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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草思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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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草思暉(三)

坤寧宮。

深褐色的瓦罐盛著兩只蛐蛐,一只黃麻頭,一只烏麻頭,嘰嘰喳喳鬥得火熱。

而瓦罐的上方,是一張鶯慚燕妒的臉龐。

美人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簡單地穿了一件寬袍,頭發松散地挽著,斜倚在軟榻上,一手側撐著腦袋,一手拈著根小細棍,不住地去撥那只黃麻頭,口中恨恨道:

“阿黃,咬死她!咬死那個老女人!”

“娘娘。”侍女掀簾而入,福了一福:“尚儀局的沈司賓求見。”

榻上的王皇後興致被打斷,黛眉微蹙:

“這六宮的事我早就不管了,她來做什麽?”

侍女走近,附在她耳邊低語幾句。

王皇後擱下手中細棍,面有微微的煩躁之意。

侍女知她心思,試探著道:

“娘娘若懶得動彈,奴婢去尋個借口,打發了她們便是。”

“不。”王皇後眸光閃了閃,“讓她們進來,進來了,有些話才好傳出去。”

接著,她坐起身來,向左右招呼:

“把這些收起來吧,為我梳妝。”

換了大紅色的緞面大袖衫,套上金累絲滴珍珠霞帔,再戴好鑲翠垂珠的燕居冠,對著鏡子仔細照過一遍妝容,方挪至外間,於主位坐好,端起皇後的範兒。

沈瓊蓮帶著夢齡等人走進,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個大禮:

“見過皇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鳳座之上的王皇後輕輕按了按手:

“起來吧。”

“謝皇後娘娘。”

直起身後,沈瓊蓮從典賓手裏接過粉匣,輕輕打開,雙手呈至王皇後面前:

“娘娘請選。”

陽光下的水晶珠串熠熠生輝,閃耀著璀璨夢幻的光芒,照進王皇後的眼底,掀起一圈圈心動的漣漪。

指尖不自覺的自袖底伸出,卻在半道停下,生生縮了回去。

她強行收回目光,唇邊漾起一抹親切的笑,語氣微嗔:

“素日裏都說你水晶心肝,怎地今日這般糊塗?吾可要說你幾句。”

沈瓊蓮露出微怔的表情,點頭道:

“娘娘請講。”

王皇後作語重心長狀:“吾雖擔了皇後這個名頭,卻遠不比貴妃娘娘辛勞,她侍奉萬歲多年,又操持諸多雜務,論功,這後宮裏誰也比不上她,萬歲有賞賜之物,理應先送給她挑才是,怎能送到吾這邊呢?”

沈瓊蓮假作為難:“有宮規在,奴婢自然要先送給娘娘,哪敢自作主張?”

“你呀,真是死心眼,罰你都不帶冤的!”

白皙的指尖輕輕點了下她,聲音裏卻未見絲毫不悅,王皇後撫額沈思了下,接著豪氣的一擺手:

“罷了,也不難為你們下邊的,這條宮規便由吾親自打破吧。傳吾的令下去,以後凡有賞賜,皆以貴妃娘娘為先。”

沈瓊蓮立馬收了粉匣,領頭拜去:

“娘娘氣量寬宏,乃我等之福。”

待她們離開,門簾落下,王皇後瞬間癱了下來,一改方才的端莊優雅,隨意地窩在鳳座裏,忿忿道:

“可惜了,最上邊的那條晶瑩剔透,質地最好,便宜了那個老女人。”

侍女道:“娘娘要真是喜歡,奴婢把她們叫回來,要了便是。一條珠串嘛,何必這般委屈自己?”

王皇後長長一嘆:“謹慎捕得千秋蟬,小心駛得萬年船,寧舍珠串,也要平安。”

“可您也太小心了些,不僅處處避她風頭,就連萬歲主動來了,也要稱病不見。想您花容月貌正值風華,不知比人老珠黃的貴妃強上多少,卻成天把自己關在坤寧宮,何苦來哉?”

“哼。”王皇後面露嘲諷,“別說是我,後宮裏的妃嬪,哪個容貌不勝於她?可那又如何?萬歲爺偏偏就喜歡她這個年老色衰的女人,怎麽都離不開!”

