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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緣生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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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緣生憂(二)

藻韻樓。

夢齡垂手而立,惴惴不安地瞅向對面。

玉石榻上,周太後一勺一勺喝著冰鎮酸梅湯,不緊不慢,不慌不忙,故意晾著她,熬熬她的性子。

一碗酸梅湯喝完,方緩緩擱下玉勺,拈起錦帕擦擦唇角,悠悠問道:

“不讓太子納美人,是你的意思?”

夢齡耷拉著腦袋,聲如蚊吟:

“是。”

“還算敢作敢當。”

錦帕甩到一旁,周太後斜倚在玉石枕上:

“你雖是老身弟弟的徒弟,也得擺正自己的身份,平民百姓家尚要以夫為尊呢,何況帝王家?你小小婢女出身,仗著老身和皇帝的疼惜,竟敢騎在太子頭上,披著被子上天,張狂得連領子都沒了!”

夢齡委屈巴巴,小聲辯解道:

“太後明鑒,夢齡沒想騎在殿下頭上。”

“沒想?”周太後眼珠子一瞪,“連他納個美人你都要管,這還不是騎在他頭上?”

夢齡絞著衣襟,不自覺紅了眼圈兒:

“夢齡喜歡他,眼裏心裏都是他,聽到他要納美人,心裏不好受,才一時犯了糊塗。”

話說完,卻不聽周太後接茬,夢齡愈發不安,小心翼翼地擡起雙眸,只見周太後怔在那裏,也不知在想什麽,夢齡只怕她是思量著如何拆散自己與太子,連忙撲通跪下,急得掉出眼淚:

“夢齡以後再也不敢了,還請太後寬恕則個。”

誰知道周太後眼圈兒也一紅,語氣還溫柔了不少:

“好孩子,別怕,起來吧。”

夢齡詫異萬分,呆在那裏,渾不知是個什麽情況。

周嬤嬤亦是不解,但還是低聲提醒夢齡:

“姑娘,太後叫你起來,你就別跪著了。”

“謝太後。”

夢齡一頭霧水的起身,周太後又沖她招招手:

“來,坐老身跟前兒。”

“是。”

夢齡依言坐下,周太後伸出手來,輕輕摸了下她的腦袋,目光慈愛又自憐:

“你呀,跟當年的我一樣傻。”

“啊?”夢齡懵住。

“當年我和你一樣的性子,一顆心全撲在先帝身上,他一納新人我就受不住——”

憶及往昔,周太後眼底流出悲傷,仿佛又回到那個失落難過的瞬間,夢齡忍不住插話:

“喜歡一個人,只恨不能天天同他在一處,如何受得了他跟別的女人在一起?”

“是吧!”

周太後大受鼓舞,腹中苦水滔滔不絕地倒了出來:

“人為什麽吃醋?肯定是因為喜歡啊,不喜歡誰有那閑工夫吃醋?可我醋勁兒一起來,就要被說不懂事,還給扣上善妒小氣的惡名,你說說,我冤不冤吶?”

“冤死了!”夢齡發自肺腑的附和,“咱們女人只有一個夫君,跟別的男人多說句話都不行的,他們男人倒是可以娶好多女人回家,咱們生個氣而已,憑什麽被罵,好沒天理!”

“哎呀,我的寶貝孫媳婦兒,你說得對極了!”

周太後激動地拍拍夢齡手背,大有知己之感:

“偏就有那些個奴顏媚骨的女人,專愛往爺們的床上送女人,以搏賢名,我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這種人,要不是她們凡事都慣著順著男的,咱們女人哪會這麽難做?”

“對對。”

夢齡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深以為然。

周太後忿忿道:“我那時候,姓錢的就愛幹這種事——”

周嬤嬤在旁聽得一楞一楞,耳聽得這話越來越偏題,都要扯到前塵舊怨上去了,急忙開口打斷:

“太後,您莫忘了叫她來的初衷。”

“哎呀,急什麽?”周太後不耐煩地翻來個白眼,“好不容易碰上個知音,先讓老身聊痛快了!”

周嬤嬤猶如被雷劈中的枯樹,呆滯的臉龐透著尷尬,一旁的姚靈香投來一個同情的眼神,輕輕拍下她手臂:

“習慣就好。”

那邊廂周太後已興沖沖地拉住夢齡的手,眉飛色舞地講起自己的風雲往事:

“我跟你說,姓錢的啊,那叫一個沒骨氣!甭管先帝看上哪個美人,她都只會點頭答應不說,還賞賜人家珠寶首飾,這也就罷了,她要表現就自己表現去唄,偏生還愛拉著別人一起!每逢我醋勁兒一發,跟先帝使個性子,想讓他去我那兒,姓錢的就握住我的手勸:萬歲剛納新人,咱倆這些做姐姐的,就別和妹妹爭了。好家夥,這一出下來,我人沒落著,還挨頓先帝的訓,說我潑辣善妒,多跟皇後學學~你說氣人不氣人!”

夢齡素聞錢氏賢名,連沈瓊蓮亦對她讚賞有加,又知周太後那暴躁性子,便猜測道:

“她勸你,會不會是怕你惹怒先帝引禍上身?”

