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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成王敗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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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成王敗寇

一夜激戰,煙燎金殿,血滿禦溝。

晨曦微弱的光線在天際乍現,彌泛至巍巍宮闕時,仿佛也無端染了一層沈斂殺氣。

蹄鐵聲聽似潮浪,陣陣迫近宮墻,轟鳴巨響中,肅穆宮門緩緩打開,守在門後的內監宮人飛快跪伏兩旁,低眉順目,噤若寒蟬。

成玄策玉冠金甲,墨畫般的眉梢上春風飛揚,在一眾鐵衣將士的擁護下策馬而來。他稍稍回頭,餘光顧望了一下隊伍後面盡成俘虜的禁衛高級軍官,不屑一笑,揚鞭一揮,徑直馳入宮門。

過了宣政殿,後面就是桓王起居所在,此時殿門緊閉,門前石階上落雪成堆,四周無一人守護打理,冷清得毫無生氣。成玄策眉角一動,似乎不悅,尚未開口,早有幾個小太監抱著掃帚過來,忙亂地掃除積雪,縮起脖子站在一邊聽候發落。

成玄策不管他們,轉頭對身旁須發斑白的戎衣男子拱手:“郁老將軍,多謝你護衛本宮到此。父王病中怕人驚擾,本宮先進去請安,有勞老將軍帶眾人在此暫候。”

郁欽鴻舉目望了望宮殿四面嚴閉的門窗,眉間略添了幾道憂郁褶皺:“殿內情況不明,殿下獨自進入不妥,還請讓老臣陪您一道。”

成玄策內心也並非毫無顧慮。然而正因情況不明,無法得知桓王的境況和態度,才越發讓人為難。假若桓王一切安好而他竟貿然帶著大量甲胄衛士闖殿,那這“目無君父居心叵測”的罪名壓下來,他的儲君之位就岌岌可危了。但正如郁欽鴻所說,他獨自進去,雖有眾人在外接應,還是不免有些風險。

“多謝老將軍好意,但恐怕於禮不合……”

“殿下。”郁欽鴻擡了擡手掌,“臣身為邊將,歸朝之日本來就要面見王上述職。寢殿叩安雖不常見,卻也算不上大過,就讓老臣隨您進去,至於其他將士,可令他們在外面守候。”

成玄策思忖頃刻,覺得有理,遂點頭道:“好。”

軒平溫聲道:“屬下略通醫理,也請隨殿下一同入內。”

成玄策回眸看向他,軒平微微一笑。這意思很明白,如果桓王疑怪起來,太子可以借帶醫看診的名義推脫。

殿門豁然打開,一名宮女站出門來施禮:“太子殿下,請進。”

旭陽沿著門窗的輪廓漫入寢殿,在冰涼地磚上摹出青瑣的巧影。幹燥陳舊的空氣裏,像還殘存著昨夜安息香的餘燼。

大殿裏空闊寂然,繡帳一絲不茍地卷著,王後端坐其下,身畔是已然停息的桓王。她看見成玄策,便輕蔑地笑了一下。軒平看在眼裏,突然楞了楞,面前這對畢生為敵毫無血緣關系的“母子”,因這一笑,竟似忽而產生了幾分“眷屬”的聯系。

“做太子的,就這點膽量麽?”

成玄策微沈了臉色,卻並不回應她的話,在禦榻前立定,奏道:“兒臣玄策,同征西將軍郁欽鴻,恭問父王金安。”

“不用問了,”王後冷冷地笑,“他死了。”

雖說事先有所預想,然親耳聽到確切消息的這一刻,三人仍是陡然震驚。成玄策面上血色一剎褪盡:“你說什麽?!”

“他沈屙難起,昨夜剛剛晏駕。不信?要過來仔細驗看麽?”

成玄策臉色難看地瞪視她片刻,腳下一動正準備上前檢驗,忽見她拂袖而起,指著郁欽鴻和軒平喝道:“你們兩個出去!”

