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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回車言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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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回車言邁

時節倏忽就變了,白天的辰光一日短似一日。暮雲低低地壓在天邊,綴在積雪的山頭,長跡縷縷,一動不動,好像飄起來又被誰定住的盔纓。

“哎呀累死我了!”薛白捶著腰,迫不及待地趴到路邊一棵歪脖樹上,發出如釋重負的感嘆。

跟在後面的顧曲緊走兩步,靠住樹的另一邊,喘著氣道:“趕緊歇一會兒,歇完還得走,天黑前找不著客店,咱今晚就得在荒山野嶺裏餵狗。”

薛白翻了個白眼:“你不是吧?要說餵狼就算了,你連狗也打不過?”

“誰打不過狗了?餵狼這不是不押韻麽?”

兩人東拉西扯地聊了會兒天,稍微緩過點兒力氣,不敢浪費時間,再次啟程上路。這回運氣不錯,才走出半裏就望見旗畫飄飄,旗下是一座茅店,兩人大喜,急忙飛奔過去。

茅店雖然簡陋,倒也層次分明,前邊對著大路的是大堂門面,後邊單獨辟了間院子做客房。掌櫃獨自坐在櫃臺裏面打瞌睡,聽見有人進來才大夢初醒。

“客官,住店吶?”

“嗯!要兩間客房。”

“那您來得巧!這會兒正好就剩兩間客房了。”老板眉飛色舞地一笑,一手拉開抽屜摸鑰匙一手記賬,“一間客房五兩銀,兩間一共十兩。”

“什麽?”正掏錢的顧曲驚掉下巴,“就這小破店,十兩?你怎麽不去搶劫?”

“沒錯,十兩。”老板看他一眼,表情非常淡定,“就這小破店,您老愛住不住。”

顧曲瞪著他,這老板顯然很懂行情,知道外面遠近沒有別的客店了,自己一家獨大,有恃無恐得很。沒奈何,他掂掂荷包,犯愁地扭過頭和薛白打商量:“怎麽辦?我身上總共就剩十兩,都給他咱往後得喝西北風去。”

薛白說:“你那扇子好像不錯,賣了應該能換不少錢。”

“那也得有地方賣啊!”

薛白無辜地看著他,一籌莫展,嘴翹得能掛葫蘆。顧曲想了想道:“要不咱們先訂一間擠擠,剩下的銀子好歹能對付幾天。”

薛白很不情願,卻也知出門在外不容易,沒法由著性子來,只得點頭:“好吧。”

兩人付了五兩銀,問明位置,便自行去了客房。老板歡歡喜喜地理好賬本,眼瞅外面天色已黯,正考慮著今日要不要早些關門,忽聽得外頭步聲冗冗,一群人走進店來。

走在前邊的少年身姿如玉樹,眼神若秋光,徑直向他問道:“店家,有客房嗎?”

“有倒是有。”老板咽口唾沫,不敢含糊,“但只剩一間,怕是住不下你們這麽多人。”

少年卻道:“無妨,便請把那一間開給我們,若住不下,只好在這堂中叨擾店家一宿,不知可否?”

老板看看他身後跟著的一幫人,個個手按佩刀站得筆直,哪裏敢說半個不字?只是這麽多人,一般住店至少得占好幾間客房,他自覺吃虧,又很不甘心,一時答應也不好,拒絕更不敢,便吞吐了起來。

少年身旁站著的,是一名容貌清麗的少女,這時忽然出聲:“店家,我們也不白占你的大堂,一樣按房錢算給你。”

老板聞言,頓時眉花眼笑,迅速收算了銀子,摸出最後一把鑰匙遞了過去。

少女接了鑰匙,側過臉道:“上官陵,我們去看看屋子。”

上官陵點頭:“好。”

晚間在大堂就餐。窮鄉僻壤,物資貧乏,招待客人也比較粗糙,野菜薄粥,一人碗裏一個饅頭。上官陵隨順慣了,什麽環境都能適應,沈安頤素能體諒他人,更不苛求,侍衛們見公主尚且無話,自然沒什麽講究的。眾侍衛分坐兩桌,上官陵和沈安頤獨坐一桌,各自低頭就著油燈數著菜梗,一片默默安靜。

門板上響起叩聲。

老板懶得動彈,對外嚷一聲:“打烊啦!”便不予理會。誰料那叩聲停頓稍時,又不屈不撓地響了起來。

老板無奈,只得走過去開門,才剛開了一條縫,便見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擠了進來。

“去去去去快出去!”老板很惱火,趕緊把他往外踢,“沒看我這兒都打烊了嘛!”