周太後向來頭腦簡單,何曾想到過這一層,先是一怔,後又傲嬌地哼了一聲:

“惹就惹,當我怕啊。”

夢齡不好再言,幸而姚靈香出聲化解:

“那是,您老人家鋒不可當,誰能比得上?便是玉皇大帝如來佛祖駕臨,不順心了,該杠也是杠。”

周太後笑著嗔她一眼:“小蹄子,就你會說。”

姚靈香又道:“那您這是給未來太子妃傳授心得,以後面對太子時,也讓她這麽硬氣?”

這話算是戳中了周太後命門,她收起一腔怨念,將夢齡的手放在掌心中,神色裏透著真誠:

“好孩子,你是我弟弟的愛徒,又這麽懂我,咱們不是外人,老婆子我啊,今兒個就同你講些掏心窩子的話。”

“太後您講,夢齡聽著便是。”

“咱們說咱們有理,可世道不認吶,別看我現在做了太後,其實我心裏都清楚,不管是宮裏,還是民間,哪怕是我自己的親兒子,也覺得我不如姓錢的,世道就認她那樣兒的,有什麽辦法?”

夢齡默了片刻,問:“殿下愛惜夢齡,這份情誼,能不能抵得住世道?”

“我的傻孩子餵。”周太後搖搖頭,“太子雖是我的寶貝孫子,但瞧在咱們投緣的份上,老婆子我啊,多嘴提醒你一句,他是男人,男人的愛惜不長久,你若太當真,最後傷得是自個兒。”

夢齡失望不已。

周太後幽幽一嘆:“想當年,我何嘗不得夫君愛惜?從小我就跟著爹打獵,性子野,沒規矩,直脾氣,想發火就發火。起初,先帝覺得新鮮,不但不生氣,還喜歡得緊,誇我與眾不同率真可愛,天天小美小美的叫,要什麽賞什麽,那叫一個寵啊。後來拌嘴的次數多了,他便煩了,開始疏遠我,再後來,年齡大了,新的美人一茬一茬的冒,我啊,就越發遭他嫌棄了。同樣的性子,寵你時是率真可愛,誇你與眾不同,不寵你時就成了暴躁善妒,罵你德行有失,唉,找誰說理啊。”

夢齡怔怔道:“原來愛會消失......”

“孩子。”周太後握緊她的手,“你現下風華正茂,太子自然願意哄著你,什麽都依你,可若青春不再容顏雕殘,又有人大把大把的給他送美人,他還能一直哄你依你嗎?”

夢齡無言。

“孩子,早些認清現實,對你不是壞事,愛既守不住,好歹咱落個好名聲,總之——”

周太後微微一頓,一滴濁淚自眼角滑落,聲音微微哽咽:

“別走我的老路。”

從藻韻樓往回走的路上,夢齡猶似一棵被風雨打蔫兒的小草,整個人有氣無力精神萎靡。

周嬤嬤依舊在後邊跟著,瞧她這模樣,心底生出些不忍,出聲寬慰:

“公公器重,祖母愛護,未婚夫又心系於你,姑娘,你的命已經比很多女子都要好了,想開點吧。”

“是啊。”夢齡擡起一雙黯淡的瞳孔,“我的命已經比很多女子都要好了。”

回去以後,她主動拿起那些曾嗤之以鼻的書籍,大聲念了起來:

“夫有言語,側耳詳聽......”

屋裏的茉莉花揪完了,總要換新的花來。

未來太子妃是太後自己人,作為太後的心腹,姚靈香當然要親自安排這一切,趁著夢齡歇息之際,她帶著人換上一盆盆月月紅,向夢齡囑咐:

“月月紅帶刺,姑娘可別亂揪,小心紮著手。”

“哦。”

夢齡漫不經心地躺在醉翁椅裏,懷裏抱著一碗浸冰的櫻桃,一顆顆拈入口中,用美味的水果來消解心中的憂悶。

姚靈香兀自指揮:“窗臺的青蘿端走,免得月月紅揪不成,把青蘿給我揪沒了。”

“是。”

一名宮女去端窗臺上的那盆青蘿。

啪!

一個沒拿穩,青蘿摔在了地上。

夢齡側目望來,那宮女慌忙跪下身去收拾:

“奴婢一時疏忽,姑娘恕罪!”

“不打緊。”夢齡笑笑,“換盆新的便是。”

姚靈香卻不樂意了,急沖沖的走過來,一把推開那宮女:

“起開,我來!”

那宮女不敢吱聲,默默退至一旁。

姚靈香蹲下身,揀起一枝蔫兒了的翠葉,一臉心疼:

“都踩扁了。”

說罷,又忿忿地橫了那宮女一眼:

“毛毛躁躁,回去好好練練,再出來做事吧。”

那宮女紅了眼圈兒,應了聲是,委屈巴巴退下了。

夢齡忍不住道:“一盆青蘿罷了,何故發這麽大火?底下的人偶爾手滑,也是常有的事嘛。”

一名頗為年長的宮女接茬:“姑娘有所不知,我們姚尚寢平日裏最寬容大度了,底下的人出個什麽差錯,能不計較就不計較,唯有一點,對這青蘿愛惜得很,只要有人磕了碰了,她便受不了,不發頓火不罷休。”

“哦?”

