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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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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今年的聖誕節, 茉莉是在醫院度過的。除了保鏢二十四小時守著之外,更有戴遠知寸步不離地陪伴左右,為使她能休息好,特地把工作場所移到了隔壁休息室。

大部分時間裏, 茉莉都在昏睡狀態, 清醒的時間很少。看著病床上那張毫無生氣的臉, 一天天的消瘦憔悴下去,卻無能為力,拉扯著戴遠知的神經, 從未有過的挫敗和恐懼吞噬著他。

戴遠知太害怕失去茉莉了。他幾乎動用了所有的關系,將國內外頂級醫學資源都請來南京,給茉莉治療。這其中也包括平城軍區總醫院的專家任教授,和戴沛交情匪淺, 此番興師動眾, 必定驚動遠在平城的戴沛,戴遠知也已經管不著那麽多了。

他現在想做的,能做的,只有和死神賽跑, 把茉莉的命救回來。

三天過去, 毫無進展。茉莉還是老樣子,清醒的時間很少。

會議室裏正在緊張地開著會, 研究治療方案。戴遠知始終沈靜地坐著,聽著討論聲, 手指一下, 一下, 叩著桌面。

時間一點點過去,他的眉心聚攏著, 沒有一刻松下來。

戴遠知向來是不求人的性格,但眼下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寄希望於這些德高望重的教授身上。

良久,他說道:“還是不行麽?”

室內人聲漸熄,幾位教授面面相望,統一的不做聲。

戴遠知將目光投向了其中一個,喉結微動:“任老。”

任教授和戴沛是舊交,也算是看著戴遠知長大的前輩。任教授深深記得,在這孩子三歲那年,家中按照風俗為他算卦,那算命的先生是遠近聞名的靈驗,見到他後,只說了一句:“以龍虎之姿,遭風雲之時。這孩子不是一般人啊。”

僅此一句,便讓那些心懷不軌的家族長輩對他處處防範,處處打壓,甚至不惜用卑劣的手段謀害他性命。如今他能有這番成就,靠的全是自身強大的內核。

這樣的人,已經死過一次,脫胎換骨,是浴火鳳凰,涅槃重生。他絕不靠別人,只相信自己。然而他此刻的神態,這句“任老”。

雖沒低下頭顱懇求,卻是一句頂一萬句的沈重。

任教授嘆了聲氣,道出心裏話:“這是罕見病例,可參考案例少之又少,國內醫學技術有限,短期內不可能完成如此覆雜且難度較高的手術,需要借助國外的醫學資源,周期上得拉長。另外,病人不蘇醒,一個考慮到是病情本身的問題,還有一個,也不能忽略病人的心理問題,很有可能是她不情願醒過來。”

戴遠知楞了一楞:“不願意醒過來,什麽意思?”

“臨床有很多這樣的案例,病人在知道實際病情後,不願意接受真相,選擇逃避而不是直面,會表現出消極情緒,像昏睡不醒也是其中一種,如果不采取措施,長期發展下去的話……”

任教授欲言又止地搖了搖頭。

戴遠知急切追問:“長期發展下去會如何?”

“……會有可能出不來。”

戴遠知大腦中轟然一聲巨響,片刻沒有說話,他分明是明白“出不來”是什麽意思,卻仍不死心,看著任教授,一字一句問道:“出不來會怎麽樣?”

任教授為難地舔了舔唇,與身旁的幾位教授交流眼神,重重嘆息:“她會把夢裏當成真實世界。”

這話還要如何再清楚,就這短短幾秒的時間,戴遠知的世界仿佛經歷了一場山崩地裂。

他站起來時,身形晃了晃,黃占磬上來扶他,他擡手止住。踉蹌走了兩步,被任教授喊住。

戴遠知回過頭,眼圈微紅著,任教授一怔。他仰起臉,滿眼心疼。

“可憐的孩子。”他喃喃。

“有一個人可以幫到你,Nicholas Green。”

戴遠知在哪裏聽到過這個人。

“他是醫學界的傳奇,專攻腫瘤性疾病,獲得過很多學術成就,只是……”任教授遲疑,“這個美國佬脾氣相當古怪,常年離群索居,專做研究,對名利世俗那一套非常厭惡,很多高校想請他做演講,都被他拒絕了,想請到他不容易。”

“只要有一線可能,我願意嘗試。”戴遠知說道。

任教授被他這番言辭所感動,透露道:“這個世界上能請他出山的人,已經不在了,但興許你可以一試。”

戴遠知誠心請教:“是誰?”

任教授看了眼他,吐出幾個字t:“戴老爺子。”

“我爺爺?”

任教授點點頭:“他與你爺爺是忘年交,你小時候每年都會去美國,應該是見過他的。”

戴遠知從那並不明朗的記憶裏,努力地扒出來一點殘片。

“有點印象。”他說道。

“你要是親自去拜訪他,或許他會因為戴老爺子的面子,賣你一個人情。”

戴遠知垂眸深思,沒有回應。

*

他大步走出會議室,黃占磬在身後疾步追上,語氣焦急:“美國去不得啊,現在全美都在等你自投羅網,要是被查出來了,這後果……你就不怕去了之後被軟禁起來?”