乞丐伸著破碗,哀哀求告:“老板,您就可憐可憐我……”

“我說你們這些人,有手有腳,三天兩頭的來,個個要人可憐。我這店面也小家底也薄,真是可憐不起你們!快走快走!”

老板大約是見多了這種模樣,十分不耐煩,手腳並用地趕人。那乞丐也癩皮得很,死活扒著地皮,任他怎麽踢都不挪動,糾纏成一團,無法消停。

沈安頤終於看不下去。

“店家,”她放下筷子,“便施舍他些又如何?若要銀子,我補給你好了。”

“姑娘,這不是錢的問題。”老板兩手一拍,“今年年成不好,誰家都沒富餘的。再給他些,我也該討飯去了。”

沈安頤沈默片刻,招手喚那乞丐:“你過來。”

乞丐伸頭看看她,見這少女衣著雖也樸素,形貌氣度卻不同凡俗,不由有些畏怯,躑躅了一會兒,還是湊近前去。

沈安頤拿起自己面前還沒動過的饅頭遞給他:“吃這個吧。”

她的手比那饅頭還白,幹凈細嫩,乞丐怯怯地看著,好像不敢接。

上官陵忽開口:“流民乞丐,天下到處都是。這點小恩小惠,能改變什麽?”

沈安頤聽得明白她話中意思,心頭有絲不悅,並不應話,依舊遞著饅頭對那乞丐道:“拿著吧。”

上官陵又道:“您這一個饅頭,也只能管他一頓。”

沈安頤火起:“你——”

一轉頭,另一只饅頭遞到眼前。

“這樣就有兩頓了。”

沈安頤呆了呆,錯愕地看向她。

上官陵自始至終都沒什麽表情,說話語氣也始終平淡,只是秋水明眸裏似乎泛過清淡的戲謔笑意。

沈安頤滿腔火氣頓時消盡。

自己搖頭笑了笑,她接過上官陵的饅頭,一起遞給那乞丐:“都拿去吧。”

“謝謝姑娘!謝謝公子!”

乞丐離桌而去,沈安頤回眸,見上官陵坐在那裏靜靜抿著稀粥,仍是一言不發,微垂的眉目極整潔,極明朗,又極淡泊。

“你說得對,小恩小惠沒什麽大用。”她註視著上官陵,目光柔和而深思,“另外……多謝你。”

夜風下早弦。

竹葉沙沙,竹枝的剪影在窗上搖曳,時疏時密,濃淡有致,像掛在風裏的畫,只差在旁邊添一行題跋。

沈安頤睡眠淺淺。

她從前在園子裏獨居久了,習慣了過分安靜的休憩環境,換了稍喧嚷些的地方就有點不適,加上心裏惦記著事,更不容易深眠。一陣吵鬧人聲突兀而起,不知哪一方哪一處飄來,美夢轉瞬變成噩夢,她一下坐起,冷汗涔涔。

“公主莫驚。”

一道清透而又沈著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

“上官陵?”

“正是微臣。”

沈安頤匆匆起身穿好外衣,走過去打開房門,立刻望見了院裏那道挺直修長的身影。

上官陵聽到開門聲,轉身扶劍一禮:“公主。”

“剛才出了什麽事?”

“並沒有事,”上官陵一派平靜,“只是幾個房客。”

沈安頤輕輕松了一口氣,一轉念卻又不得安心起來。

“聽說成玄策已經繼位,只怕沒那麽容易放我們走。”

“那又如何呢?”上官陵神色淡淡,“公主放心。微臣既然受命,便會盡全力讓公主安然歸國,無論發生何事。”

她說話的語氣很悠然,卻又很篤定,字句清晰的話語傳入沈安頤的耳中,也不知怎麽,霎時就令她心底安穩了許多。

上官陵見她松了眉宇,臉龐的線條不再緊繃,眼神逐漸安定,便不再多言,只擡手向房門處一引:“公主,請回。”

沈安頤點點頭,回身剛走一步又停下來,轉向上官陵:“你怎麽不去休息?”

“大堂離此有些距離,公主身邊,還是有人護衛的好。”

沈安頤道:“隨便派個侍衛便是了,你何必自己過來?”

