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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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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柴桑縣西北角的城郊有一片燒焦的空地,那是文山最初安營紮寨的地方。

地上的枯枝敗葉已被焚盡,與燒焦的糧食混在一處,板結在幹裂的泥地裏,歲寧牽著匹馬,走過這片荒涼之地時,有意放慢了腳步。

有幾只烏鴉在天邊盤旋,最終停在了她身旁的枯樹上,樹根下堆砌著白骨,連腐肉也不剩了。

她遠眺著柴桑城的方向,沒有一只信鴿飛過去。那封蓋著假印的密信,應是被敵軍的探子截取了。

歲寧撫了撫胸腔,低低咳嗽了幾聲。

這幾日愈發冷,又快到冬日了。

馬蹄之聲踏破山道,腳下枯枝碎葉喀匝作響。遠處的山嶺驚起一群飛鳥,打破萬籟俱寂。

有士卒趕過來了。

歲寧不知曉來人是王忱還是宋聿,抑或是文山,她不在乎。

畢竟信鴿早已經放了出去,假的軍情亦傳到了文山手中。

她蹲在地上,背對著那群人趕來的方向,輕撚起幾粒焦黑的稻谷,緊緊攥在手中。

幾個騎兵穿過樹林的間隙,將她包圍在荒地中央。馬蹄過處,揚起一地的塵土。

來者手持長弓,語氣不善:“你究竟是誰的人?”

歲寧轉頭看向王忱,嗤笑道:“我是陸氏還是宋氏的人,對王將軍而言重要麽?你莫不是忘了,是誰當初上趕著要與陸氏結親?”

王忱睨著她,瞳孔驟然一縮,她跟隨陸氏多年,自然知曉王氏的底細。

他張弓搭箭,對準了站在地上的女子。

於王氏而言,此人留不得。

歲寧坦然面對著他,神情絲毫不懼。

王忱道:“你以為我是宋紹君,不會殺你?”

“我死之後,宋紹君不會再為你所用。若我活著,便不會讓你遂了願。”

王氏既想拉攏江東的士族,又舍不下宋氏這個左膀右臂,怎能讓他將天底下的好處都占盡了?

箭已在弦上,王忱此刻許是在掂量,陸氏與宋氏,到底哪張牌更重要些。

歲寧唇角微微勾起,似是在嘲笑他的舉棋不定。他不及陸延生的殺伐果斷,來日必會敗北。

“王思慎!”

王忱猶豫的間隙,又有一人一騎從樹木稀疏的林間趕來。

教宋聿親眼撞見了這一幕,恐怕這兩張牌,王忱一張都留不住。

捕捉到她眼中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王忱松了手,羽箭脫弦,直至沒入她腳邊的泥地裏。

他掉轉馬頭,看了宋聿一眼,不屑道:“就這麽個女人,也值四百金?”

揶揄的是建康城某位仇家願以四百金買她頭顱的事。

宋聿側目而視,瞧不出什麽情緒,只道:“思慎兄莫忘了曾答應我的事。”

“沒忘。也請紹君管好你的人。”說罷,王忱便驅馬領著幾個騎兵離開了。

歲寧掌心捏出了汗,背對著他,拂落粘在手心的稻谷。

她低頭走過這片幹裂的土地,自言自語道:“柴桑百姓辛苦一年,才收獲這麽些糧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這樣燒了,真是可惜。”

宋聿翻身下馬,行至她身側。他並不清楚歲寧到底想做些什麽,只知她在怨恨王忱的所作所為。

歲寧又說:“王氏的人來這一遭,既收了民心,又得了大片無主的田地。”

這話是故意說給宋聿聽的,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王忱不可信。

宋聿道:“他做不了主,柴桑的土地會重新劃分給流民。”

歲寧沒理會他的話,只取下腰間的麻布挎包扔給他,裏面裝著太守印信。她說:“武昌郡諸事,等著公子回去處理。”

宋聿追上她,問道:“文山還未退兵,你要去哪兒?”

“棲澤嶺,南山道。”歲寧索性不再隱瞞。

“要做什麽?我陪你去。”

“我往敵營送了封信,在南山道設了個誘餌,指不定真的會有人上鉤。”說著,她便上了馬,沒留給宋聿與之商量的餘地。

宋聿亦策馬跟在她身後,又問:“若我沒來,你打算一個人去麽?”

歲寧道:“即便沒有人幫我,我亦有天時地利可以利用,自有辦法將敵軍困在那裏。”

一襲青衣策馬而去,在婆娑的樹影間,恣意又張揚。

棲澤嶺兩峰之間有一段狹長的山道,前幾日下雨,山體坍塌,堵住了部分去路。

山嶺上支起了幾處落石陷阱,只需再待一場雨,山石便會滾落,堵住回去的路。

宋聿問她:“這些陷阱你一個人做的?”

歲寧道:“借了印信,請附近的村民幫我做的。”

“你如何引得敵軍到這裏來?”

