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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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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

從殯儀館出來,已經過了中午的飯點。

葉為清要送小趙的父母,臨走前,叮囑木擇芩雨天路滑,開慢一點。

“小海這麽多年沒回來,你反正也沒上班,送一送人家。”

葉為清上下打量了一下江恨海,“嘖”了一聲:“太瘦了。有時間來家裏吃飯,讓你叔叔好好給你補補。”

江恨海笑了一下,點點頭:“謝謝阿姨。”

等周圍的人都離開,木擇芩還站在原地,甩著車鑰匙,歪頭盯著江恨海,一言不發。

木擇芩眼睛大,面無表情看人的時候很嚇人。江恨海想起上學時被她管眼保健操的感覺——他每次偷偷睜眼都會對上木擇芩盯著自己的眼睛,很有些驚悚的意味。

江恨海被她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不自覺往旁邊退了一步:“……怎麽了?”

木擇芩逼近:“你還沒和我說清楚,你剛才說了什麽。”

江恨海噎了一下,剛想開口,又被木擇芩堵了一句。

“不許說‘沒什麽’。”

“……我是想、我說,說你——”江恨海低頭,又看見木擇芩的右手的戒痕,“你和阿令好嗎?”

木擇芩的表情凝在臉上,像是在笑的準備過程中按下了暫停。

她背過手去,含糊道:“就那樣唄。”

她一退,江恨海又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又往前進了一步:“那是好還是不好?”

木擇芩擡頭看他,不知不覺,江恨海已經站到了她的身旁。

他站得太近,木擇芩驟然發現江恨海已經長得很高,他又瘦,一對肩膀衣架一樣把襯衣撐起一個輪廓,剩下薄薄一片身板在輪廓裏晃蕩。

也許是他問的語氣有些急切,木擇芩突然惱怒了起來。她揚起頭,幾乎要貼上江恨海。

“你希望我好還是不好?”

江恨海仿佛被敲了一記,慌亂地往後退開。

“我當然、我當然希望……”

他的聲音又低下去,木擇芩卻已經不想聽了。

這回輪到她嘆氣:“走吧。我送你。打臺風了,你打不到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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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駛出殯儀館,副駕駛上,江恨海調出了導航:“我們要去哪?”

“去吃飯啊。你吃了嗎?”

“沒有。”

“我說早飯。”

江恨海頓了一下:“……沒有。”

木擇芩嘆了一口氣,車子調頭,從繞山公路駛向另一側。

手機上傳出“您已偏離路線”的提示,江恨海看了一眼恍若未聞的木擇芩,提示道:“我打車過來的時候,好像不是這條路。”

“那條路要過隧道。你不是——”

木擇芩突然止住話頭,露出懊惱的神色。

江恨海看她這副樣子,不自覺笑了起來:“沒事的,我現在還可以,沒有以前那麽怕了。”

木擇芩咬了一下嘴唇:“……對不起。”

江恨海看著她,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不解,語氣又放得軟了一些:“跟你沒關系的。”

雨又下大了。

雨刮器根本沒有作用,前擋風玻璃罩上了一層雨簾,道路被雨水扭曲得更加蜿蜒。

木擇芩終於踩下剎車,停在路邊,打了雙閃。

她伸出手,終於忍不住,捂住了自己被淚水蒙濕的眼。

“對不起。我沒辦法忘記那些事。對不起——”

副駕駛傳來“哢噠”一聲,安全帶被解開,江恨海俯身,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我說過,芩芩,所有的一切,跟你都沒有關系。”

江恨海的指腹貼上木擇芩的臉頰,微微用力,抹去了她溫熱的淚水。

雨幕中,一切好像和十二年前沒有分別。

兩道聲音在木擇芩耳邊重疊,一道來自他們的年少,一道來自此刻。

他們頭抵著頭,像動物一樣瑟瑟發抖,相互貼近著取暖。

江恨海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堅定,仿佛十二年來從來沒有過片刻的懷疑。

“芩芩,不要難過,這不是你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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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在吃飯的時候突然下起來的。

三個人在外面逛了一圈,木擇芩在文具店裏逗留了很久很久,最終萬般糾結下,才選好一粉一藍兩卷包書紙。她又零零碎碎買了很多筆和本子,把文具店送的阿貍袋子裝的滿滿當當,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同意去孔令說的那家面館吃飯。

店裏人寥寥無幾,老板兼著廚子,菜上得很快。

孔令老早就把奶茶喝完了,他吃了兩口炒面,感覺有點鹹,於是又開了冰箱,給自己拿了一罐健力寶。

木擇芩和江恨海的奶茶還剩大半杯,他倆都點了炒粉幹,現在木擇芩正努力地把裏面的鰻魚幹挑出來,夾給江恨海。

她是如此的一絲不茍,兩個男孩被她這股認真的勁頭吸引了。等到她盤裏所有的鰻魚都被挑出來,孔令不自覺鼓了兩下掌,感嘆道:“有志者,事竟成。”