二人看向成玄策。大殿裏四面帷幔皆高高掛起,內外明朗,看得出來並無埋伏,此時是留是退皆可,只看太子如何定奪。

成玄策的目光投在榻上。那是生他養他二十年的父親,雖曾因讒言和忌心疏遠過自己,後期更因昏懦失權於臣妾,導致自己處境艱難險些無法自全,但好歹在社稷大事上保住了底線,這才使自己得以頂著太子寶冠名正言順地奪回一切。

無論如何,他該感激。

他該保全他作為君王在臣子面前的尊嚴,哪怕是死後。

“你們出去吧。”他這樣說。

二人於是躬身,退出殿去。

成玄策緩緩步至榻前。桓王蒼老的眼瞼幹薄而皺,靜靜覆蓋住了那雙永遠暗淡下去的眼睛,瘦削凹陷的面頰上千溝萬壑,一道一道,分分合合,行走出不甘的折線,遺恨的棱角。

生前多少赫赫君威,尊榮加被,至此依舊是殘軀一副,難系三更命魂。

朝陽升起來了,霞光紅艷,熱烈地照入殿宇,移過地磚,升上殿柱,日覆一日眷拂著這片國土。

但他是看不到了。

成玄策低垂下頭頸,胸中悲懷湧動。

眼角亮光瑩瑩。

是淚?還是——

刀!

不及回頭細看,他瞬間出手,準確無誤地擒住了婦人纖細的手腕,五指用力一捏,骨碎聲在殿中響起。

匕首雪亮,如一道垂星滑落在地毯上,同時滑落下去的,是王後失力的身軀。

成玄策看著她,眼中有驚,更有怒:“到了這一步,你還不死心?”

王後仰頭看著他,冷笑不語。她的身體因腕骨碎裂的痛楚而劇烈顫抖,額上汗珠密布,面上卻仍是不服輸的神色。

成玄策咬了咬牙根。王後在名份上終究是他嫡母,就算要論罪也得交給有司明著來,不便自己動手。他忍下殺人的沖動,非常恨恨:“就憑玄晞那個爛泥樣,你以為你得手,他就能坐得穩王位?”

“關他什麽事?”王後語聲如冰,視線極淩厲地擲向他,滿溢著他無法理解的仇恨:“我只是要你死而已!你是我一生最大的恥辱,可嘆我大桓就此毀於你手!”

“可惜……”她搖搖頭,鬢角垂落下來,眼神投註向榻上,唇角洩出一絲苦澀:“你到死也不肯信我,真是自食其果……”眼神漸漸渙散,口中如在囈語,“可笑,可憐……”喃喃未畢,她突然俯身,撿起地上匕首猛刺入自己胸口。

一切發生得太快,成玄策震愕之下尚未來得及攔阻,便見鮮血噴湧而出,濺灑在禦榻邊緣。

郁欽鴻和軒平正在階下等得焦急,忽聽門聲一響,太子打開殿門走了出來,臉色木然。

“殿下……”

“收屍吧。”

他目光轉也不轉,撂下這一句,邁步離去。

風聲凜凜,風頭如刀。他信步走過重樓覆道,朱璃碧宇謙卑地低俯檐頭,從新君的身旁依次退卻。更遠處,喬木列隊迎候,枯葉全落盡了,光禿的枝椏直直伸舉向天,如祈求恩澤的手臂,等待著來年的新雨,醞釀著下一輪的新葉。

太陽已經出來了,雪像是要化,冬風撲面,仿佛又更冷了些。

成玄策停住腳步,擡頭望向面前的門。

門上有匾,匾上有字。

萬壽宮。

怎麽走到這裏來了?成玄策眉一皺,旋即又一舒。許是冥冥指引,許是舊事難忘,母妃仙逝後,他曾在這裏度過他最後一段無憂的童年,也不知光景是否還如舊。

沈重的殿門打開,日光一束,幽然破入。

一腳踏進門檻,他怔在了當地。

所有器飾用具被撤得一件不剩,地面上滿布奇詭繪紋,空蕩蕩的殿堂裏,一盞盞水晶罩下燈火如豆,如一只只不寐的眼睛,環繞巨大圓座呈放射狀鋪開,齊齊陰視著不請自來的訪客。圓座中心,一把長劍懸置其上,在幽弱昏光凝聚的朦朧團影裏明彩煥煥,似要隨時斬開這片混沌燈霧而出。

這是……什麽?

