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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利來利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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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利來利往

院內清幽,窗明幾凈。

綠釉博山爐中點上了沈榆香,窗外鳴泉之聲清冽。兩人相對而坐,身前只擺著一盤棋。

陸宣手中擺弄的幾枚棋子,又“啪嗒”落入棋簍中。

“上次沒有酒便罷了,這次竟是連茶也無。”

宋聿自然沒給他幾分好臉色,“你的人把城內搞得烏煙瘴氣,還指望我以禮相待?”

陸宣也不遑多讓:“誰叫宋公子先把我耍了一通?”

宋聿嗤笑道:“陸氏是後來者,能分得些殘羹冷炙便不錯了。”

“不過——”他又道,“我倒是可以將宋氏在義陽分到利過讓給你。”

“那你此前在義陽所謀為何?”陸宣疑慮重重,究竟是你想不開,還是又欲戲耍於我?

“如今我另有企圖。”宋聿道,“倘若陸二公子願意收下這份利,還請陸氏從此高擡貴手,放過歲寧。”

陸宣微怔,少頃,放聲大笑。

“我說,你同我搶她作甚?難不成還指望她忠心耿耿替宋氏辦事?”

宋聿的視線從棋局上移開,轉而打量著他的神情,此刻竟沒有劍拔弩張,於是暗自松了口氣。

“不需要她為我謀劃,只求她能遠避這禍端,便足夠了。”

“你不了解她。”陸宣眉尾輕挑,笑道,“她和我一樣,都是心高氣傲的人,怎可能甘心屈居在你身後?”

宋聿不願茍同:“前不久,吳氏滿門被滅。人有旦夕禍福,稍有根基的世家尚無法保全,更何況她,什麽都沒有,偏還有所圖謀。”

陸宣沒給他答覆,只說:“你這般謹慎退讓,是留不住她的。”

宋聿反問:“那麽陸氏便留住了嗎?”

“嘁!”陸宣忍不住罵道,“我曾將權勢富貴捧獻於她,是她自己不識擡舉!”

“陸二公子好似並不知情。”宋聿眼中劃過一絲笑意,順勢挑撥離間,“不若回去問問令兄,當初使的什麽手段。”

“什麽意思?”對坐之人眉心擰成一團,懷疑與憤怒飄忽不定。

“字面意思。”

陸宣斂了神色,說道:“義陽承啟東西,屏蔽中原,拋開貨殖之利、關津之稅不談,地利已是得天獨厚,你當真能舍?為了個隨時都會背叛你的人,宋公子還真是會做買賣。”

“利來利往,司空見慣。孰輕孰重,我分得清。”宋聿淡然言之。

陸宣首肯,欣然投了子,“卻之不恭,陸某承賜。”

宋聿又道:“另外,陸二公子今日來安陸城這一遭,我外祖自會找陸尚書清算。”

“莫急,肯定不止這一遭的。”陸宣卻笑意詭譎,“江州一帶,歷來是揚州與荊州那些士族的必爭之地。便看姜氏與宋氏,能不能守得住了。”

“居其位,謀其政。便不勞你掛心了。”

平日裏互相陰陽的兩人,今日交涉,竟破天荒地沒有不歡而散。

見他臨行,宋聿又問:“陸二公子,可要再見一見她?”

已然跨過門檻,陸宣的腳步忽地頓住,沒了高高在上的氣焰,反而有些苦澀與落寞,他道:“活了這麽久,還是頭一回見到這般不知好歹的人,還見她作甚?”

陸宣的本意,是趁此番流寇作亂,將她搶回去。誰料她寧願死,也要同陸氏撇清關系。

真是良心都餵了狗,連個好賴也分不清。

沈重的夜幕籠罩了一切,出城的一路上,只餘幾盞星稀的燈籠照明。

夜行無火,人嘆馬嘶。

九連枝扶桑樹形銅燈上,點點燈火映得屋內明晃晃。

歲寧坐在銅鏡前,卸了釵環,散了發髻,如瀑的青絲散落在地。

泠雲侍在她身側,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傷口,塗抹傷藥。

她唉聲嘆惋:“女郎落下這麽多傷,也不知會不會留疤。”

歲寧垂眸,望著鏡中的人影,淡淡道:“留疤又有什麽要緊?”

泠雲輕咬著唇,猶豫半晌,才又怯生生開口:“恐公子不喜。”

“……”

誰管他喜歡什麽?

歲寧梳著發的手忽地滯住,她透過鏡子望著身後的泠雲,本欲反駁她的話,臨了卻變成了輕聲嘆息。

或許此時的泠雲像極了許多年前的自己,長久困於深深院宇,唯唯諾諾地討主人歡心,靠著主人家心情舒暢時的悲憫與施舍,在這吃人食髓的世道裏活下去。

此刻若是勸她不必這般低聲下氣地討好旁人,倒成了“何不食肉糜”。

歲寧攏好衣衫,又細細梳著頭發,同身後人道了句:“夜已深了,你也早些休息。”

