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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誰家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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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誰家年少

城外有座山,山上有座寺。

那山名喚留雲山,那寺名喚邀月寺。留雲邀月,端的是風流無邊。許是因為太風流,連累得這佛門凈地,都多沾染了幾分紅塵煙火氣。

最有趣的當屬雨景。寶剎在山煙裏隱現,梵鈴幽渺,若近若遠的傳來,直教人以為身入了幻境。此時若有訪客不畏泥濘,披煙歷雨尋至寺中,便能有幸一嘗妙勘大師親手烹制的香茗。

男子站在寺檐下,一動不動地註視著紛密的雨簾,良久,嘆了一口氣,徐步走回了佛殿。

妙勘手握茶荷,悠然自得地撥弄著裏面的茶葉:“有雨就有晴,將軍何必心急?”

“我不急。”謝璇心不在焉地踱至經案邊,信手拿起一本經卷看了幾眼,“只是叨擾大師……寺裏新請了抄經的先生?這《金剛經》倒不像您的筆墨。”

妙勘搖著頭笑:“哪來的先生?是近日沈公主奉王後旨意,在弘恩寺為大王抄經祈福。我昨日拜訪師兄,見這字寫得好,便問他討了幾本。”

“沈公主?她回成洛了?”謝璇放下經卷,心思流轉。若是那位質子公主已經回了王都,太子也應該早到了才是。

莫非路上出了什麽變故?一念及此,心底便不由泛起一陣隱憂。腳下漫無目的地徘徊了幾步,竟又不知不覺晃到了門口。

小茶爐沸騰起來,熱霧蒸熏。妙勘泡好茶,溫壺洗杯,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招呼謝璇過來就座。

謝璇久在邊塞,地處寒僻,喝酒的時候多,喝茶的時候少,就是喝也不似這般喝法,此刻觀玩著茶幾上種種器具,甚覺新奇,便暫忘了些憂思,英挺的面容上流露出幾分悅意來。

妙勘提壺斟茶。他斟茶的動作很拙樸,甚至有點慢吞吞,卻是一滴也未曾灑出杯緣。

巡分之後,又在各杯上點滴了幾下。

“此所謂韓信點兵。”

“韓信點兵?”謝璇被勾起意趣,濃眉饒有興味地一揚。

妙勘分完茶,擡首望望他神色,玩笑道:“在將軍面前談‘點兵’,是貧僧班門弄斧了。”一面說,一面遞過一杯,“請用。”

謝璇一笑,雙手接來,但覺茶香縈鼻,甘醇馨雅。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轉小了。淅瀝聲中,忽聞馬蹄濺濺。

這時候除了自己,竟還有旁人造訪麽?謝璇心下疑惑,翹首向殿門外望去,庭院依舊寥寥清寂,唯見雨霧朦朧中,一人蓑衣煙笠,策馬而來。

那人的面容大半落在了笠檐的陰影裏,僅能看明一個秀麗雪白的下頜。說也奇怪,那人的身形雖被蓑衣遮擋著,清正挺拔的感覺卻迎面撲來,即使相隔這樣遠,也強烈得令人無法忽略。

謝璇的視線便不由自主跟隨著轉動,看那人在佛殿前下了馬,沒有進殿,卻牽著馬繞到後邊去了。

他忽而就有些悵悵,連剛入口的佳茗,都無端變得寡淡起來。

妙勘對他莫名變化的神態視若無睹,飲完自己杯中,拿起茶壺晃了晃,又隨手擱在了幾上。

“好濃郁的茶香!”

話語和足音同時在殿中響起,謝璇側首,殿柱後投下一道俊逸身影,少年一手拎著蓑笠,一手提著只陶罐,施施然走將過來。及至近前,少年步足微頓,清透的目光在謝璇面上一拂,便投向住持。

妙勘會意介紹:“這位是謝璇將軍,今日來此進香。”又向謝璇道:“這位上官陵公子亦是客人,近日借住寺中。”

“謝將軍。”

“上官公子。”

二人簡略作了個禮。上官陵放下陶罐,走開去將蓑笠掛在壁間。

“這蓑衣放得久了,怕是有些損壞,”妙勘看著她整理,一邊出言問候,“公子可曾淋著雨?”