成玄策目瞪口呆,腳下渾無知覺地挪到了圓座前,一點一點伸出手去,指尖觸入劍身光霧,倏覺一冷,身上一個戰栗,突然回神。視線松落,這才發現中心劍尖所指處,放置著一只錦盒。

他低頭拿起錦盒,打開,從裏面捏出一團發絲。

發絲細軟纖柔,像小動物的幼絨,帶著淺淡的黃色,不難辨認,是孩子的胎發。胎發蜷成圈環狀,乖覺幼弱的模樣,它在孩子的頭上時,定也承過母親的愛撫,偎過至親的柔懷。

成玄策捏在手中,嘴唇微微顫抖起來,表情似哭似笑,心間波瀾層層回蕩——他已知道了這是什麽。

這是他自己的胎發,曾被陳貴妃細心收起,妥善保存,如今卻被人用來布置陰害他的邪陣。

母妃呵,你泉下有知,可會難過麽?

那一卷胎發被他扣在手心,手緊攥成拳,重重捫在了胸間。

“殿下!”

聲音從後傳來,一同到來的,是一道玲瓏身影。

“殿下,你沒事吧?”晏飛卿緊張地扶住成玄策微抖的身體,無意間一擡頭,驀然驚愕。

這把劍!

很近的距離,足夠她仔細端詳。不錯,這就是她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殫思劍,想不到竟在這裏!

眼神頓時閃亮,她還沒來得及完全露出驚喜笑容,便聽身邊太子低聲道:“我沒事,這裏陰冷,先出去。”

晏飛卿見他臉色不太好,不由有點懸心,當下無暇別顧,趕緊扶著他出了殿去。

成玄策走出來,心情逐漸平覆,回頭看了看身後雕龍繪鳳的宮殿,招來旁邊候著的小太監吩咐道:“把這萬壽宮給我封了。”

“是。”

幾個小太監說幹就幹,麻利地關門貼封條上鎖。晏飛卿一看這情況就急了,忙道:“為什麽要封宮?”

成玄策低頭看了看胎發,收進袖中,有口無心地答了句:“本宮想封就封,要什麽理由?”

“可是,連我的劍也一起封住了啊!”

“劍?”成玄策一楞,繼而明白過來,眼神沈了沈:“那種害人的東西,封了更好!”

“可是……”

“殿下,”內侍快步近前,“啟稟太子殿下,殷丞相求見。”

“來得好!”成玄策冷厲一笑,“我正要找他算帳!”

袞龍繡袍一甩,徑自去了。

《列國志·北桓志》:乙巳年冬,桓王病歿太微宮。王後殷氏召太子入見,太子不從,後遂發禁軍圍東宮,太子使人告急於丞相,丞相不應。當是時也,鎮西將軍郁欽鴻入朝,聞東宮事急,率所部往救,東宮圍遂解。太子欲治丞相罪,丞相謝曰:“臣死不足惜,恐有累太子德名。”時王後暴斃,眾疑太子所為,議論紛紜。太子恐增議論,終釋丞相。王停靈十五日,葬郊陵,太子玄策立。

晏飛卿好生郁悶。

宮人們都不理解,太子甫繼位,忙大喪,忙接見宗親,先王還未入土,後宮還未封立,卻先忙裏偷閑地賜了她個美人,位份低歸低,可也算是殊榮,她倒好,整天愁眉苦臉,還有什麽不稱意的呢?

