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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賊匪之名,行隳城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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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賊匪之名,行隳城之舉

“公子很意外麽?”歲寧笑看向他,目光在青年的臉上流連片刻,又緩緩收回,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宋聿道:“我還以為是宋攸。”

她敲了敲食盒,道:“聽府裏的侍女說,公子近日廢寢忘食,我便給你送飯來了。”

“嗯。”他隨聲應著,人卻滯在原處,一動不動。

歲寧便上手收了他案前的文書,換成溫熱的羹湯,溫聲道:“鱸魚蒓菜羹,我難得親自洗手作羹湯,公子不嘗嘗嗎?”

他倒是很給面子,嘗了兩口,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揭穿了她:“是姜府的廚子煮的吧?”

歲寧避開他的目光,無辜道:“不這般說,公子不吃啊。”

宋聿無奈地笑了笑。

她總是這般騙人,不是麽?

“公子記得用飯便好,若無別的事,我回去了。”

歲寧起了身,隨著腰間環佩叮鈴作響,行至了門前。

宋聿叫住她,“可否等一等?”

她回過頭,仿佛料定了身後之人會挽留她。

“當真有別的事?”

他頓了片刻,道:“宋攸同我抱怨,說你搶了他的婢子。”

歲寧慢騰騰地挪步到他身前,輕聲哀哉訴說她的不滿:“我在安陸城人生地不熟,如今好不容易有個能說上話的人,二公子連這也舍不得嗎?”

“可還在怨我?”他暫卸去勞心費神的公務,安撫她的情緒,“並非我想將你圈禁在府裏,只是這幾日,陸氏的人還在城中。”

她卻只單單在屋裏走著,環視一周,也不說話。

宋聿又道,“再過幾日好不好?待到秋收了,我陪你到城外去。”

“好啊。”

歲寧隨手從架上拿了本《東觀漢記》來,有意無意地壓著他垂下的袖角落座,擾得他無法坐直起身。

她此刻低眉翻書,卻不知在想些什麽。

宋聿納悶,她並不是因此事而置氣,那又是為何?

果真是多思費神,連她這些淺顯的心思也猜不出來了。

他索性直言:“那麽你,到底在因何事煩心?”

歲寧看了一眼身側之人,覆又緩緩垂下眼。

也曾見過高處的風雲,她當然不甘心僅透過旁人言語去了解高墻外的世界,也不甘心從此蜷居在他身後。

耐不住他探究的目光,歲寧還是道出了心中懸而未決的疑問:“公子打算一直把我留在這裏嗎?”

未等他答,她便又補充道:“我是問,不是公子,便是陸延生,我只能這般選嗎?”

“不會。”那道清冷的聲音落下,他眉目間多了幾分疏離,“你知曉了陸宜的秘密,又曾去過平陽,剛好撞上了王謝喬宋四家的密謀。如今,你只能選我了。”

“那我的運氣,還真差勁。”歲寧聞言訕訕,自覺往後退了退。

“已經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可別再生二心。”

宋聿攥著她的手,又將人拽了回來,話語間多了幾分威脅。許是今日疲乏至極,他甚至懶得顧及什麽禮數,有些逾矩。

歲寧如何不清楚,眼前之人懷揣著怎樣的心思。

幾番權衡利弊下來,她道:“命都捏在公子手裏了,我怎麽敢生二心?”

宋聿笑道:“你不敢麽?可需要我翻翻舊賬?”

“不……不必了。”歲寧忙掙開他的手,起身的瞬間撞到了書案,公文散落一地,溫熱的羹湯潑灑了他一身。

宋聿解下臟汙的外袍,隨手搭載木施上,回首看著她慌忙又狼狽的模樣,他不忍揶揄:“我看你今日哪裏是獻殷勤而來,分明是有意給我尋不痛快。”

歲寧一面收拾著文書,一面憤憤道:“是啊,還是公子最了解我。”

宋聿走過去幫她一並收拾,語氣緩和了些:“沒有訓斥你的意思,我只是累了。”

她點點頭,敷衍道:“那公子好生休息。”

他面色僝僽,挽留道:“可否再留一會,陪我?”

歲寧一怔,他鮮少會說這樣直白的話。可今日她不想順著桿往上爬。

見她久久不言語,宋聿只得妥協道:“明日亦不攔你出門了。”

至此她的眉目才舒展開來,原來這便是她的目的啊。

今逢稔歲,萬畝登豐。稻熟穗垂,滿目黃雲。

農人都在田間揮鐮搶割稻子,村舍坳頭門前,谷堆如山,似有千斤擔。

不遠處,歲寧坐在剛收割完的稻草堆上,與幾個農戶孩子編稻草玩。宋攸叼著根稻草,坐在田壟上,百無聊賴地看著她。

他的兄長,今日還真是“好心”,給他派了個看顧這位女郎的閑差。

目光散漫間,忽然看到無際的稻田之上,有一眾人橫刀躍馬而來,有的直接揮刀斬落了莊稼漢的頭顱,有的將未脫穗的稻稈拖曳而走,有的將婦孺擄於馬上,又揚長而去。

驚得宋攸從地上跳了起來,安陸城外怎會有流寇?

再看田間地頭,哪裏還有一個女子的影子?