“我倒無恙,只是可憐了那匹馬。”上官陵回轉座前,瞧見滿桌尚未收拾的茶具,嘴角欣然一勾:“看來在下趕得巧,今日有口福了!”

“可惜公子晚來一步。”妙勘嘆息,“茶都喝完了,一杯也沒餘下。”

“一杯沒餘麽?”上官陵執壺在手,聞言並沒露出半點失望之色,卻眼波一轉,好心情地同住持打起賭來:“我若倒得出一杯水,便請大師將你那上好的巖茶送我些許,如何?”

妙勘撫掌而笑:“公子若果真能行奇事,貧僧又何惜一點茶葉?”

謝璇見這情形,竟似煞有介事,大為稀奇,忙轉眼去看上官陵。見她就著茶幾上挑了個空杯,提起壺來,作勢斟滿,便將空茶杯推至妙勘大師面前。

妙勘眼一掃:“水在何處?”

上官陵道:“就在杯中。”

妙勘垂目,隱約猜到她意思,面上卻仍不動容,只是唇角微彎:“杯中空空,並無一物。”

謝璇拿起杯子細看了看,果然是纖毫無物,正自納悶不已,卻聽上官陵道:“敢問大師,四大可屬色麽?”

“自然屬色。”

“水屬四大,四大屬色。《心經》上說空即是色,大師見杯中有空,可不就是有水了麽?”

妙勘念一聲佛號,含笑道:“公子靈心妙智,貧僧願賭服輸。茶葉在此,請來取走。”

上官陵道:“多謝大師。”立在幾案前,卻是再無動作。

謝璇在旁瞅著他二人打啞謎,內心早已糊塗,望望上官陵,又望望案頭的茶罐,忍不住出聲提醒:“上官公子,大師贈你的茶葉,你怎麽不取呢?”

他這一點破,上官陵像是終於忍耐不住般逸出一聲笑,長嘆道:“可惜茶葉也是四大和合的色塵,色不異空,大師所贈的這‘茶葉’,我是取也取不走,拿也拿不動啊!”

謝璇恍然,三人相顧大笑。

“公子從寒雨中來,是該喝杯熱茶。”妙勘手持念珠,站起身道:“請稍坐片刻,待貧僧燒水再泡一壺。”說著便準備上前取茶爐,卻被上官陵止住。

“在下最近已蹭了大師幾壺好茶,怎可再勞您動手?”她順手提起先前放在地上的陶罐,“今日出去,正好接了一罐新鮮雨水,也請大師嘗嘗在下的手藝。”

雨水蘊積了霜露氣息,熱火一蒸,便散出幾許清冽秋意。妙勘走去看茶爐,上官陵便坐了他的蒲團,拿了茶匙挖去壺中殘餘渣末,挨個清洗茶具。

謝璇坐在對面無所事事,想伸手幫她又恐自己不通此道,反而添亂,只得虛心觀摩著,一面同她攀談。

“如此大雨,別人躲避尚且不及,公子卻有心情出去接雨水煮茶,真乃風雅之士。”

“風雅?”上官陵一哂,“若不是為了探路,我也不願出這一趟門。”

“探路?”謝璇一聽,只當對方是個不熟悉地理的游子,他心腸極熱,立刻道:“公子欲往何方?若怕迷路,我可以派個衛兵給公子做向導。”

“倒不為這個。”上官陵解釋道,“路途在下認得,只是這兩天附近來了許多匪寇,所以才趁著雨天人少探查一下情形。”

她說話的語氣輕描淡寫,卻聽得謝璇一楞:“匪寇?我今早過來,路上並沒碰見任何可疑人員。”

上官陵理好茶巾,擡眸一笑:“將軍,您必是從成洛往南出來到這寺中。那些匪寇是埋伏在往北進城的路上,距離此地尚有數裏,若被您碰見才叫稀奇。”

她話音未落,謝璇的臉色已經變了。

“你說的是真?”

“千真萬確。”

謝璇騰地站了起來,筆直的腰板一轉,就要往外走。

“雨還在下。”上官陵提醒。

“行軍豈畏風雨?”謝璇不為所動,“出其不意更好。”

剛邁出一步,便聽得背後一聲輕笑。

“訟獄要有證據,治罪要講罪行。”上官陵也不看他,只是細細揩拭著手裏的茶壺,“將軍,人家現在還什麽事都沒幹,您就算抓住他們,又能如何處置?”