面對一眾嫉羨眼神,晏飛卿很無奈,宮中人雖多,卻沒一個能讓她吐苦水。她越待越胸悶,於是請了個恩旨,打著幫忙的旗號,回轉東宮散心。

東宮也正裏裏外外地忙,晏飛卿圍觀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插不上手,索性撒開不管,隨腳往邊上走。天色陰陰,高矮樹木都沒什麽精神,呆呆地杵在那裏,任由杈上的鳥巢結了一顆又一顆,晏飛卿看得想笑,視線一轉,忽見前面的走廊上,青竹鳥架子空空地晃著。

“晏姑娘?”

男子親和的聲音從後響起,晏飛卿回頭,是軒平。

“你的小鳥被人偷啦!”她指著空架彎著眼睛,不知道是在替他著急還是幸災樂禍。

“哪能呢?”軒平輕笑,“它只是自己飛出去透透氣,你看。”他曲起手指抵在唇邊,悠悠吹了聲口哨,不多時,便聽得空中一陣撲棱棱,那只尾羽燦金的漂亮鳥兒飛入院來,自行棲在了架上。

“哎呀好聰明!”晏飛卿讚嘆不已。

軒平抓一把飼料,一邊餵著鳥,一邊不經意地問她:“遇到什麽煩心事了嗎?”

晏飛卿被他察言觀色的本事驚了驚,愕然地看向他,佩服之餘又有點懊惱,暗想這些人怎麽一個比一個鬼精,以後還是離遠點的好,不然跟他們在一起,總有種“自己是白癡”的錯覺。

“也沒什麽特別的事,就是為了一把劍。”

“劍?”

“嗯。”

晏飛卿好不容易遇到個善解人意的對象,便全數傾吐了出來,長出一口氣,問軒平道:“現在萬壽宮被封,我沒法進去,太子又根本不樂意聽我提起這事,可怎麽辦啊?”

軒平搓了搓手心裏的鳥食,沈吟片刻,道:“你不如去問問千機公主。”

“千機公主?”

“殿下自幼喪母,親情疏淡,最寵愛信任的只有千機公主。如今後妃未立,內宮想必是由千機公主代為料理,萬壽宮的鑰匙應該也在她那裏。你要是怕惹煩殿下,不如直接去找她求情,也許她肯幫你。”

弘恩寺。

千機公主回了王宮,禮物卻仍是日日不斷地送到禪房。

小太監放下箱籠,矮身行了個禮:“大師,我們走了。”也不等房中人答話,生怕被叫住似的,忙不疊地拔腿跑了出去。

慧舟無語地望著房門前揚起的一溜灰塵,半晌回過頭,叫了聲:“師父。”

鑒深掃了一眼那箱價值連城的寶物,突然站起身來:“我們走。”

慧舟被這突如其來的指令阻隔了一下思路,有點發楞:“師父要去哪裏?”

“回曇林。”

“啊?”慧舟扁起嘴,圓亮烏黑的大眼睛裏寫滿失望,“不是說不急著回去嗎?”好不容易出來見識一下新鮮世界,他實在不太情願早早回去。

“千機公主身份特殊。”鑒深道,“新任桓王是她親兄,眼裏必定揉不得這顆沙子。若不快走,你我師徒,只怕將要大禍臨身。”

慧舟這回不笨,明白了他的意思,卻又很費解:“師父前幾日不是才開導過她嗎?難道……”

鑒深搖頭,緩步下座,踱至那口箱子前:“你看她送的這些珍寶,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貴重。她的癡念,是不減反增啊!我留在此,只會徒然增長她的希冀。”

慧舟辯解道:“也許不像師父想的那樣,她是為了供養三寶呢?”

鑒深回過頭,向他笑笑:“你信麽?”

慧舟一下鬧了個大紅臉。也是,連自己都能看明白的人心,又怎能讓師父自欺欺人?

“去收拾吧。”鑒深替他理了理項上的珠鏈,語調平和地安撫:“出來這麽久,也該回去看看諸位師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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