侍女氣餒不已:“難不成萬歲被她被下了降頭?”

王皇後冷笑:“誰知道呢?反正萬歲爺為了她,什麽事都做得。你看我前頭的吳氏,就因為惹了她,萬歲爺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執意廢後。若不是群臣反對,太後推舉,這第二任皇後哪輪得著我?早被那姓萬的收入囊中了。”

侍女無言以對。

王皇後又道:“她既愛在宮裏耍威風,那就讓她威風去,咱們夾緊尾巴做人,別出去顯眼兒,讓她去對付別個兒吧。”

“娘娘說的是,奴婢淺薄了。”

說話間,另有侍女把蛐蛐罐兒端了過來,呈至王皇後面前,王皇後拈起細棍,正要接著玩,忽又擱下,著惱道:

“不鬥了,鬥也鬥不過,瞎忙活。”

頓了一下,鳳眸又鎖住那只烏麻頭,恨聲道:

“我熬死她!”

待離開了坤寧宮,典賓一臉恍然,望向沈瓊蓮的眼神透著崇拜:

“司賓這是早就算好了,王皇後為了自保,必會當著咱們的面做一出戲,表達對萬貴妃的禮待之情。因此,您光明正大的送來,一來是給王皇後做了人情,不會招致她的怨恨;二來,王皇後的話傳入萬貴妃那裏,也會使萬貴妃更有面子,連六宮之主都臣服於她,還有誰敢逆其鋒芒?春風得意之下,自然也不會處罰咱們。”

沈瓊蓮目露嘉獎,微笑頷首:

“不錯。”

典賓笑道:“難怪您說,跟去的人說不好會得賞呢。”

夢齡一聽得賞,不禁雀躍起來:

“我們會得什麽賞呢?”

沈瓊蓮低首笑答:“那要到萬安宮才知道了。”

可萬貴妃不在萬安宮裏。

“貴妃娘娘被太後召到宮後苑賞花了,你們去那裏找她吧。”

下面的侍女告知過後,關上了宮門。

留下沈瓊蓮與典賓面面相覷,良久,沈瓊蓮輕輕一嘆:

“貴妃娘娘與太後在一起,看來要面臨新一輪腥風血雨了。”

來至宮後苑,遠遠便見觀花殿四面門扇大開,殿裏坐了一群人,美女若雲,群芳環聚,位於正中間的,是兩位年紀相當的貴婦。

一個是當朝皇帝最孝敬的女人——周太後,一個是當朝皇帝最心愛的女人——萬貴妃。

雖已四十多歲,周太後卻依舊精神煥發,風韻猶存,比之貴妃萬貞兒還要艷上幾分。

此刻,周太後環視了一圈在座眾妃,扭頭問隨侍在側的宮女林林:

“怎不見皇後啊?”

“回太後,皇後娘娘染了風寒,怕傳給您,因此不便前來。”

“呸,沒用的東西!老身推她做皇後,就只會在這兒裝病秧子!”

林林不接茬,周太後又問:

“那柏賢妃呢?怎地也沒來?”

“回太後,賢妃娘娘一直沈浸在太子夭折的悲痛之中,實在提不起精神,奴婢不忍勉強她,便作罷了。”

聞言,周太後不好再出言怪責,惋惜之餘,又怒其不爭:

“一個是堂堂皇後,一個是皇帝愛妃,卻都支棱不起來,枉費老身對她們寄予厚望!”

往旁邊一瞟,那個與自己同歲的女人正淡定飲茶,好似一切與她無關。再掃過眾妃,一個個畏首畏尾,跟小鵪鶉似的,不禁氣不打一處來,當眾訓起她們:

“你們現在遇到的,才哪兒到哪兒啊,一個個就怕成這樣,竟是誰也不敢往前沖!”

眾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該怎麽接話,眼看氣氛冷在這裏,與周太後關系較近的梁和妃大著膽子笑言:

“妾等蒲柳之姿,哪兒比得上太後勇猛,太後有伏虎擒狼之能,自是所向披靡。”

“屁!”