戴遠知冷笑,步子飛快,沒有半分的停頓:“我要是怕那幫美國佬,就不這麽搞他們了。”

他的腿傷好得差不多,醫生建議靜養,他豈會照辦,幹脆連手杖也懶得用。

“哎!”黃占磬知道他決定的事難以改變,索性說道:“就讓我代替你去吧。”

戴遠知停下,拍拍黃占磬的肩膀:“這一次我必須親自去,你留在國內,要替我去辦更重要的事。”

黃占磬明白,他指的這件事和於長東有關,現在事態已進入白熱化,於長東遲早會知道戴遠知要對他暗中動手了,從防禦到進攻,只是一步之遙。

“好。”黃占磬點了點頭,“您自己小心,我讓武羅來一趟,有他在,也好照應著。”

黃占磬回了平城,代替他過來的是武羅。

而這幾天,戴遠知日日夜夜陪在茉莉床邊。他不相信教授們說的,她是因為產生逃避心理才日日處於這樣的昏睡狀態,不肯醒過來面對這個真實世界。

他分明記得,那天她是如何安慰他說,讓他不要難過,幫他擦掉眼淚的,這樣堅韌樂觀的女孩兒,怎麽會想要逃離這個世界?

更何況,他還在這裏。

她真的打算一輩子都這個樣子,不再醒來,不再願意陪他了嗎?

她說過不喜歡矛盾,冷戰和逃避,也說過想無時無刻都和他呆在一起,怕有一天分道揚鑣,她自己說過的這些話,難道都忘了嗎?

但是他忘不了。

忘不掉她是如何沖破枷鎖和桎梏,忘不掉她的勇氣和決絕,忘不掉她的坦白和真誠,忘不掉她是怎樣說服他,讓他不顧一切,失了智,毀了約。

“你要是想永遠在那裏呆著,不想醒過來,我就在這裏陪著你,直到你醒來那天。”

“你忘了答應老太太要好好活著了嗎?你真的打算永不醒來,還是因為你已經考慮好要怎麽面對她了嗎?背信棄義的事情都做了,我不允許你中途放棄。”

戴遠知甚至用上了威脅。

“你不會真的以為這小小一顆腫瘤就能把我們分開?沒有什麽事是我不敢做的,你要跑到天邊,我就追到天邊,就算是黃泉路上,我也一樣把你帶回來。”

醫護每天定時幫她清理身體,手術傷口也已拆線,隨時可以出院,但她還是沒有好轉的跡象。

茉莉這樣的狀態,戴遠知也無法動身去美國。茉莉困在了夢中,而他被困在了她身邊。

外界風雲湧動,輿論紛紛,戴沛已經打來了多個電話,讓他速度回平城。戴遠知全都置之不理。

他等不到茉莉好轉了,打算鋌而走險遠赴大洋彼岸,希望Nicholas Green能來大陸,或者香港也行。

戴遠知去意已決,武羅知勸不動,萬分苦悶。看著躺在床上緊閉雙眼,滿臉紙色,毫不知情的女孩,無奈嘆氣。

既然事實改變不了,武羅決心讓茉莉知道戴先生為了她,即將要面對的是什麽。

趁戴遠知不在,武羅坐在床邊椅子上,越想越難過,越想越悲傷,這個身材魁梧的壯漢禁不住捂住眼睛,哭哭啼啼起來:“茉莉姑娘,戴先生明天就去美國了,要去請那個叫什麽格什麽潤潤的專家,說你的病只有他能夠治好,你怎麽還睡得著?”

“他去了會沒命的,他們控訴他把美國股市搞得一團遭,要制裁他。戴先生說過,這件事不解決,一輩子不跨入美領土,現在他為了幫你治病,命也不要了。快點醒過來,勸勸戴先生吧……他真的……快要瘋了……”

武羅越說,眼淚掉得越洶湧,幹脆趴在床邊埋頭大聲哭起來,邊哭泣邊說道:“要是戴先生沒了,很多人都會面臨失業,我們這些仰仗著他,跟著他混口飯吃的人怎麽辦……我還沒娶老婆,戴先生說只要他在,他就不會丟下我們這些兄弟,會幫我們安排好下半生和家人的生活,嗚嗚嗚嗚……我不想讓戴先生出事,真的不想……茉莉姑娘,你快點醒過來吧,你勸勸戴先生吧,就算是派手下去,也比他自己去送命好啊……”

武羅不知哭了有多久,他感到有一個細軟的觸感,在輕輕地拉著他,起先並沒有引起他的註意,慢慢的,他感覺到了不對勁,那好像是一只手,很柔軟的觸感,是女孩兒的手!

武羅猛地驚醒過來,擡起一雙淚眼,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他那雙本就很大的眼睛,猶如銅鈴般瞪得老大。

床上的人輕輕抓了抓他的手,軟綿綿的沒有力氣,眼眸純凈不帶雜質,盛滿了不安和擔心的情緒。

茉莉心神不寧,呼吸急促,眼淚不自覺地流著,明顯是從夢魘中拼命掙紮著醒過來的狀態。

她素凈細白的手抓住武羅的袖子,眼淚唰唰地流,腦子裏混沌一片,帶著哭腔,只一個勁重覆:“……別去美國,我不許他去,不要去……”

武羅被她劇烈的反應懵了足足有兩秒,瞬間跳起了身,沖著門外大叫道:“茉莉姑娘醒了,戴先生,茉莉姑娘她叫你別去美國,她醒了!”