“哇,你還會這麽長的成語,好厲害呀。”

木擇芩面無表情地誇讚,把孔令的健力寶拿過來,給自己倒了半杯。

江恨海默默地吃鰻魚幹,鰻魚幹多刺,他剛好不愛說話。

老板從後廚掀了簾子出來,把錢結給送貨的小工。那小工滿臉通紅,老板把錢塞到他褲兜裏,粗聲粗氣道:“少喝點!”

小工應了一聲,披好雨衣,拖著拉貨的小板車走了。

老板看了看外面,催促道:“吃好趕緊回厝,臺風要來了,等下把你們都吹跑。”

木擇芩笑噴了,江恨海連忙給她找紙巾。孔令嗤之以鼻:“騙小孩呢你。”

“傻崽。狗咬呂洞賓。”

老板叼著煙,慢悠悠晃走了。

孔令推開門,手往外面一伸,風挾著雨,鞭子一樣抽在他的胳膊上。

“不好!”

孔令一跺腳,趕緊回來三兩口吃完了面,把錢往桌上一拍,一抹嘴,就往外沖。

“店外擺的貨還沒收!我先撤了!等會再去找你們!”

他剛說完,一閃身,沖進雨幕裏,沿著街邊一下跑得無影無蹤。

木擇芩只來得及“哎”了一聲,書包裏的雨傘還沒來得及掏出來。江恨海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把自己沒喝多少的奶茶撕開,倒到塑料杯裏,推給木擇芩:“先把飯吃了。”

木擇芩還沒吃完,天就黑透了。老板又冒出來,看了看外面的天,嘖嘖兩聲。

“哎。”

江恨海擡頭,老板沖他揚了一下下巴。

“打電話讓家裏來接吧,雨太大了。”

江恨海搖搖頭:“沒關系。我們住在文化路,不遠的。”

“哦。”老板叼著煙,也不抽,幹嚼,“住文化路……機關樓?”

“嗯。”

“那打電話也沒用。”老板知道兩個人是機關子弟,多看了他們兩眼,“你們家裏人都得去抗臺,今晚回不來吧。”

江恨海剛想說,卻被木擇芩拽了一下胳膊。

他回頭,木擇芩把錢遞給老板,說了聲“謝謝”,拉著他就要走。

“哎。這樣出去淋死了哦!”

老板接過錢,也沒數,讓兩個人等一下,從櫃臺拿出兩套一次性塑料雨衣。

“穿上。這麽大的風,傘撐不了的。你們可以從前面百貨大樓插過去,能少淋點雨。前後的卷簾門都沒關,一拉就開。”

木擇芩和江恨海對視一眼,最後還是木擇芩伸手接過了雨衣。

“謝謝叔叔,生意興隆。”

老板笑了一下,揮揮手,又進了後廚。

兩個人穿好雨衣,攥著書包帶子,頂著越來越大的風雨,往百貨大樓的方向跑去。

臺風登陸的跡象越來越明顯。天已經黑透了,路上幾乎沒有人,店面也都關得差不多。

木擇芩時而看看地,時而看看走在她身邊的江恨海,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這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雨永遠不會停,回家的路無窮無盡。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走到了百貨大樓。百貨大樓說是大樓,不過也只有五層,只是因為臨街修了七八級階梯,因而顯得特別高。

階梯上,雨水流成了一座小型的瀑布,兩個人順著階梯跑上去,木擇芩蹲下身,抓著卷簾的把手往上用力一提。生澀的鏈條聲裏,卷簾嘩啦啦掀開了一條口子。

木擇芩發出一聲興奮的輕叫,率先鉆了進去,對身後的江恨海招手:“來呀!”

江恨海還幫她拎著那袋文具,他思考了一下,先把那袋文具塞過去,然後是他的書包,最後是自己。

他暑假裏竄了七八厘米,一下比木擇芩高出一個頭,從卷簾下爬進來的時候模樣很滑稽。

木擇芩邊拉他邊笑:“你怎麽不把卷簾拉大一點?”

“我怕被人看見不好。”

江恨海重新把卷簾門拉上,把書包背好:“袋子呢?給我吧。”

木擇芩往身旁一摸,“誒”了一聲。她又上前幾步,在地上摸了摸。

“怎麽了?”