“他們眼下最缺糧草,只需偽造輜車痕跡,文山大概率會派兵來此設伏。”歲寧輕輕推動陷阱下的小石塊,巨石便滾落砸下山道。她說,“此事成與不成,我只有三成把握,若我無所作為,便一成勝算也沒有。換做是陸延生,哪怕只有一分勝算,他也會當作十成勝算去賭。”

他要求贏,也不懼輸。

歲寧又看了看天象,晴空之中雲如掃帚,不出三日,會有大雨降淋。

她道:“盡人事,聽天意。該回去了。”

三日後,雨過天晴。

眾人在林府等來了文山退兵的消息。

除了那些高高在上的權貴,無人會因此慶功。

封城數十日,停靈數日,直至今日城中百姓才能出殯,將靈柩擡出城安葬。

歲寧仍記得那一日,家家戶戶都掛起了白綾,出殯的隊伍一家接著一家,哭喪聲中,紙錢如雪花漫天飄落,密密麻麻,遮得雙目連前路都看不清。

更多是只裹了張草席潦草安葬的,至於那些感染了瘟疫的死者,最後就只剩一抔灰。

歲寧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與出殯的隊伍逆向而行。

又有刑車從她身側而過,押著那些通敵的罪人去往刑場。如今沒了外敵,便開始關起門來秋後算賬了。

“爾等犯下的,可是通敵賣國之罪,當誅。”

她聽見王忱這樣說。

一個囚犯卻挺直背脊,高聲罵道:“通敵?我看你們這些外人才是柴桑的敵人。”

外人。

那些被奪走良田的餓殍,被搶去糧食的貧農……這樣想倒也沒有錯。

王忱道:“賤骨頭,是老子帶兵救了柴桑。”

“文將軍順應天意,奪取武昌,占據江州,直指京師,此乃天命所歸。”

王忱一腳踹了過去,罵了句:“有病。這話,你下陰曹地府與文山說去!”

“呸!”那個囚犯被踹倒在地,仍不忘啐王忱一口,“若世間真有鬼神,你們這些啃噬萬民骨血的權貴豈能安眠?”

王忱踩在那人脖子上,“喀匝”一聲,脊骨斷了,聽的人背後發涼。

歲寧放下冪籬的輕紗,不去看刑臺的血濺三尺,轉身走遠。

她不認同那些囚犯的行徑,卻又不得不說,罵得真好。

她突然想起林府某間屋內還關著個人,查封吳府之後,宋聿沒有深究吳玫毒害他的事,是以歲寧都快把那個侍女給忘了。

歲寧快步跑回林府,打開門的一瞬,便撞見那個侍女激動又驚恐的神色。

她看著眼前十五六歲的女孩,問道:“你從前是吳玫府裏的婢子?”

“是。”

“你叫什麽名字?”

“奴名扶桑。”

歲寧道:“吳玫獲罪,吳府是回不去了,你以後跟著我可好?”

扶桑點頭如搗蒜,跟在她身後,小心翼翼提醒道:“女郎……解藥……”

歲寧笑了笑,說:“我騙你的,刀上沒有毒。”

翌日一早,她又要隨宋聿啟程回安陸。

來柴桑半月有餘,其間所發生的一切都與她有關,可一切的利益又都與她無關。

此去又是一路顛簸,只不過天晴了,少了來時的坎坷與泥濘。

車簾隨風輕輕晃蕩,登了馬車,歲寧便只縮在一角,倚靠著車窗,安安靜靜看書,似乎不願說話。

宋聿忍不住問起:“你是如何讓文山退了兵?”

“那封信仿了陸延生的字跡,鈐了他的印,我不過假借了陸氏的勢。”歲寧依舊低著頭,漫不經心道來,“只要讓文山以為,陸延生也看上了柴桑這塊地盤,敵軍便會知難而退。至於陸延生本人會不會來,不重要。”

宋聿嘆為觀止:“我未見過有人比你更長於詭詐之道。”

“是麽?”歲寧不甚在意地笑笑,“我與陸延生學的。此招雖險,好在起了作用。倘若教文山發現了端倪,勢必會大舉攻城。所以,我是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在賭。”

“此行,多謝你。”

這一次她卻不索要利益,反而坦言道:“宋紹君,我不是在幫你,我在幫我自己。”

宋聿知曉,自王忱來了以後,她便忙著與自己劃清界限了。

“你厭惡王忱?”他問。

歲寧合上書,擡頭掃了他一眼,道:“你想知道為什麽嗎?”

宋聿對上她的視線,遲疑地點了點頭。

“宋公子不是蠢人,自己猜。”

卻不想只等來這樣的答覆。

歲寧移目望向車窗外的風景,宋聿沒去猜,只靜默地註視著她的側顏。

她知曉許多秘辛,是以許多人都想要她的性命。

歲寧半瞇著眼,似是有些困倦。半晌,又幽幽開口:“回安陸城的路還有很遠,可否讓車夫驅馬走得慢些?”

宋聿道:“不想回安陸麽?要不然這柴桑的縣令,換你來當。”

她搖了搖頭,說:“我想去凈山寺。”

“凈山寺遠在建康,安陸城外二十裏,雲岫山上有一白蓮寺,我們去那裏成不成?”

宋聿沒有反駁,也沒有再問她為何。

他知道歷經柴桑縣的一波三折的動亂之後,眼前人早已身心俱疲。

“嗯。”她輕聲應答。

馬車漸漸慢了下來,可窗外見不到好風景,只有零零碎碎的秋草,荒穢占了農田,餓殍滿地。

窗格前懸掛著一枚香囊,香氣有些淡了,依稀能嗅出香料裏摻了甘松與沈香,還有他所鐘愛的杜衡。

是極好聞的安神香。

歲寧放下手中的書冊,靠著軟墊閉目養神。

她說,“不去建康城也好,那裏太喧鬧。”

她不想再尋仇,也不想理會那些塵世機辯。她想馬踏霜林,賞梅看雪,然後等到一個春和景明的日子,尋一處桃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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