謝璇一怔,神情雖未松動,腳下卻已停住了。

他本想說等他們幹出事就晚了,可一轉念又想起太子行蹤乃是隱秘,眼前少年雖是個看上去毫不相幹的局外人,卻也不便洩露,只得暗暗將話頭咽下。

然而上官陵的話卻提醒了他一件緊要的事:這夥人埋伏在太子返都的必經之路上,用意不明,他沒法坐視;可現下自己手上也沒對方任何罪證,貿然帶兵抓人,被有心人得知,反倒會成為他謝璇“擁兵自重,欺淩無辜”的把柄。

於是他腳下雖然停住,神色卻變得更嚴峻了。

躊躇片時,他緩步踱回了茶桌前。

“賊匪橫行,容易禍亂百姓。本將身為朝臣,不可坐視不理。”他語帶試探。

上官陵一邊裝茶葉,一邊點頭:“將軍所言極是。”

“既然如此。”謝璇忍不住了,逼近一步直接問道:“那依閣下之見,該如何是好?”

上官陵蓋上陶壺蓋,捉著壺把將茶壺旋了個方向,從容不迫地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將軍是宿將,竟忘了以逸待勞麽?”

謝璇目光一凝。他原本是關心則亂,這下被人稍一點通,立刻計上心來。

“說得好!”他笑起來,英朗的眉宇頓時舒開,“我不但要以逸待勞,還要以假亂真!”說罷竟不顧外面風雨瀟瀟,轉身大步踏出了寺門。

再次見到謝璇是在次日下午。秋雨新霽,最是宜人的光景,她正獨自坐在桐陰下看書品茶,忽見知客僧引著那人走進客院來,後面還亦步亦趨地跟著幾個衛兵。

上官陵擡擡眼皮,見他一身甲胄未除,步履卻很輕快,便了然道:“看來將軍大功告成,可喜可賀。”

謝璇道:“我是來向你道謝的。”

“此事全賴將軍之能,上官陵並無尺寸之功,豈敢當一個謝字?”

“公子說哪裏話?若不是你出言提醒,只怕謝璇今日不但徒勞無功,反而要身陷囹圄。”謝璇雖是武將,卻並非莽夫,深知其中關節輕重,就算上官陵本無結恩之意,但從他的角度,卻實實在在有相助之情。

上官陵伸手請他坐下,遞過一杯茶:“不知將軍是如何擒住他們的?”

謝璇接過茶杯,笑道:“這事說也簡單。他們埋伏在山坡上,離大路稍有些距離,我命人偽裝成……過往客商,這夥人不辨真假,反被我一網打盡。”

他正說得興起,一擡頭驀見上官陵神色怔怔,視線卻是越過了他,直盯在他身後,一瞬不瞬,像是出神的模樣。謝璇心下奇怪,回頭一看,目光恰好落在身後衛兵懷抱著的劍上。

“這是從他們頭領那兒繳來的。”謝璇拿過劍來,握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我瞧著此物不尋常,怕是有些來歷,所以單獨帶了回來。”

“可否借在下一觀?”

上官陵的視線仍流連在劍上,雖然還是那副不急不迫、淡泊安閑的語調,卻令謝璇不知怎的從中聽出一絲緊張感來。他暗覺奇異地望了一眼面前少年,卻並未立刻詢問,只是寬和地一笑,將劍遞了過去:“當然。”

劍入手,掌心生涼。

上官陵不由自主地屏息,輕輕撫上劍柄。這素雅古樸的式樣,這純簡滄然的顏色……沒有錯,一定沒有錯!

