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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燕燕於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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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燕燕於飛

晏飛卿原是尾隨謝璇來到這裏的。

她正苦惱著與謝大將軍不熟無法下手,就驀然發現院裏和他相談甚歡的少年是個熟人——但凡見過面說過話的,一律被她歸為熟人。好漢不吃眼前虧,當然也不會放過眼前的便利,意識到這是個天賜良機,晏飛卿當機立斷,找進門來。

“晏姑娘?”

“對,”上官陵還記得她,這真是個好兆頭,“我……我想請你幫個忙。”

晏飛卿說完一句,見對方面無異色,更加安定了信心,笑顏如花地道:“你可以幫我去問那個將軍把他手裏的劍要來嗎?我很需要那把劍。”

上官陵眸光微動:“你要它做什麽?”

晏飛卿有些猶豫。她雖是初出江湖,卻也知道滿世界宣揚自家的麻煩是個挺沒面子的事,但一想自己是來求人幫忙的,應該表現出誠意,只得實話實說:“我需要帶著它回長楊去,救我師父。”

“你師父?”

“我師父很有名聲,你也許聽說過她。”提起師父,晏飛卿略昂起頭,顯出一點自豪神色,“她姓師,名叫師若顰,是長楊大樂正。我師父的樂藝天下聞名。”

果然!上官陵腦中一根弦斷開,五內翻江倒海,面上卻依舊淡無表情。

又是師若顰,又是這一把劍!

她來不及去思考師若顰為何總是如此陰魂不散,院內重重飛葉,已將她卷入舊憶。

晏飛卿見她的眼神突然之間飄得老遠,顯然走了神,十分奇怪,趕緊揮手給她招魂:“公子?上官公子?”

上官陵拉回神思,仰頭註望向蒼穹,暗暗撫平心潮。蔚明的世界入目,天還是那高遠的天,秋也還是這冷落的秋,風裏飄來秋菊的殘香。

年年歲歲花相似。

只是人不同。

“在下難以從命。”她開口,卻是拒絕。

晏飛卿極其愕然:“為什麽?”

上官陵看她一眼,心裏估量著“你我有仇”或者“我不願意”這種直接理由會對這天真的姑娘造成多大打擊,估算了片刻,還是口下留情:“謝將軍已經走了。”

“沒有沒有。”晏飛卿忙道,“我之前聽到他交代那和尚安排客房,他今晚在這兒住。”

“劍是他從匪首那兒繳來的,是公物也是證物。就算我出面請求,他也不會給。”

晏飛卿這下為了難。“可是……”她一會抿嘴一會跺腳,很著急,“可我是失主啊!”

“你確定?”

晏飛卿原本滿心焦急,聽到這反問忽然一楞,這才想起自己只是在路上望了一眼覺得相像就追了過來,並沒有仔細推敲比較過,頓時就尷尬了起來。

上官陵的反問本是另一層意思,但此刻見晏飛卿神態猶疑,心下稍稍一轉,也就猜到了緣由。“你師父怎麽了?為何需要一把劍去救?”她關心起另一個問題。師若顰與這劍的關系她清楚,只是不知長楊這幾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晏飛卿心思簡單,聽她問起,便從頭細說前因。原來自從三年前師若顰回到長楊,長楊王怨怪她計劃失敗,雖然未曾降罪,卻漸漸疏了恩寵,收回不少決事權。師若顰無法,只好忍痛割愛,準備在長楊王壽辰時獻上稀世名劍殫思以挽回君心,不料壽宴上啟匣,寶劍卻不翼而飛。長楊王深感被戲弄,當場大怒,奪了師若顰登臨閣閣主之任,只暫留了樂正虛銜。晏飛卿替自家師父抱屈,又深恐長楊王加罪,這才千裏迢迢跑出來追查寶劍下落。

“殫思劍?”上官陵怔了怔,眼光不由自主落向了自己腰上,猛然意識到師若顰一直是將那把陸離誤認作了殫思。視線游至晏飛卿,她不由想,這姑娘費力追一把“假劍”回去,也不知到底是在救她師父還是害她師父。

不過,以師若顰和登臨閣那麽多劍師高手的閱歷,尚且無法辨認出殫思劍的真假,不谙武道的長楊王十有八九更加認不出來。

“這樣吧,”她松緩語氣,給了晏飛卿一個臺階,“我明日向謝將軍說明情由,請他把劍借你看看,若果真是你要的劍,餘下的事你自己和他商量,可好?”

晏飛卿正在兩頭為難,忽見有了轉機,立時一掃憂色,笑逐顏開道:“好啊!多謝你!”