宋攸一面心想著完了,一面跑回城中求援去。

另一邊,在婦孺的哭嚎聲中,這一小股流寇已經逃到了田地邊界,身後的稻谷被糟蹋了大半。

顛簸之中,歲寧拔下頭上的簪子,一簪紮穿了馬脖子,霎時血霧噴湧,染紅了半條手臂。

馬匹受了驚,長嘶一聲,在流寇隊伍裏橫沖直撞。歲寧趁亂掙紮著摔下馬去,被田地裏的稻稈紮得渾身是血。竟是瘋得連命也不要了。

她堪堪躲過了馬蹄踩踏,還未爬起身來,又撞入了匆匆趕來的軍陣之中,幸而為首的將領及時立住了馬,否則她此刻已殞命於馬蹄之下。

殘陽如血之中,刀光劍影交錯,鮮血四濺,四散的流寇被陸氏的部曲盡數斬殺。

飾以流蘇金縷鞍、錯金青銅當盧的白駒停在歲寧面前,脖間懸著的金鈴鐺還在叮當搖響。

歲寧擡頭看著馬背上的人,男子的笑容如同妖冶的花,唯恐綻放在這片染血的土地上。她面色霎時變得慘白,恨不得就此暈死過去。

陸宣攥著馬繩,高高在上俯視她,如同凝視一只隨時會被碾死的螻蟻。

“找到你了,叛徒。”

歲寧緊閉著眼睛,聽他厲聲命令道:“自己起來,別給我裝死!”

她分明咳出了血,卻是在笑:“二公子曾說過,倘有朝一日我背叛了你,便將我牽於馬後,拖行至死。”

瘋了……

當真是瘋了。

陸宣此刻面色不怎麽好看,軍中無戲言,她當著一眾將士的面將此事托出,縱是想饒她性命也難。

“你變了,分明從前那麽懼死。”

歲寧顫顫巍巍地爬了起來,腳步虛浮,勉強能站直起身,與他遙相對視。

“因為站著的人嫌自己站的不夠高,跪著的人亦不願再跪著了。”她拭去唇角的血,染得唇色嫣紅,在沈重暮色籠罩下,像即將奔赴地府的鬼。而他手執長劍,像是索命的殺神。

總是如此,上位者在雲端,便可以將雲端之下的匍匐者踩在泥地裏。

她道:“你為何,只說我變了呢?”

陸宣也不知為何,從她眼中看出的,她好似恨透了他。

“給我個解釋,可以考慮饒你一命。”他說。

歲寧漠然道:“若真要有個理由,那便是——我與陸氏,陸二公子,沒有可以共謀的利了。”

從前志同道合、同舟共濟之人,今朝走向了陌路。陸宣想不明白,為何會如此?更何況此人連只言片語都未留下,一走了之。

到底是三年共謀的情分,他遲遲狠不下心來。

二人便在冗沈的暮色中對峙著,誰也不曾服軟。

直至安陸城的一行人也匆匆趕來,於是陸宣便眼睜睜看著,那渾身是血的女子幾乎沒有絲毫猶豫,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另一人。

陸宣一揮袂,本以為她有什麽苦衷,原來是見色忘義,氣煞我也!

宋聿看向地上幾個流寇的屍身,又看向陸宣,語氣不善:“陸二公子,為何會在這裏?”

陸宣一勾唇角,笑道:“江夏有幾個賊匪流竄到了這裏,陸某便順手清剿了。”

宋聿戲謔不已:“這麽說,我還得謝謝你?”

江夏的流寇都被你趕到武昌境內了,說到底還是有意為之。

陸宣望向歲寧,絲毫不遮掩面上的情緒。

他又道:“既要謝我,宋公子,不邀我到城中一敘嗎?”

“陸氏的兵馬,不得入城。”

“熟知城中還有沒有未清的流寇,我總要給姜太守個交代才是。”

陸宣所說的交代,便是借清剿賊匪之命,縱著手下士兵行隳城搶掠之舉。

無他,只因陸氏的部曲到了平陽城,才發現義陽之利早在戰亂之前便被王謝喬宋四家瓜分了,除了零星半點的軍功,陸氏半點好處沒撈到,反倒同庾氏起了齟齬。

平日裏從不顯山露水的宋氏長公子,如今在義陽分利的謀劃上,才見了幾分真章。

陸宣素來不善隱忍,有仇當場就報了。

總之,誰也算不上道德。

不過幾個時辰,安陸城中已被洗劫一空,一時分不清陸氏的兵馬和那些流寇,誰才是賊匪。

宋攸背著滿身傷痕的女子,走在滿目瘡痍的街道上,錦衣華服的少年與殘破的景象顯得格格不入。

歲寧清醒過來時,耳邊是少年人沈重的呼吸聲與步履聲,被血染得臟汙的肩膀映入眼簾。

“宋紹君?”她試探性地喚了聲。

“我是宋攸。”少年道。

霎時間身上傷口的痛意更加明了,這會兒,她倒是更清醒了些。

“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他怨道:“長兄吩咐的,不敢不從。”

“你長兄呢?”

“長兄如今在同陸宣談判。”

“談什麽?”

“不知道,他也不讓我聽。”

歲寧問:“那些流寇,也是陸氏的手筆嗎?”

宋攸諷刺道:“你不是陸氏的人嗎?這些你會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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