人家的戲稱。在下史循,請問公冶先生在家麽?”

稚子道:“爺爺出去了,是不是有我家的信?”小手一伸,“給我就得了!”

史循不禁好笑,道:“我還是等他一會兒吧。”

稚子道:“你在這裏幹等多無聊?不如幫我寫封信吧?”

史循有些意外,但對方既然主動提起,即便只是個無知幼童,他也沒有一口拒絕,只問:“你要寫給誰?”

稚子道:“你替我寫封信給老天爺,叫他趕快幫我下場雪,我的雪人兒都快化沒了!”說著指了指院子裏一個指頭大小的冰塊,不高興地嘟囔:“它原來好大的!”

史循哭笑不得。孩子似乎看出他不願意,撲過來抓著他的袖子搖晃:“你快幫我寫嘛!我聽別人說你可好了!”

“好吧。”史循也不和他爭論,只是蹲下來將書笈放在地上,掏出紙筆寫了幾個字。“好了,我替你寫好了,你就安心吧!”

“我要看!”孩子一把搶過去,“誒?這是什麽字?”

史循便告訴他:“這是‘老’。”

“老?”

“不像嗎?”

“像!”孩子哈哈大笑,“像爺爺的胡子!”

史循憋笑憋得肚子痛,點頭附和:“真聰明!是像你爺爺的胡子。”

正在嬉鬧個沒完,忽然肩膀被人一拍。

“多年不見,你改行當教書先生了?”

史循轉身,須發花白的老人站在他身後,背上背著一擔柴,端詳他兩眼,搖頭笑嘆:“哎呀,真是佩服你找人的本事,看來我的安生日子要到頭了。來!進來坐!”

“我也真是傷心吶,公冶先生。”史循笑道,“久別重逢,一口水還沒喝著,就先聽了一耳朵埋怨。”

院裏花木蔥蘢,春光滿目。公冶川卸下柴擔,從草垛後抱出一壇酒,拉著史循在石臺邊坐下,拍開封泥,醇郁的酒香撲鼻而來。

“你也休得倒打一耙!”公冶川熟練地倒著酒,“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那雙腿從來不走閑路的。要不是有人差遣,你會想起來看望我?說吧,找我什麽事?”

史循見他說破,知道沒有拐彎抹角的必要,接過公冶川遞過來的酒碗,清楚明白地道:“的確是尊主的命令,請先生立刻返回山門。”

“聽起來很著急,山門出了什麽事嗎?”

史循一時無言,似乎在考慮從何說起,喝了半碗酒,方道:“先生可曾聽說過《靈虛秘錄》?”

“傳說中的一部奇書,最早是被初代尊主在深山中發現。相傳得到它的人,能知過去未來一切事。此書後來流落江湖,眾人搶奪過程中被毀。怎麽?”

“尊主得到消息,秘錄並未被毀,而是被藏進了玄都府的含章琴內,暗中保存至今。”言罷叮囑:“此事機密,先生心中自知便好,切勿再傳他人之耳。”

公冶川楞了楞。

“這種消息……可靠麽?”

史循意味模糊地笑了一下:“可不可靠,都已經這樣了。”

這句話語速很快,公冶川沒聽清:“你說什麽?”

史循顯然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索性跳過了話題。

“尊主的意思是,《靈虛秘錄》畢竟是先尊遺物,如果真的尚存於世,無論如何都應該收歸山門。但含章琴亦是天生神物,等閑兵器無法破開,所以只好勞駕先生,返回山門鑄造神兵。”

公冶川默然半晌。

“含章琴是玄都府之物,就算鑄出神兵,玄都府也未必允許我們開琴,你就沒想過這一點嗎?”

史循垂眼,晃了晃酒碗,飲下殘酒。

“這不是你我需要考慮的問題。”

公冶川再次沈默。史循的意思不難理解,尊主既已打定了主意,並且派史循千裏迢迢來請他回山門,其餘的事必定也都有所安排,怕是不惜代價,志在必得了。

“我從年少時習學鑄兵,至今也有四十餘年了。”他開口道,“不敢說技藝無雙,也算略有薄名。之所以接受山門招攬,並非貪慕山門聲勢,而是欽佩其威而不霸、強而不恃,無敵於江湖仍能不失道義。”話語微頓,道:“倘若現在尊主為了一部所謂的奇書,不惜棄仁忘義,恕老夫難以聽命。”

史循聞言不語,撿起掉在手邊的一片樹葉,銜在指間把玩了片刻。

“先生高義,晚輩欽佩,可惜只見一葉,不見泰山。《靈虛秘錄》的消息既然能被尊主得知,自然也能流傳到其他人耳中,一旦在江湖中傳布開來,又有多少人會為了爭奪它喪失性命?玄都府一向自持清凈,不喜沾染俗事,江湖中人敬而不畏,無法震懾狂徒。倒不如趁早收歸山門,以山門的威望實力,眾人自不敢輕舉妄動,豈不好過讓江湖再為它掀起血雨腥風麽?”