*

茉莉是想逃避的。

她的腦子裏長了一顆瘤,做手術,風險很高,還不能確定以後會不會覆發。不做手術,將來某一天她會死。

命運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她拿到了老太太的遺產繼承權,卻沒有履行承諾,所以這一定是懲罰。

懲罰她太貪心。

她才二十二歲,人生才剛開始,她還有很多事想做,還有很多地方沒去過,還沒真正體驗過這人生,在還沒能搞懂人生的意義時,便給了她這樣致命一擊。

她不能夠接受,也失去了接受的勇氣。

也許她會勸慰戴遠知不要落淚,不要難過,因為誰也不想看見所愛之人受傷,這是愛給於她的勇氣,但是在面對自我,面對人生的苦難,面對真正的內心時,她也會變得膽怯,會退縮,會逃避,想把自己蜷縮在某個角落裏,不想去面對。

這幾天她做了很多的夢,夢裏的世界很美好。她回到了幼時,奶奶和媽媽都還在,和爸爸的感情也沒有墮入冰窟,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生活著。溫暖,溫馨這樣的字眼,是她在現實生活中無法體會到的,她不願意醒過來,想永遠睡下去,睡在奶奶的懷裏,靠著媽媽撒嬌,和爸爸也有說不完的話。

可是始終,有一個好熟悉的聲音,卻想不起是誰,環繞在她耳邊。如同隔著一塊毛玻璃,聽不真切。

但是那音色她辨得清,那低低帶啞的嗓音,像是在召喚著她回去。

每次聽到這把聲音,她感覺心裏壓抑的痛苦,求而不得的痛苦,是很深刻的痛苦,卻不是萬箭穿心的那種痛,而是一下一下地磨著,像一把鈍刀,磨得心生疼。

後來,她花了很大的力氣,終於想起這把聲音的主人是戴遠知。

她想到了他們之間的諸多無奈,她想,也許她永遠呆在這裏,他就不會難以抉擇,他往後的人生會一路平坦,歲歲平安。她不要成為他的軟肋,也不要他因為她而受制於人。

戴先生永遠都會是自由的。

她要把這份自由還給他。

為此,她想給他講一個有關於麋鹿的故事。麋鹿是耐力很強,也很堅韌的動物,也許它們跑得不快,但持久力比獅子強上好幾倍。

茉莉曾在書上看到過,國外有人在跑馬拉松的途中,經過森林公園時,麋鹿這種有趣且可愛的動物會和人們並肩跑上一段路程,然後消失在茫茫森林深處。

於是在漫長的馬拉松比賽中,會有不同的麋鹿來陪運動員跑上一段。

人這一生,好比一場馬拉松比賽,他會遇到很多很多不同的麋鹿,來陪他跑上一段路,而她只是它們的其中之一。

在她離開以後,一定也會有其他麋鹿繼續陪伴他跑完剩下的路程。

然而,直到她聽見武羅的哭泣聲,“死亡”這兩個字t像利刃一樣穿透那塊隔著她與現實世界的毛玻璃片,刺進她的耳朵裏。

茉莉心跳加速。

她不想讓戴遠知有事。

那麋鹿的故事,她暫時不想管了,只知道,他不可以有事。

這個念頭在腦海裏劇烈旋轉,最後破繭而出。

茉莉拼命從困住她的夢境裏醒過來。

努力睜開眼睛的剎那,天光大亮。

戴遠知火速趕來,身後跟著醫生。

醫生為她檢查完,表示恢覆基本體征。

她的目光黏在戴遠知身上。

他也在望著她。

茉莉向他擡起手。

戴遠知俯下身來。

沒等他說話,她的眼淚先滑了下來。

在她張口說話時,他的耳朵貼近她。聽她輕軟著嗓,近乎懇求的說道:“別去美國……”

“好,我不去。”他垂著眼,依順說。

茉莉纖長的手臂勾上來,戴遠知順著她動作,俯低脖子,讓她的手臂順利繞過他的後頸。

“戴遠知。”她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點兒力氣,帶著不自知的撒嬌味道。

“我在。”他輕聲回應她。

茉莉安下了心,臉貼住他的胸膛,閉上眼,輕輕說道:“我想回平城了。”

“好。”戴遠知彎下腰,手臂穿過她的膝彎下面,將柔軟無骨的小人兒打橫抱起,不帶一絲兒喘氣。

低頭,親著她的眉梢眼角,沿著路徑,滑到耳朵的位置,貼著,密密的吻落下。

他的嗓音輕顫,目光一刻不離她:“我們回平城,我這就帶你回去。”

他將脫下的大衣牢牢包住茉莉。

穿過一室靜默的人,仿若未察,眼裏心裏只有懷裏的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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