她竭力抑制住微顫的手,將劍拔出一隙,龍吟輕幽入耳,一剎那,她險些落下淚來。

不錯,這就是幼時在孤竹,長伴在君九蘭身畔,與她日日相見,歲歲相守的那一把劍啊!可是……她迅速平覆了心緒,清醒地想到,這把劍早已在數年前被師若顰拿走,又為何會出現於此時此地?心內疑問重重,卻不便向謝璇問起,便只垂眸暗思,手指無意識地在劍身上來回撫摩。

這模樣落在謝璇眼裏,只當她十分喜愛此劍,一時倒犯了難:若是自己的兵器,上官陵如此喜愛,他倒也樂意成人之美,可這劍偏偏是從匪徒那兒繳獲來的,算是公物,卻不好隨意送人。他輕咳一聲,宛轉問道:“公子很喜歡這劍?”

上官陵聽他語氣似有躊躇之意,知他想岔了,遂利落地合了劍,還過去道:“我也不過是好奇。”

謝璇道:“這劍算是證物,回頭要送去官中,興許能查出些線索。”停頓片刻,又嘆了口氣,“如今也不知怎麽,流民越來越多了,總有些賊寇混在裏面為非作歹,之前剛回都中時,還逮了幾個盜賊。抓也抓不盡,真不知該怎麽教訓才好。”

上官陵道:“將軍在戰場上,喜歡徒手搏鬥麽?”

謝璇一楞,隨即失笑:“此話怎講?”

上官陵便道:“將軍與人戰鬥,必然是手握劍柄,鋒刃所至,無往不破。治國豈不相似?君子治國,以政為柄,以刑為刃。政令合宜,百姓便有所適從;刑罰得當,百姓便有所畏懼。何愁盜賊不止?況且……將軍身為將領,職在疆場,抓賊的事,難道不該讓有司去管麽?”

謝璇眼睫不眨地凝視著她,良久無話,像在思考著什麽。上官陵見他不搭話,便也置之腦後,顧自端起茶杯慢飲。

“太子殿下不日回朝,”謝璇忽道,“若公子不介意,在下願代為舉薦。殿下求賢若渴,定與公子一見如故。”

“多謝將軍。”上官陵神色淡淡,不見欣喜,“但在下無意於此,還望將軍見諒。”

“公子有安邦之才,卻無升騰之志?”謝璇探究的視線在她臉上逡巡,“我不信。”

上官陵微微地笑。謝璇不愧是帥才,頗具識人之明。學而優則仕,哪有鳳鳥不願飛舉?所謂無志的,多不過是自恃才高,覺得延攬者不夠合意,不肯屈事罷了。

“這回還是匆忙了些。”上官陵放下杯道,“我明日便要啟程上路了,只好辜負將軍。”

“公子要去哪裏?”

“朔方。”

“朔方?”謝璇訝然,“那地方偏僻,又兵荒馬亂,去那裏做什麽?”

“在下自幼游歷多方,唯獨不曾見過塞外風景。早就聽聞朔方風光奇絕,焉能錯過?”

“朔方景色雖好,但塞口不寧,常有戎族侵擾。”謝璇不大讚同,“公子何不去東北?”東北剛被自己掃平,近期內自然再無外患。

但上官陵考慮的明顯和他不在一個點上。

“東北雖好,奈何路途遙遠。”那人語調閑閑,“不怕將軍笑話,在下也是個懶人。”

謝璇哭笑不得,想了想道:“若公子執意要去,待在下晚間修書一封給舍妹,她如今正好鎮守朔方。公子帶上此信,若有難處便可找她,舍妹定會相幫。”

上官陵這回倒沒多做推拒,徑直道:“多謝將軍好意。”

謝璇低頭一笑。好意也是好意,但他心裏尚有另一番考量:雖然暫時未能替太子招攬上官陵,卻不妨借此賣個人情,來日若有求教之處,也更好說話一點。

二人閑聊片刻,謝璇便帶著人告辭離去。上官陵收拾了茶具,起身轉步回屋,尚未進門,驀聽身後腳步聲近。她回首一望,頓時意外。

桑榆樹下,少女踩著落葉走來。她見上官陵主動回身,甜美的面容上便浮現出喜悅的笑。深秋的院落蕭索而淒冷,可她往那裏一站,竟好似瞬間倒轉了光陰,鶯飛草長,花開春暖,連院子裏寂靜欲凝的池水,都仿佛要歡笑出聲來。

她裊裊地站在那裏,衣裙齊整,釵釧炫麗,全不似初見時的狼狽,幾乎教人認不出來。

但上官陵認得出來。

“是你……晏飛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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