公冶川撫須沈吟良久。

“也罷!”他舒眉一嘆,“喝完這壇酒,老夫就同你走上一遭吧!”

玄都府的日子太好過,好過到顧曲都覺得自己快長毛了,這日聽薛白說要跟卓秋瀾出門,當然不能放過這難得的湊熱鬧機會,立馬死乞白賴地跟了出來。

三人輕裝簡從,邊走邊聊,散步似的走了十來裏,終於在近午時分來到一座朱墻紅門的寺廟前。顧曲仰著脖子望望大門上“圓覺寺”三個字,再回頭瞅瞅身穿道袍、手拿拂塵、仙儀鶴姿的卓秋瀾,很誠懇地說:“掌門,我怎麽看您老都像是來砸場子的。”

卓秋瀾風度翩翩地走近過來,笑睨他一眼:“那你跟得這麽積極,是想給我當打手小弟?”

顧曲嘆一口氣:“掌門,我算見識了。論鬥嘴,您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卓秋瀾擺擺手:“哪裏哪裏,顧三公子才是後生可畏,老身豈敢在顧三公子面前班門弄斧?”

薛白不服氣地挽住卓秋瀾:“師父,您太擡舉他了,這貨的水平,能給您提鞋就不錯了!”

卓秋瀾沈默了好一會兒。

“好徒兒,我思來想去還是沒弄明白,你到底在罵誰?”

薛白:“……”

說話間已進了大殿,四周香客往來不斷,時不時往三人這邊瞧。薛白臉皮薄,被看得多了就不大自在,卓秋瀾倒是泰然自若,視線一轉,只見顧曲風流自賞地站在那裏,一個勁沖看他的人拋媚眼。

不到半刻,一個僧人進殿,直沖三人走過來。顧曲立刻緊張了,對薛白道:“我就說不行吧?人家要清場子了!”

話音未落,卻見那僧人在卓秋瀾面前站住,合掌一禮道:“卓掌門,可是來找陳殊公子?”

卓秋瀾點頭:“他在嗎?”

“陳公子先前出去了,說是午間便回,請掌門先到後堂暫候,容小僧奉茶。”

“多謝小師父,但不必麻煩了。”卓秋瀾微笑,“我就在這裏隨便轉轉。”

那僧人也不啰嗦,道了聲好,便緩步離去。顧曲挨著薛白偷笑:“這和尚心眼忒實誠,你師父客氣一下他還當真了。我說你師父也真是,沒事瞎客氣什麽?就算不喝茶,過去坐一會也好呀,待在這裏被人看來看去的,真是尷尬死了!”

薛白對他心口不一的行為表示鄙視:“你還尷尬?我看你挺樂在其中的。那小眼神兒飛得,看你的人尷尬還差不多。”

顧曲說:“這你就不知道了!解除自己尷尬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別人尷尬。”

薛白無言以對。

“誒……師父呢?”

兩人左右一望,原來卓秋瀾不知什麽時候跑到大殿另一頭去了。香幔後面置著一方經案,案後坐著一名僧人,衲衣破舊,芒鞋磨損,看起來不像住寺僧人,倒像個四處掛單乞食的行腳僧,此刻正閉著眼睛敲著木魚念經,卓秋瀾就站在他經案前饒有趣味地看著他。

“你和這木魚有仇?”

那僧人念經念得正投入,冷不丁聽到這一句莫名其妙的問話,不禁立刻停止了手裏的動作,睜開眼楞楞地望著她。

“那你敲這麽狠幹什麽?”卓秋瀾吃吃發笑,“我敲我徒弟都不帶這麽狠的。”

剛站到她身邊的薛白:“……”

“你敲得這麽狠,它不痛麽?它若有腿,恐怕早趁夜逃走了。”

那僧人反應過來,只當她存心消遣自己,頓時漲紅了臉色:“胡說什麽?木魚是無覺無情之物,怎麽會痛?”