周太後一口否定,她狂野慣了,也不顧太後的端莊體面,什麽詞兒都往外蹦,講起話竹筒倒豆子似的:

“什麽伏虎擒狼之能,在後宮裏根本用不上!當年老身下場鬥的時候,可比你們熱鬧多了,一個個全是人精,看不起老身,說老身腦子蠢性子差,可老身還不是笑到了最後?你們要問宮裏的老人,估計她們也納悶,為什麽最後是老身贏了,是不是老身運氣好呀?”

說到這裏,她故意睨了眼萬貞兒,話中有話道:

“老身教你們個道理,這人能不能笑到最後,不是看她前邊能贏幾次,而是看她這輩子能扛住幾次輸!有些人吶,你看著聰明伶俐,前邊順風順水,老天爺不是一般的偏愛,可她們扛不住打擊呀,遇到一點挫折,就殘的殘死的死,瘋的瘋走的走。老身就不一樣了,老身是次次輸,一路輸,但是老身扛住了,把前邊那些都熬走,老身就笑到最後了!”

眾妃悄悄瞄了眼萬貞兒,全都不敢應聲。

周太後的獨角戲唱得頗感無趣,只得尋求自己人來做捧哏,眉梢一挑:

“是不是呀,林林?”

林林仍是那不卑不亢不矜不伐的淡淡語氣:

“回太後,奴婢是成化二年進的宮,先前的事並不曉得。”

周太後一想也是,這孩子今年才十七歲,著實問錯了人,便又向外揚聲問:

“是不是呀,靈香?”

殿門處,尚寢女官姚靈香正靠著紅柱,百無聊賴地數著園中花朵,思緒被突如其來的點名打斷,默默嘆了口氣,拖著懶洋洋的尾音應:

“是——”

周太後生怕一個簡單的“是”不能服眾,又拋出新的問題:

“你是哪年入的宮呀?”

姚靈香情知今日這場若捧不好,周太後必然又要念叨好些天,當下收了數花的指尖,堆出妥帖的笑容,恭恭敬敬步至殿內,端正地福了一福,笑道:

“回太後,是正統十二年。算一算入宮時間,足足有二十八年了,奴婢歷經三朝變化,這一路風風雨雨的走過來,深感太後說的一點也沒錯,唯有經得起大風大浪,才可享得住福壽綿長。”

周太後甚感滿意,仿佛有了她這個“入宮二十八年,歷經三朝”的女官肯定,便是獲得某種權威的認證,說起話來也變得更有底氣:

“所以呀,你們要像老身一樣,扛打耐摔,該出擊就出擊,要知道一時的高低不算什麽,所謂百煉成鋼,失利失得多了,才能迎來最後的勝利!你們一個個年輕貌美的,應該沒事就往皇帝身邊去,想法讓他摘你們的燈籠,才不算辜負了這大好年華。”

眾妃只是訕笑,仍是一言不發。

倒是一直安靜飲茶的萬貞兒優雅放下瓷盞,側臉微笑,不緊不慢道:

“太後的精彩過往,何止有靈香見證?兒媳宣德九年入的宮,比靈香還要早個十三年,多上一朝,太後的種種關系,所受的點點風霜,全看在眼裏。”

周太後登時心虛起來,她知當年自己能笑到最後,少不了親弟弟的扶持,此刻被對方輕輕巧巧的點出來,不僅臉上掛不住,還要防著對方拆臺。

好在萬貞兒見好就收,沒有繼續敲打下去,而是話鋒一轉:

“太後叫大家來賞花,想來不只是要為年輕的新人傳授經驗,也是想同妾這位老人囑咐點什麽吧。”

周太後那一通氣勢洶洶的輸出,被她一招四兩撥千斤輕松化解,氣焰不覆先前囂張,只是被她這麽一提,想起自己真正目的,清了兩下嗓子,又端出太後的長輩範兒:

“你陪伴皇帝多年,勞苦功高,這些老身都知道。只是你終究年紀大了,無法再為皇帝生育龍嗣,該騰地兒就騰地兒,要多勸著他去別的宮裏才好。綿延香火乃皇家的頭等大事,若無子嗣繼承江山——前頭的景泰什麽下場,你也目睹了,儲君之位若一直空下去,真遇上個什麽意外,你們這些妃嬪也跟著遭殃,對不對?”