夢齡的好奇心被勾起,笑著看向姚靈香:

“對小小一株青蘿如此愛惜,難不成你上輩子與它結下了什麽緣分?”

姚靈香小心翼翼地揀起地上的青蘿枝,仔細拍打掉上面的泥土,目中流露出一抹溫情:

“上輩子有沒有緣分不曉得,但是這輩子嘛,定是有緣分的。”

“什麽緣分?”夢齡追問。

姚靈香動作一頓,緩緩擡起雙眸,唇角彎起,情不自禁道:

“奴婢有位故人,名喚——”

說到這兒,她猛然頓住,又將話咽了回去,笑道:

“總之就是有緣。”

夢齡楞住。

猶如一道閃電劈進腦袋,照亮了什麽。

須臾,她擱下手中冰碗,向其他宮女道:

“你們都退下,把門關上。”

“是。”

其他宮女退下,依言關上殿門。

姚靈香面露疑惑,夢齡朝她勾勾手:

“你來,我有話問你。”

姚靈香把揀好的青蘿枝放至一旁,拍拍手上塵土,到了醉翁椅前,附耳過去,只聽夢齡輕聲問道:

“你說的這位故人,難不成名喚青蘿?”

姚靈香一凜,下意識看看門口,低聲懇求:

“奴婢一時沒忍住,說了不該說的,還請姑娘莫往外講。”

“自然不會,我只是心有疑問,想請你解答一二。”

“什麽疑問?”

“這位故人,我師父是不是也認識?”

姚靈香渾身一震,也不顧雙手未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緊張得氣都要喘不上來:

“誰、誰跟你講的?”

“我猜的。”

“噢,那就好......”

姚靈香松開她手腕,長長舒了口氣。

夢齡心裏有了數,喃喃自語:

“果然。”

姚靈香又交待:“這是宮中秘聞,務必要守口如瓶。”

“我曉得的。”夢齡點點頭,“咱們都是自己人,半個字也不漏出去,但你要告訴我,他們究竟是怎麽回事。”

姚靈香四下瞧瞧,坐她身側,低聲講述起來:

“青蘿原和奴婢一樣,都是尚寢局的女官,後來,她成了先帝的妃子......”

夢齡這邊聽著故事,太子那邊聽著稟報:

“殿下,彭管家招供,打從去年春天三月底,就有人找上門,要他和張巒一家處好關系,暗中監視他們。”

“什麽?”太子大大出乎意料,“我今年春天才向爹爹請命去往滄州,怎麽去年彭管家就被人買通了?”

“是去年沒錯。”陳準語氣篤定,“奴婢命人核實過,彭管家的賭債,的確是去年春天有人給還了。對方命他接近張家,想法獲取對方信任,屆時人到了,再給他下一步指令,後來,您出行滄州,熊保派人傳話,讓他想法綁架夢齡姑娘,引您入甕,奈何錦衣衛看得太緊,始終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幸好孫伯堅送上門來,才教他們如了願。”

“竟敢把主意打到夢齡頭上......”

太子眸色如冰,指尖不自覺地劃過案上宣紙,摳出一道裂痕。

陳準又道:“對了,彭管家還招供,最初找上他的人並不是熊保。”

“哦?”太子擡眸,“那是誰?”

“他也不曉得。彭管家說,那個人很謹慎,總是坐在暗影裏,看不清臉,身形清瘦,聽聲音最多三十歲。並且那個人離開時,留給他半塊玉佩做信物,說時機到了,自會派人與他接頭,今年春天,熊保就拿著另一半來了。”

“身形清瘦,最多三十歲......不是梁芳,是汪直,這等要事,貴妃只會交給她最得力的幫手。”

“嗯,汪直辦事向來謹慎,自是不會教人瞧見他的臉,想來是今年春天他失了權,下放到南京,貴妃才交由梁芳的人接手。彭管家還說,先前的人一來先問國舅,把國舅與張家之間的種種打探清楚了,才與他做下交易。後來的熊保,也讓他悄悄把石墩上的畫拓下來,由此可見,他們是料到萬歲心系國舅,殿下為父分憂,總有一天會出行滄州尋人,因此提前埋下暗樁監視張家。”

“那就是了,去年春天三月底,正是夢齡與爹爹相認後。”

太子點點下巴,卻忽又擰起眉心,搖搖頭道:

“不對,我出行滄州的初衷是要查梁芳,不是為了尋找舅爺。再說了,尋找舅爺的由頭,是因為石墩上的畫,那畫,張巒本人也是今年才想起來,他們再神機妙算,也不能算到此節啊!”

“這——”陳準也迷惑了,“如果貴妃的目標不是殿下,那大費周章,意欲何為呢?”

太子思索片刻,眼神驀地一凜:

“難不成——貴妃一開始想殺的人是舅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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