泠雲走後,她又支起窗格,裹著厚實的裘氅在窗前坐了一宿,涼霧襲人,寒露沾衣。

入夜後的庭院空曠而寂寥,她守著一點昏暗的燭火,等著長夜將明,好似要將前幾年的回憶都翻盡。

在宋府時的忍辱負重,與陸宣聯手時的步步為營,在暗處攪弄著建康城的風雲。

門閥當道的時代,鮮少有下野之人能走到她如今的境遇。

歲寧想,她從不後悔那個冬夜從宋府逃了出去,也不曾後悔棄他而去。

可是,從她親手殺了陶庚時起,一切都難以為繼。

她無意之中毀了陸氏長公子苦心孤詣設下的一場局,撞破了他的陰謀。

沒有家世,也沒有權勢,在足夠的利益面前,她總是被舍棄的那一個。

到頭來,她唯一可以仰仗的,只剩故人的幾分舊情。

這一次,倒是真的沒得選了。

好不容易趕上個豐年,偏遠一些的田地又被賊匪糟踐一空,姜太守亦被陸宣的所作所為氣病了,如今公務都落在了宋聿一人身上。

田間有許多農人在撿拾遺穗,就連陷在淤泥裏的谷穗都不漏下。

歲寧緩步走在收割完的田地裏,小心翼翼避開紮腳的稻稈,還是能看得出這裏曾血流成河的痕跡。

宋聿亦步亦趨跟隨她,倒是應了此前之約,卸去繁忙的公務,親自陪她到城郊來。

不過,如今田間只餘參差的稻穗了。

城中暗流湧動,城外賊匪肆虐,不算太平。

歲寧稔著田間遺落的稻穗,自顧自地說:“每逢災年,北地的胡人缺少食糧,便要南下劫掠。若遇上豐年,趁著秋高馬肥,厲兵秣馬,便又有餘力向外開疆拓土。”

“從前,我跟隨陸延生南下平叛,北上戍邊。曾見過有下位者苦苦求生,有上位者對求生之人緊閉城門,有世家趁亂謀取利益,也有人為求平亂治世之法走遍了大半河山。”

“在那些只求一己之私的權貴面前,陸延生算得上是個無可挑剔的人。”

田野的風挾著稻谷的塵埃,磨礪著她惆悵的眉眼,淩亂了發絲,平添幾分滄桑。

“所以,你想跟隨他走的,對嗎?”他問。

歲寧沒點頭,也沒搖頭,只說:“可惜,未來能做得了陸氏的主的,是陸靈遠,而不是他。”

噢,原來自己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宋聿說不上生氣,畢竟如今談論的不是兒女情長,而是她的不甘與野心。

可惜,憑宋氏當下的基業,以他如今的能力,還不足以涵蓋她的野心。

“多思費神,想這麽多做什麽?”

歲寧只是笑笑,“是啊,再說下去,公子又該說我蚍蜉撼樹了。”

宋聿心中直呼冤枉,忙解釋說:“我何時說你是蚍蜉?只不過如今限於時局,只得茍存。你不會一直處於這般境地,就像——不會一直困在常青院裏。”

他又說,“宋氏聲名不顯之時,也曾在王氏的庇護下,分些殘羹茍存。躲藏在別人的羽翼之下求活,沒什麽好丟人的。並非世間所有人都是強者,也會留給弱者一席之地。”

歲寧又道:“宋氏既要退避三舍,何苦留下我這個麻煩?屆時,不論是陸氏,還是我的仇家,想要對付你,也算是師出有名了。”

宋聿默默聽她說著,此刻掌心灼熱,她那不安分的手不知是什麽時候攀上他手腕的。

他說,“無他,只因我有私心。”

緘默良久後道出的幾個字,是他的晦澀難明,是在家族利益與政治考量面前,他留有的一顆私心。

她似笑非笑,指尖輕輕一點,落在他的心口處,“那公子可要記得,將這顆私心藏好了。”

風雨欲來,戰亂無休。敢較世道,逆勢泊舟。

誰都有可能逼你將這顆私心舍去。

宋聿知她並不含蓄,若非在他面前有所收斂,還不知要孟浪到何種地步。

太陽已經徹徹底底落到山的另一頭去了,餘暉也漸漸淡去,夜幕將臨。

那流連田地忘返的女子才沿著江岸的葦叢,緩緩歸矣。

這個時辰了,前院的等竟還亮著,姜府的門前停著輛馬車,是自宋氏而來。

歲寧與宋聿一前一後進了院門,由影壁之後步出個人影。

“長兄,阿母來了。”宋攸此刻神情幽怨又焦急。

宋聿眸光微動,卻並不驚訝。

姜太守與林老夫人膝下只有兩個女兒,姜韶與姜韺。此番父親氣急病重,姜韶身為姜氏長女,自然是要來探望的。

宋聿問:“母親還在前院嗎?”

“在的。”宋攸猶猶豫豫道,“她在等你。”

宋聿轉頭看了歲寧一眼,後者直接避開了他的目光,畏縮道:“公子的家事,我便不摻合了。”

見那趨利避害的家夥自顧自逃離了,宋聿便與宋攸一道去前院拜見姜夫人。

一襲紫衣的貴婦人坐在正堂,支著額頭,閉目養神,身邊兩個婢子在為她搖扇。

宋聿進門便見了禮,喚了聲“阿母”。

姜韶施施然睜開眼,眉頭輕蹙,藏著幾許慍色,開口便叱道:“外祖病重在榻,你竟是在外游蕩不歸,好生悠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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