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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懼擔罪業,不怕負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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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懼擔罪業,不怕負罵名

山有穴者曰岫,雲霧繚繞,青山高聳,故名雲岫山。

石階上鋪了一層薄薄的落葉,在一場雨後,落葉混著潮濕的霧氣,腐化在長滿苔痕的山階上。

宋聿跟在歲寧身後,同她拾級而上。只是看著她越發清減的背影,不曾與她主動搭話。

從前,他們一前一後去過凈山寺,卻從未有過一次像今日這般,一並走過漫長的山階。

行至半山,道路兩側栽種了許多朱槿花,朝開暮萎,花朵如今都蔫蔫地垂在枝頭。

迎著一段陡峭的階梯,穿過青蓮寺的牌坊,來到了寺門前。

踩過泥地上斑駁陸離的光影,經過兩座風化的石浮屠,歲寧往功德箱裏撒了幾枚銅板,與守在一旁的沙彌拿了三炷香,便往香爐去了。

因著戰亂的緣故,青蓮寺的香火不及前幾年旺盛。

歲寧垂著頭,高舉著三炷香,朝佛前虔誠拜了三拜。就只是燒香拜佛,不為求別的什麽。

她眼中藏了許多心事,變得不那麽清明,最後又將所有的心緒都隱藏在了煙霧繚繞裏。她在香爐前佇立許久,久到香上攢了很長一截灰,以致上香時被香灰燙了手。

宋聿也隨她到佛像前虔誠叩拜,除了正殿三座青銅佛像,釋伽牟尼背後還供奉著一尊肉身舍利。

其實他也不知向神佛求些什麽。權勢與富貴他生來就有,那便只求個平安罷。

宋聿從蒲團上起了身,側頭看她時,她仍閉目跪在原地,久矣不願起身。微風撩起一縷碎發,貼在她汗濕的下頜。

在柴桑內憂外患的時局裏,歲寧不得不拿起刀劍,對著手無寸鐵的縣民。

如今,她像是在懺悔那些殺戮與罪業。

可宋聿想錯了,歲寧起身時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不懼擔罪業,也不怕負罵名。”

唯一耿耿於懷的,是她殺了一個手無寸鐵的無辜平民。

她本就是個極度覆雜的人,許是因為她與生俱來的良善,與在塵世摸爬滾打十幾年生出的卑劣。

同時,她也強大到獨自面對世俗壓迫、刀光劍影,在爾虞我詐中殘喘至今。

“那麽,你又在求什麽呢?”宋聿認真問她。

“求一個心安理得。”她是這樣回答的。

下山之時,夕陽已然背過山頭。

遙遠的青蓮寺中傳來肅穆的鐘音。整座雲岫山,與山道上的人,都浸在蒼茫暮色之中。

歲寧看著落在身上的餘暉,仿佛染了血。她步子沈重,面如紙色。

“好累啊,宋紹君。”

宋聿驀然停下腳步,搭著她遞過來的手,耐心道:“我背你。”

“坐一會兒。”她是自然隨性之人,直接拉著他坐在滿是苔痕與落葉的臺階上。兩人並肩而坐,宋聿拂開手旁的落葉,又摘下落在她肩頭的枯葉。

她這幾日都安安靜靜的,少了幾分乖戾之氣,也少了些勾心鬥角。

算了吧,歲寧每次出現這些反常之舉,等著他的,都只是始料未及的算計。

有幾個下山的香客越過了他們,宋聿望著暮色中的梧桐樹影與歸人的背影,霎時連風也止息,餘下一片寂靜。

“天快黑了,若再不回去……”

話未說完,歲寧已自然而然地攀在他的肩頭,笑道:“走吧。”

宋聿的的確確被她磨得沒有脾氣,如今自怨自艾,又心甘情願地背著她下山。

他想,沒有一個野心家願意舍下這樣一個為他出生入死的女子,哪怕她別有目的。陸宣亦是。

她可以不在乎真心,只執著於證明自己的價值,證明她所能帶來的利益,才不至於淪為一顆棄子。

在這一點上,宋聿與她感同身受。

他也曾是宋氏的棄子。

斜陽下,他們身後的山階之上蜿蜒出一道細長的影子。

歸途,歲寧細數著她在柴桑所做的諸事,幾次三番救他性命,又陪他修城防,守孤城……

末了,她問宋聿:“可想好了要如何答謝我?”

宋聿思忖片刻,回答:“我名下有幾處產業,夷陵茶業,邵陵生絲,巴東鹽業,要不你挑一個?”

歲寧卻說:“不夠。”

“貪心不足。”宋聿哼笑著,又問她,“那你想要什麽?”

她道:“我不懂做生意,給我這些,還不如財帛來得實在。”

宋聿調侃道:“我以為財帛這等俗物入不了你的眼。”

“……”

歲寧既不願被他看作個俗人,也不願跟錢過不去,欲想個折衷的回答,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於是她遣辭措意:“那麽宋公子這樣的凡夫俗子呢?”

會入得了她的眼麽?