上官陵果真言出必行。次日一早,晏飛卿剛趕到大殿外,便聽得裏面上官陵的聲音在說話。

“昨日遇到位故人,正好說丟了劍,將軍若不介意,可否將昨日那把劍借她看上一看?”

謝璇的聲音很快響起:“竟有此事?這卻不巧,早上接到太子的消息,那劍已經跟著其他禮品一起送到東宮去了。”

晏飛卿滿懷期待地候在外面,聞此不禁一陣沮喪。

門內也靜默了片刻。

“那好,還是謝過將軍。”上官陵似乎短笑了半聲,“在下告辭。”

“等等,這信我昨夜寫好了,你帶身上,或許有用。”

又說了幾句闊別的話。

晏飛卿一肚子希冀變成了牢騷,正在原地苦著臉轉圈,一擡頭恰好撞見上官陵從殿裏出來。

上官陵看到她也不驚訝,只說:“抱歉。”

晏飛卿情知強求不來,勉強疊了個笑容:“沒事。”

上官陵微一頷首,繞過她徑往大門去了。

幾乎是同時,一名衛兵奔上臺階來。

“將軍!”聲音和腳步一起躥過門檻,卻仍亮堂得夠外面聽見:“太子殿下送請柬來啦!”

沒辦法了,晏飛卿心一橫,求天求地不如求己,只好先跟著謝璇,看看情況再說。

太子邀宴的地方在金風玉露館。謝璇趕到時,成玄策正坐在朱帷下和軒平說話,見他進來便是一笑:“大功臣來了!”

謝璇一撩衣擺,俯身下拜:“太子殿下回都,臣有失迎迓,乞望殿下恕罪。”

“一年半載不見,你也跟我客氣了。”成玄策手指在酒案上輕輕一扣,“起來。”

“謝殿下。”

謝璇入座,不提防一擡頭,正對上成玄策笑意玩味的眼睛:“你鮮少在城外過夜,這回又是約了哪位故人?”

謝璇微楞了一下,驀想起這位的性子,原是個受不得欺隱的主,恐他芥蒂,忙說:“這倒沒有,只是偶然結識了個新朋友,談得頗為投契,耽誤了天色,這才在外邊將就了一晚。”

“能被你看上的人定然不錯,怎麽也不帶來給本宮介紹一下?”

“他是行旅途徑此地,這會兒已經另去他方了,臣與他也只是一面之緣,不便強留。下次若有機會,必定引薦給殿下。”

成玄策聞言也就無意多問,轉而道:“聽軒平說,殷時存駁了你的奏文,不讓大軍進城?”

“是。”謝璇見提起公事,臉色稍轉鄭重,“殷丞相說城內不好安置,且軍隊進城容易擾民,所以未予批準。”

成玄策嗤地一笑,卻並沒發表什麽意見,只是問他:“你怎麽想呢?”

謝璇斟酌了一下言辭,答道:“丞相的考慮也有道理。”

“他一向有道理。”成玄策皮笑肉不笑,手裏捏著酒盞把玩,“本宮最討厭道理太多的人。”

這話頭卻難接,謝璇啞然,好在另一邊陪坐的軒平及時開了口:“將軍信中所說的那夥匪徒,可還在將軍手上麽?”

謝璇點頭:“暫時扣在軍營裏,正準備今日或明日移交給司寇衙門。”

“司寇那邊不用急。”成玄策飲下一口酒,“一會兒讓軒平跟你過去看看,其餘的事等我指令。”

這當然不符合正常流程,但太子本就是儲君,如今桓王病重,若不是因太子未成年且長久在外,按法理早就該政歸太子。謝璇於是很順服地應允。

腳步聲起,一名侍衛走上前來:“啟稟殿下,沈公主到了。”

“讓她進來。”

疏影過東窗,堂下涼風至。俄頃,少女纖窈的身影拂簾而入。

謝璇和軒平一齊起身:“見過公主。”

沈安頤微低螓首,斂裾答禮:“謝將軍,軒公子。”視線投向當中:“太子殿下。”

她仍是一身素衣素裙,罩著藕色的披風,立在那裏時,便如一支盈盈欲放的芙蕖。

成玄策的目光格外關照似的在她身上多停駐了片刻。

“公主久見了。”他唇畔浮過一絲滿意的笑,“此次回成洛多虧你配合,不然本宮這一路怕是沒有這麽順利。”

沈安頤卻無心委蛇,開口便問:“我妹妹呢?”