雖然保護她也算是上官陵的職責之一,但她既然知道了上官陵與自己同為女子,看她在寒風夜露裏為自己守房門,心裏就無論如何過意不去。

上官陵道:“他們這幾日也辛苦,難得休息。臣自幼修習內功心法,比常人精力充沛些。”

“那你進來歇一會兒吧,在房中護衛也是一樣的。”

上官陵動作一頓,繼而眼波徐轉,唇邊浮過一絲淺笑。

“臣如今還是男子,”她壓低了聲線,“豈能與公主同室休息?”

沈安頤並不以為然,見當下四周無人,便向她笑道:“這有何妨?這裏也沒人認識我們,何必為了些不相幹的虛言委屈自己?”

“公主名節寶貴。”上官陵微頓了頓,誠懇地道:“多謝公主。”

沈安頤註視著面前這個和自己年齡相若的姑娘,不知為何,心中忽有點五味雜陳。

“你這樣,不辛苦麽?”

上官陵擡眸看看她,似有不解:“辛苦?”

沈安頤苦笑:“這不是你必須做的事,你原本不必要擔承這些的。”

上官陵這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什麽是必須?什麽是必要?”她聲音輕輕,卻依然沈穩清晰,“我只是遵從自己的心意,走自己選擇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便辛苦些也值得。”

她的目光投向遠處和高處,眼底映出無垠山水,閃耀群星,眸子瑩亮的。

沈安頤凝視她許久,終是無聲一嘆,移步進屋去了。

上官陵想了會兒事情,正欲轉身站回原位,卻見門邊纖影一閃,沈安頤又返至她面前,懷裏抱著白日在路上穿的羽氅。

“夜裏風寒,先用這個擋擋。”

她將羽氅一展,柔軟厚實的衣面如鴻雁的羽翼舒開,罩在了上官陵身上。上官陵一楞,下一刻驀覺周身裹上了一片溫暖。

“公主,這——”

沈安頤擡眸凝她一眼。

“我不會勸你違逆心意,你也別讓我於心不安。”她一面說著,手上動作毫不停頓,熟練利落地綰結好系扣,上下端詳一番,滿意地笑笑:“你穿我的衣服,還真挺合身。”

“外面冷,公主回去歇息吧。”

“你也別一直守著,累了就去睡。”

上官陵想了想,繼續為這種小事和她爭執也沒有意義,索性點頭:“好。”

沈安頤這才安心了些,轉身回客房去了。

庭院歸於冷寂。

耳邊空山流水,眼前淡月微雲。

上官陵獨立庭中,仰頭見眾星明滅,低首見竹落松根,俯仰之間,神思悠然而遠。她想起幼年在孤竹時,君山的冬夜,也是相似的光景。年年歲歲,一般無二的模樣,看不出變化,也就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山下紅塵世界瞬息萬變,她在那山上,卻仿佛置身於永恒。

亙古不變的天公地母,曾經給予她的,究竟是怎樣一種眷愛呢?

她的心忽然就變得溫綿似水,柔軟而又沈寂。

砰!

隔壁客房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緊接著,響起少女氣惱的罵聲:“誰許你睡我床上了?”

房中另一個聲音一邊抽氣一邊笑:“這是人老板的床好不好?再說,你不是同意擠擠的嗎?”

“那……那你也不能和我睡一塊啊!”

“那怎麽辦?這就一張床。大冷的天,我也不好意思讓你睡地上啊!難道你好意思讓我睡地上?”

“你……你……你故意的吧?明明有兩間房你只訂一間!”

“這不是錢不夠嘛!奶奶您有錢,您咋不上啊?”

“不許亂叫。總之……就是不行。萬一……萬一被你占了便宜,我還有什麽臉去見師父?”

“哎喲姐姐!就你那張臉還便宜?少爺我又不戀童……”

“姓顧的!!”

一聲斷喝,房門哐當打開,一團黑咕隆咚的影子滾了出來。

“不是我說你,你這脾氣修道很容易走火入魔的。”黑影伸展四肢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往院子裏跑,方向沒看仔細,差點一頭撞在上官陵身上,所幸反應極快,險險剎住。

“顧曲你站住!”少女追隨過來,猛見院子裏還站著一人,登時一楞。

顧曲比她還好奇,借著月色打量了上官陵片刻,主動問道:“你也是客人嗎?”

上官陵點頭。

“那你怎麽不睡覺,大半夜的站院子裏幹嘛?”