宋聿啞然失笑。

他從不敢作此設想,畢竟她所圖謀的,永遠只有利益。

“聿本平庸之輩,幸得上蒼眷顧,生於富貴人家,有門庭權勢為佐。不若如此,我當真不知你圖謀我什麽。”

思來想去,他才給出這般滴水不漏的回答。

若旁人聽了這番謙辭,免不得會寬慰幾句,歲寧卻戲說:“公子還挺有自知之明。”

臨了,她還添上一句,“可我有時候真的很羨慕你。”

“羨慕我什麽?”

“真會投胎。”

“陳歲寧。”他這般稱呼她,委實是無言以對了。

“我不姓陳。”

“那——敢問女郎貴姓?”

歲寧說:“我不記得。”

宋聿驚詫道:“你記得自己的名字,卻不記得姓氏?”

“這個名字也是後來才有的。還記得刻著這二字的金印麽?那枚金印,是歷陽陳氏女公子的遺物。”她今天難得耐心,與他說起過往,將這個名字的前因後果娓娓道來。

一場胡人驅逐漢人的戰亂,使這片土地上多了許多無名無籍之人。

歲寧也曾是其一。

宋聿暗自嘆息。

貴庚不知,貴姓也不記得,三茶六禮已是遙遙無期。

他尚不敢問婚否,畢竟此女子是個名副其實的孟浪之徒。

此刻,歲寧正伏在宋聿背上,言語輕飄飄的,如同蠱惑:“快到冬日了,你可知我的舊疾很難養的?”

“知道。”

“取暖的銀炭,還有進補的藥材……得花很多錢。”

“你可以笑宋氏無權無勢,卻不能當宋氏沒錢。”

歲寧悠然道:“看來,背靠宋氏這一棵大樹也不錯。”

“哼。”宋聿才不信她的鬼話,“若你真是如此想的便好了。”

“何出此言?”

“畢竟於你而言——唯有利益才最長久,不是麽?”每當思及舊事,他便會吐出一兩句涼薄的話語。

歲寧沈默著,不說話了。

宋聿看不清她的神色,卻感覺到有淚水滴落在他肩頭。

“我說重話了,是不是?”他慌亂又迷茫,分明始亂終棄的人又不是他,可他又沒法在罪魁禍首面前理直氣壯。

她搖著頭不作回答,只將頭埋在他的衣衿處,哽咽失聲。

“公子是否還在介懷我騙了你?”

“沒有。”宋聿矢口否認。

她聲音沙啞,斷斷續續開口:“除夕那天,我本不想逃走的。可是......可是稚容不是我的名字,我也不想做一輩子的傖奴。你不知曉,走到一個與你平起平坐的位置,須得多難……”

“抱歉,我沒有在怪你。”宋聿放她下來,借著最後一絲暗淡的天光,替她揩淚。

不得不說,她哭得可真假。

自己定是瘋魔了,才會著了她的道。一個能挽弓跨馬,在大軍壓境之時也不改顏色的女子,怎會因一句重話而落淚?

他早在不知情為何物的年紀,一頭栽在了她手裏。

歲寧一面擦著眼淚,一面笑道:“我以為公子變了呢。”

“沒有變。”

她又問道:“如今留我,是因為憐憫我嗎?”

宋聿想解釋說,不是如此的。

可是又該怎麽去表情達意,才能讓她理解這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就好像在某個天寒地凍的雪夜裏救下了一只貍奴,還每日親自煎著藥餵養,只是那貍奴每日只想著往外跑,他想著便隨它去,可是真有一日那貍奴跑失了,他又匆匆去尋。

可她不是貍奴,便不該這般形容,也不能這樣想。

歲寧未等他解釋,又自顧自地說:“我仍記得你第一次見我時的神情,就像在憐憫一只隨時會死去的螻蟻。”

“你心思這般玲瓏,我以為你會懂的。”

於是,他只能把這個問題又拋了回去。

“你不說,我怎麽會懂?”

風也繾綣,暮色也柔和,而她勢必要刨根問底。

“我……”宋聿攥著袖角,猶豫地收回了手,“你就當我在憐憫你吧。”

“宋紹君,眼睛是騙不了人的。”

宋聿撫上她的眼瞼,喟然嘆道:“可這雙眼睛慣會騙人,我從前就上了你的當。”

歲寧握住他的腕骨,笑盈盈道:“如今呢?可有上當?”

“嗯。”他微微頷首,給出了她想聽到的答覆。

算了,反正天都快黑了,面子什麽的,不要緊。

她開心便好了。

得了首肯的女子,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跑下山階,哪裏還見方才的困倦?

宋聿默默看著她的背影,只由著她去。

他所喜歡的,恰恰是那些苦難落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如此看來,未免太過自私。一路從泥濘裏走來,她依舊這般好,若無那些苦難,她本可以更好。

馬車夫在山下候了許久,借著月色趕路,又一路顛簸地回安陸。

“你是如何與林老夫人說起我的?”

在馬車上,歲寧又問了他一個問題,有些得寸進尺了。

“沒什麽,只說你是個極好的女子。”

歲寧狐疑地看向他,毫不避諱地追問:“你該不會,想讓我做你的侍妾吧?”

若換在四年前,這個問題足以噎得宋聿說不出話來。

如今他能藏得下許多心緒,學著她的模樣,淡笑回道:“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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