江恨海的眼睛還沒適應昏暗的空間,只能看見木擇芩離他越來越遠的背影。他半跪在地上,在地上摸索,很快,摸到了一個裝著本子的塑料袋。

“不是在這嗎?”

“包書紙。包書紙不知道滾哪裏去了。”木擇芩的聲音已經離他有些距離,“好像還丟了一只圓珠筆。”

“我找找燈在哪裏,你別亂走。”

江恨海說完,站起身,沿著墻根摸索。

百貨大樓一樓只賣女裝,店主們應該都提前接到了通知,攤位上的貨都收了起來。裙裝店的全身模特背對背、面對面地靠在一起,內衣店的半身模特層層疊疊地橫倒在地,身下只墊著一張硬紙板。江恨海磕磕絆絆摸到了開關,摸黑把電閘推了上去,“哢噠”一聲過後,光明卻仍未到來。

江恨海沒辦法,只能往回走。

他邊走邊小聲地喊:“芩芩?你在哪裏?”

木擇芩“嗯”了一聲,她的聲音從左側傳來,江恨海無法確定她的位置,只能試探著往前走。

“芩芩,你找到了嗎?”

木擇芩沒說話,江恨海有點著急。

他的視力不太行,尤其是在黑暗裏。家裏的魚肝油才吃了半罐,到目前為止還是沒什麽效果。他跌跌撞撞往前走,時常踢到腳下的貨箱,或是被突然伸出來的塑料假手勾到衣服。偶爾他會摸到塑料模特身上特殊的弧度,下意識迅速收回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摸到的是什麽。即使這一幕沒人看見,江恨海也感覺自己的臉已經燙得發脹。

“芩芩,找到了沒有?”

他又問,語氣裏有些難以察覺的慌亂。

“包書紙找到了,筆還沒有。你快過來幫我一起找呀。”

幸好。

江恨海不自覺松了一口氣,這次木擇芩的聲音離他很近。他迅速站直了,往聲音的來源處走。

雨衣上的雨水隨著他的行走在路上滴成一條斷續的線。大理石的地面沾了水,變得格外光滑。江恨海並沒有在意,只顧著邁步。突然,他腳下踩到了一片濕漉漉的塑料布,身體一歪,驟然滑倒。

他摔得太突然,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時,雙手已經四處亂抓,想要找到一個支撐點。他瞬間抓住了邊上的一個東西,那東西觸感冰涼柔軟,卻難以支撐,一下被江恨海帶倒在地,發出一聲砰然巨響。

木擇芩嚇了一跳:“小海?!你怎麽了!”

江恨海沒辦法回答她,他張著嘴,喉嚨卻像被卡住一樣,只能發出嗬嗬的氣聲。

一張女人的臉,出現在他面前。一雙暴突的眼睛金魚一樣看著他,瞳孔渙散,像一對廉價的玻璃珠。青色的臉上,血點像雀斑一樣布滿臉頰,兩道血痕從鼻子延伸到烏紫的唇,距離江恨海正呼出熱氣的、顫抖的唇,只有三厘米。

被掐死的女人渾身赤-裸,被剝去了所有衣物,插在塑料底座上,塑成了一尊不倫不類的人體模特。

江恨海想要松開握著她胳膊的手,卻發覺自己像只昆蟲一樣被恐懼釘死在了地板上,仿佛有液體從死屍的皮膚中滲出來,黏住了江恨海的手,讓他無從掙脫,無法重拾理智。

木擇芩的腳步聲,從他背後的紅絲絨簾幕後傳來。

“小海!你在這裏嗎!”

這一聲簡直像紅日破曉,驟然將江恨海從死屍的懷抱中拽了出來。

江恨海迅速爬起來,他爬得太快,扭曲得身體突然抻直,胃裏便起了一場風暴,驚懼和惡心攥緊他的胃袋,他幾欲作嘔,不得不緊緊地咬住牙齒。

簾幕被掀開的一瞬,江恨海撲了過去,一把捂住木擇芩的眼睛。

他捂得那麽死,攔著木擇芩,全身都在顫抖,不讓她再往前一步。

“小海?怎麽了?你說話!小海!”

木擇芩沒等到江恨海的回答,他死死捂著木擇芩的眼睛,推著她,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卷簾門轟然一聲洞開,風雨立刻灌進來,瞬間澆濕了兩人。

木擇芩感覺到江恨海把自己推了出來,隨後桎梏著她的手一松。木擇芩睜開眼,卻只看見江恨海用力拉下卷簾門的背影。

她剛想上前,卻見蹲在地上的江恨海突然跪倒,在雨中無法自控地狂嘔了起來。

這段經歷在之後的一個月裏,她對不同的人講了不下十次。

這就是9.1百貨大樓案報案人木擇芩所記得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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