上官陵不欲多言,只說:“是有些緣故,不足為道。”

“上官陵。”

是沈安頤再次走了出來。

顧曲薛白兩人一看這情形,立時恍然大悟,不由同病相憐起來:“哎呀原來跟我們一樣!”顧曲望望對方兩人,再瞅瞅自己兩人,腦筋一轉,突然有了個主意。

“我想到辦法了!”他目光灼灼,一臉撿到寶的樣子,“咱們換換,我和這位公子一間房,薛白你和這位姑娘一間房。這樣大家都能安穩睡個好覺,怎麽樣?”

“這個辦法不錯!”薛白歡喜地拍手,對沈安頤笑道:“這位姐姐,你來我屋裏睡吧。”

沈安頤有些猶豫。原則上安全起見,她不該和任何陌生人同榻而眠,哪怕對方看起來是個毫無心機天真純良的少女。可是,她同樣希望上官陵能去休息,不必夜守門外。左右權衡一番,她覺得對方的危險性很低,於是把頭一點,正要答應,忽覺手腕一緊,上官陵拉住了她。

“兩位是什麽人?”上官陵開口,話是向對面兩人問的。

薛白睜大了眼:“你不會把我們當壞人了吧?別誤會!我們都是好人。我是玄都府掌門卓秋瀾道長座下弟子薛白,他——”她指指顧曲,“他是平原顧家的顧曲公子。”

“平原顧家?”上官陵目光轉向顧曲,微住了住,“天下名門之首的顧氏?”

齊朝泱泱數百年,以其獨特的政教文化催生了許多望族,興替不休。隨著齊朝的衰亡,這些名門許多也跟著雕零覆滅,但也有一些殘存至今,其中頗有些翹楚名門,雖說家業聲名也早非昔比,但根基在那裏,非旁人可望項背。

顧曲難得謙虛了一下:“不敢當,但在下的確是顧氏子弟。”

上官陵沈吟不語。

沈安頤道:“既然都是有根有底的正人君子,換房合住一宿也無妨。上官陵,你正好睡會兒,養養精神。兩間客房相鄰,照應起來也很方便,不必太過擔心。”

她一貫溫柔和順,可每當有了自己的主意時又很堅持,何況上官陵確是有些倦意,便聽從了這番安排。

折騰完畢,四人都覺疲乏,沾上枕頭就睡了過去,連淺眠的沈安頤都睡得挺沈,不知過了幾個時辰,感覺視野微微發亮。

是天亮了嗎?

她悠悠醒轉,驀見窗前人影一閃!

“啊!”

躺在旁邊的薛白被這聲驚叫弄醒,一下從床上彈了起來:“怎麽回事?”

回答她的是一道寒光。

薛白大驚,動作反應卻分毫不慢,一手按下沈安頤掩在身後,一手飛快拔劍。

一劍出,寒光飛遠。

“什麽人?”

她正要再出劍,驟見燈火一亮,上官陵和顧曲聞聲趕了過來。

“發生何事?”

“剛才好像有個強盜。”

上官陵走到門口,遙望了望天邊殘月,道:“再過一會兒天該亮了,此處既不安寧,不如早點啟程。”

沈安頤拿起桌上披風,應了聲好,便和上官陵一同趕去大堂與眾侍衛會合。

顧曲看了看被劍風削破的帳額,問薛白道:“你和那人交手了?”

“嗯,”薛白點點頭,臉色嚴肅,“身法很快,不像普通的強盜,搞不好是過忘山門的探子。”

“我就知道!”顧曲神情凝重,“收拾東西,咱們也快走。”

兩人其實也沒什麽行李,薛白背上自家寶貝古琴,顧不上早飯,跟顧曲一前一後行色匆匆地往外走,方踏出客店大門,驀見路邊停了一輛馬車,後面排得齊齊整整的,是一眾隨護的騎士。

“顧三公子,薛姑娘。”上官陵站在車前,向二人拱手微笑:“方才多虧薛姑娘及時出手,上官陵在此謝過。可惜行旅匆促,未帶謝禮,想邀兩位同行,不知意下如何?”

顧曲和薛白對視一眼。

“那真是太好了!”

他倆的輕功雖然夠快,但畢竟很耗體力,哪有馬車坐著舒服?

“咦?”跳上馬車的顧曲忽然感到納悶,“這人怎麽知道我的行輩?”

朱雀宮。

千機公主坐在矮榻上,一雙鳳目興致勃勃地將眼前姑娘從頭掃到腳,又從腳掃到頭。

“你就是王兄新封的美人?”

晏美人看看她,覺得她高高在上的語氣聽著不順耳,註意力被轉移,說話就答非所問起來。

“我有名字,我叫晏飛卿。”

千機公主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好好好,晏飛卿姑娘,你不去伺候王兄,來我這裏做什麽?”