卓秋瀾依舊看著他笑:“它無覺無情,可你有覺有情啊!我就問你,你這個敲法,不累的慌麽?”

那僧人將擊棰一放,對她怒目而視,梗著脖子道:“那你說怎麽敲?”

卓秋瀾瞅了他一會兒,慢吞吞地掂起擊棰,矮矮地懸在木魚頭上,停了一停,方才悠悠落下。

“嗒”地一響,隨即便散開了一點微沈的甕音。

午時正刻,陳殊果然返回,請了三人到後堂相見。他也是個年輕人,看起來比薛白顧曲大不了幾歲,紮著文士巾,面白和氣的模樣,見到卓秋瀾便恭恭敬敬地作禮:“晚生旅居在此許久,多勞掌門照拂。身家貧寒無以為謝,只好以茶代酒,請掌門莫要見棄。”

卓秋瀾道:“這是個和尚廟,我是個道人,人家照拂你也不是看我面子。你謝我還不如謝菩薩,謝菩薩又不如謝廟裏的師父……這茶滋味真不錯。算了,看在茶葉的份上,咱們還是一起謝天謝地吧。”

三個少年男女邊聽邊笑。喝完一巡茶,陳殊道:“晚生不日就要啟程回連越了,掌門可有什麽需要晚生捎帶的?”

“我今天來,正為了這個。”卓秋瀾放下茶杯,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拿在手裏看了看封皮,搖頭一笑,“唉,我那好友體弱多病,我是不指望她來看我了。玄都府近日可能會有些是非,我也不便出遠門,只好勞你替我捎封信給她。”

陳殊聽她說有是非,心頭暗暗一跳,然而見她語氣平淡,神態閑散如常,又立刻穩下心來,雙手接過信封:“掌門放心,晚生一定帶到。”

“出門在外風塵辛苦,”卓秋瀾又從袖裏掏了個荷包,“這點銀子給你添作盤纏。”

幾人閑聊片刻,起身作別。陳殊親自將三人送到寺門。

“對了,”卓秋瀾走出兩步,忽然退回來,“這附近有大夫麽?”

“怎麽?”陳殊微訝,“掌門貴體有恙?”

“不是我。”卓秋瀾道,“前殿裏那個敲木魚的頭陀,你若方便,最好找個大夫替他看看。他可能有肝郁之癥。”

離開了圓覺寺,薛白忍不住笑:“我今天才知道師父原來記仇。”

卓秋瀾道:“我這徒弟不會做人,說壞話都不知道偷偷的——為師怎麽記仇了?”

“還不記仇呀?那個頭陀不過嗆了您兩句,您倒好,特意讓人找個大夫擠兌他,還罵人家有病。”

卓秋瀾摸摸她的腦袋瓜子:“胡思亂想什麽呢?我沒有擠兌他,更不是罵他。”

“啊?”顧曲也驚訝了,“莫非他真有肝郁之癥?您怎麽知道的?”

“一般僧人敲打木魚念經,都是處在較為平和的狀態,所以敲打的動作會輕柔緩慢。但那人不是,敲得又急又重,雖然閉著眼,卻還不自覺地皺著眉頭,顯然處在焦躁狀態。我又看他頭筋突出,面紅目赤,懷疑他肝火過旺。肝主怒,我隨便和他說了幾句話,他的怒氣就上來了。所以才建議陳殊找個大夫給他看看,若是無恙當然最好。假如真有些病根,以他們這些苦行僧的生活條件,自行求醫的可能微乎其微。病久則傳化,越拖越難救,還是及早治愈的好。”

顧曲佩服不已:“我們一樣在旁邊看了那麽久,居然一點都沒看出這些!掌門,您老可真神!”

卓秋瀾道:“其實也沒什麽神的。大多數人註意力的分配並不平均,只被最醒目的事物牽引,往往見大不見小,見動不見靜,見有不見無。你不曾留意,所以聽我說出來才會覺得稀奇。”

顧曲將信將疑:“是這樣嗎?”

“當然了!”卓秋瀾手指一動,將白拂輕巧帶過臂彎,微笑道:“比如你剛才在聽我說話,就連貴客上門都沒發現。”

顧曲一楞,還未明白過來她的意思,忽見她已停下了腳步。

“藏頭露尾,可不是名門正宗的風範。既然來了,何不出來見個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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