“好說。”成玄策擊掌,兩名侍從推著一個女孩從雲母折屏後走出。那女孩看起來也不過豆蔻年華,面貌與沈安頤有五分相似,只是眉間猶存幾許不谙世事的稚氣,姐妹倆站在一處,神韻氣質卻是迥別。

“安頎!”沈安頤一把扶住淚眼汪汪撲過來的妹妹,心頭一塊大石落地,顧不得圍觀者眾,將人攬在懷裏拍了拍後背,柔聲撫慰:“不怕,有姐姐在。”

“姐姐,我……”

“好了回去再說。”沈安頤掃一眼酒香盈溢的華堂,自忖不宜多留,拉著沈安頎向成玄策道:“多謝太子照料小妹這些時日,我姊妹先行告辭。”

成玄策未答,神色間喜怒莫辨,手臂陡然一揚,銜在指間的酒盞挾著厲風疾飛了出去。

這一手突如其來毫無征兆,謝璇和軒平都吃了一驚:“殿下!”

沈安頤不料他驟然動殺,頓時慘白了臉色,無暇顧及自身安危,一伸手拉住妹妹就要護入懷中,卻見那酒杯竟是往梁上飛去,接著猛聽一聲嬌呼,淩空墜下一道鮮麗人影。

晏飛卿暗暗叫苦。

她悄悄追著謝璇趕到這裏,大睜著眼搜尋了一圈也不曾尋到半個劍影。這間屋子的房頂吊得很高,她躲在梁上也聽不清下面人在說什麽,正在那裏百無聊賴到昏昏欲睡,就忽然被一個酒杯砸了下來。還沒來得及摸一摸摔痛的腰臀,一睜眼就已被爍爍刀光圍了個密不透風。

“別傷著她!”沈安頤幾乎是脫口而出,下一刻,就察覺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包括那個不知從哪兒來的飛仙姑娘。

“她手無寸鐵。”意識到這一聲喊得逾矩,沈安頤忙臨時拉扯個理由,誰知話剛出口,視線便碰上了那姑娘懸在腰畔的短刀,多說多錯,只得趕緊閉嘴。

晏飛卿向她望望,正準備回報一個感謝的笑容,就見沈安頤臉色一僵。她順著對方視線看到自己腰間,發現問題所在,便毫不猶豫地把佩刀解了下來往外邊一扔,十分配合地呼應了一句:“對,我手無寸鐵!”一面說,一面拋給沈安頤明媚一笑。

堂中一瞬死寂。

成玄策不開口,侍衛們想笑又不敢笑,差點憋疼了肚子。

不知過了多久,軒平很輕地笑了一聲:“這姑娘,倒挺有意思。”

晏飛卿正被這詭異的氣氛壓抑得極不自在,此刻終於聽見人聲,立馬回頭循聲張望,然而目光尚未觸及軒平,就忽然定在了那裏。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男人。

成玄策坐在畫堂中,半倚酒案,姿態慵懶。明燦的日光穿過窗欞帳幔灑到他身上時,仿佛平添了一層驕人顏色,將那玉面墨眉的男子映襯得如同天神一般。他鋒芒隱現的眼睛像在看她,又像全未看她,這將看未看之間自有一種睥睨氣勢,教她好生畏懼,又好生稀罕;教她忍不住一望再望,直望到腦海空空,一片癡然。

“你是誰?”

“天神”開口,晏飛卿猶未還魂,聽這聲音也像天外之音,呆呆報上家門:“晏飛卿。”

成玄策一笑。他一笑,晏飛卿就更目眩神迷了,情不自禁地跟著他笑,她原本笑容明麗璀璨,此刻卻帶出兩分天真癡意來。

眾侍衛面面相覷,一旁的沈安頤也臉色莫名了。

“你來這裏做什麽?”成玄策又問。

晏飛卿部分神魂歸位,腦子裏卻仍茫然,便只搖了一下頭。

這回便連謝璇都忍不住了,輕咳一聲道:“這姑娘,不像個刺客。”

“刺客?”晏飛卿仿佛突然清醒了一下,很詫異地望望謝璇,“我怎麽會是刺客?”

她剛從迷夢中轉醒,說話的神態語氣極為自然無防備,因而打消了成玄策心頭最後一絲疑慮。他略一思忖,揮手讓侍衛撤開,推案站起身來。

“時候差不多了,回東宮吧。”

眾人見太子放過,更無別話,紛紛收拾兵器,依次跟上腳步。

晏飛卿望著那道越走越遠的背影,到底按捺不住,在後面揚聲喊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

成玄策步履頓了頓,輕蔑一笑,昂然跨過堂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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