晏飛卿直接就說:“請問……萬壽宮的鑰匙,是在公主這裏嗎?”

千機公主答得幹脆:“是在我這裏。”話一出口,陡覺晏飛卿看著自己的眼神變得充滿希望,不禁滿心莫名:“怎麽了?”

“公主可以把鑰匙借我用一下嗎?”

“你要它幹什麽?”

“萬壽宮裏有把劍,是我之前丟失的,我想把它拿回來。”

“哦。”千機公主表示理解,然後道:“不行。”

即便未曾抱有百分百成功的希望,聽到對方拒絕,晏飛卿仍不免喪氣:“為什麽不行?”

她心頭抑郁,沒意識到自己的問話完全不合規矩,幸好千機公主對規矩並沒有執念,友好地和她解釋:“王兄不同意的事,我不能私自答應你。”

晏飛卿試圖掙紮一下:“你怎麽知道他不同意?”

千機公主瞥她一眼,細白的指頭在手爐上畫了幾個圈:“他要是已經同意,會直接派宮人來拿鑰匙,還用得著你親自來找我?”

這下徹底沒戲,晏飛卿垂頭坐在那裏,比霜打蔫了的茄子更沒精神。

“還有別的事嗎?”

晏飛卿搖頭。

“那我不留你啰?”千機公主瞅著她笑,覺得她蔫蔫的樣子又可憐又好玩,而且也不懂她在難過個什麽勁,“好啦,不就是把劍麽?有什麽大不了的!”

晏飛卿不想和她說話,揉了揉發紅的眼睛,起身告辭。

千機公主目送走她的背影,仰著臉打量了一會兒高闊的殿頂。

王座上新人換舊人,這朱雀宮依然是她的朱雀宮,依然寶光璀璨,依然宮花寂寞紅。

她也覺得有點兒寂寞。

耳邊窸窸窣窣,她一轉眼,見幾個太監擡著一口箱子進來。她開始沒反應過來,直到看清那箱子的式樣,一下坐直了身體:“這箱子怎麽擡回來了?”

“稟公主,”領頭太監跪下,“弘恩寺的人說,鑒深法師已經走了。”

千機公主跳起來,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個調:“走啦?”

“是……是。”

“去哪兒啦?”

“說……說是回曇林了。”

小太監苦哈哈地俯著腦袋,下一刻驀覺香風撲近,千機公主疊紋簇繡的裙擺就在他眼前晃蕩。

“那我之前送他的東西呢?”少女驕傲美麗的臉龐上半是羞怒半是急切,問話幾乎是用喊的:“他是帶走了還是扔了?啊?”

“稟,稟公主……東西被他布施給了寺院和城中貧苦,說是……可以為公主積些功德……”

千機公主一楞,頓時說不出話來。

軒平在秘書院整理公文。

他是太子順利繼位最大的功臣之一,成玄策愛重非常,原本要擼了殷時存直接把丞相大位賞給他,卻被他婉言辭謝,說自己不熟悉朝廷事務,且太子剛登基,群臣未附,不宜立刻動殷時存。成玄策這才作罷,於是順著他的意思,先把他放到秘書院“熟悉朝廷事務”。

步聲硁硁,走進來一道人影。

軒平擡頭一看,不禁詫然:“謝琬將軍,您不是隨軍去雲陽了嗎?怎麽回來了?”

“我哥那個牛脾氣,”謝琬一臉無奈,“離了爹的視線,誰也掰不過他,動員了一堆將士,楞是把我趕回來了。”

“回來也好。”軒平笑笑,“見過王上了嗎?”

“剛去太微宮見了,都有點認不出來。”謝琬見文書成堆,說話間順手幫他整理起來,“想不到我走了一陣子,回來王都裏就大變樣——”話語戛然而止。

她手裏握著剛剛拿起的一張文書,目光定在末尾的落款名上,有些驚訝。

軒平見她神色異樣,走過來看了一眼:“這是昭國使團的辭書,有什麽問題嗎?”

謝琬臉上的訝色消退了些,猶帶著幾分掩不住的古怪。

“昭國的使臣……名叫上官陵?”

“不錯。怎麽,將軍認識此人?”

謝琬沒說什麽,上官陵告訴過她自己是昭國大夫,為昭王出使別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總覺得好像哪裏有說不出的別扭。

她支吾著應了一聲,眼神避開軒平,放下文書走出門去。

軒平沒有攔她,只是久久註視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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