萬貞兒面不改色,輕聲一笑:

“母親說的是,妾謹記心中,定當以江山子嗣為重。”

她就像一團棉花,不管你蓄了多重的力,掄多大拳頭,只要一沾上,就會變得軟綿綿的,化於無形。

周太後一時之間也沒別的話好說,空氣冷在那裏,多少有些尷尬。她悄悄給姚靈香使了個眼色,示意她打破這僵局。

姚靈香是個不愛蹚水的,瞥眼一瞧,瞅見沈瓊蓮帶著人候在殿外,忙把這燙手山芋扔了出去。

“沈司賓,你此時前來,可是有什麽事要稟報?”

沈瓊蓮原本想等著硝煙散去,再尋個合適的契機上前,不想在這最微妙的時刻,臨時被提溜出來。

沒奈何,她率人硬著頭皮走進,一齊行禮:

“見過太後、貴妃、各位娘娘。”

“起來吧。”周太後按了按手,“有什麽事呀?”

“回太後,日本使者新進的貢品裏有一批水晶數珠,萬歲爺惦記著各位娘娘,下令送來,給各位娘娘挑選。”

“哦~”周太後頗為欣慰,笑呵呵地望向眾妃:“瞧瞧,萬歲爺多念著你們,你們還有什麽顧慮的?”

眾妃又是訕笑。

萬貞兒緩緩垂下眼皮,不置一語。

沈瓊蓮暗暗觀察了下殿內局勢,微一思量,又補充道:

“方才奴婢給皇後娘娘送去,娘娘說她雖擔了皇後的名頭,卻遠不比貴妃娘娘辛勞,還定下規矩,以後凡有賞賜,皆以貴妃娘娘為先。”

周太後的笑意僵在臉上。

眾妃又是面面相覷。

萬貞兒唇角輕輕勾了一下。

沈瓊蓮打開描金粉匣,恭敬呈至萬貞兒面前:

“貴妃娘娘請。”

萬貞兒卻是看也不看,反瞟了眼周貴妃,似笑非笑道:

“總歸我年紀大了,無法為萬歲生育,再精致美麗的首飾戴上也是無用,還是給其他娘娘分了去吧。”

沈瓊蓮也不猶疑,應了聲是,先給下首的邵宸妃送去。

邵宸妃一見水晶便兩眼放光,眼角眉梢透著喜悅,才剛伸出手來要挑,忽覺肩膀一緊,扭頭一看,是貼身宮女不動聲色地按住自己肩膀,沖自己微微搖了下頭。

她先是一楞,後尋思尋思,不舍的縮回手指,也向沈瓊蓮搖了搖頭,聲音裏含了一絲委屈:

“我不能要。”

沈瓊蓮不作停留,又端到她之後的唐榮妃面前。

唐榮妃是個會說話的,擺了下手,朝萬貞兒笑:

“多謝貴妃娘娘好意,只是妾近來脖子總是犯癢,戴不得項鏈。”

不等沈瓊蓮呈給下一個,餘人也紛紛跟著擺手:

“妾也是,妾也是。”

周太後氣塞:“瞧你們那老鼠膽兒,一條珠串,就怕成這樣!”

眾妃一個個垂下腦袋。

“挑啊。”

萬貞兒的聲調猛地高了兩分,泛冷的目光咄咄逼人:

“你們不挑,怎麽打扮得漂漂亮亮侍奉萬歲?你們不侍奉萬歲,龍嗣如何延綿?龍嗣不綿延,太後如何安心?難不成,你們是想日日在這兒聆聽教誨,讓太後一遍一遍地來囑咐我嗎?”

眾妃大驚失色,呼啦啦跪成一片,伏地大拜:

“妾等不敢。”

沈瓊蓮等一眾女官也跟著跪下。

周太後直氣得腦殼疼。

正在此時,外間內侍高聲通傳:

“萬歲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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