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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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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夢

刑警大隊燈火通明。

墻上投影著兩張死者照片。一張是十二年前吞槍墜海的李建宏,一張是剛從殯儀館拉回來、正躺在屍檢臺上的女人。

“死者郝佳麗,女,四十二歲,離異。西班牙華僑,兩年前歸國,家庭住址為華庭錦苑8幢別墅,社會關系還在調查。”

孔令站在一旁,將一份資料遞給師父陳延。陳延是從業快二十年的老刑警,憑他的資歷,這樣一次案情分析會議,他應該坐在臺下,此刻卻必須來到臺前。

不是因為底下坐著一個鄭棟國,而是因為陳延是李建宏自|殺案的主辦人。

兩張照片上的傷口有明顯的共同點:中心皮膚破損,創面呈近圓的橢圓,創口極大,邊緣有明顯的火藥灼傷和汙垢輪。

陳延的聲音很有特點,他似乎不是用嗓子說話,而是靠腹部發聲,聽起來像一口大鐘。

“兩名死者的致命傷,都是槍擊。從傷情分析,兇器應該都是自制土槍。雖然李建宏自|殺案已經結案,但我們到現在還沒找到兇器。如今郝佳麗被槍殺,說明制槍的嫌犯還在動作。這是一個必須排除的隱患。我想向領導申請,從土槍的線索入手,兩案並查。”

鄭棟國沈默片刻,所有人都在等他的決定。

最終,鄭棟國一錘定音:“928李建宏自|殺案和716隧道口槍殺案並案偵查,主辦人陳延,各部門全力配合,加強輿論監管。”

“是!”

會議結束,各人陸續離場。孔令跟著陳延走出會議室,在拐角處,卻看見了正在點煙的鄭棟國。

“老陳,你來一下。”

孔令聽言,很有眼色道:“師父我去理會議報告,先走了。”

陳延點一點頭,上前。鄭棟國註視著孔令離開的背影,默默抽了一口煙,給陳延遞了火。

“你這徒弟,怎麽樣?”

陳延煙癮不大,點著了煙,卻沒抽。

“你也看到了,挺會來事的。跟我們年輕時候一樣,總想辦大案子。”

“腦筋轉得快嗎?”

“快,但不太穩。沖動。有時候有點頑勁。”陳延慢慢道,抽了一口煙,“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

鄭棟國撣了一下煙灰:“我早上去小趙的追悼會,你猜我看見誰了?”

陳延笑了一下,只抽煙,不說話。

鄭棟國長長地“哎”了一聲,搖搖頭:“你這人——你絕對想不到。我看見長鈞的兒子了。”

陳延手抖了一下,長長的煙灰掉下來,微微燙了一下他的手指。

鄭棟國感慨道:“我乍一眼還沒認出來呢,一晃長這麽大了。說起來,他今年該幾歲了?”

“二十七。”

陳延沒有猶豫,脫口而出。

兩人俱是停頓了片刻。

“對。二十七。”鄭棟國苦笑了一下,“我早上站在追悼廳裏都有點迷瞪,書記在臺上講話,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一號廳的布置一直是那樣,我低頭的時候還以為身邊站著的是你,擡起頭來看見前面再沒站著人了,才想起來,長鈞都走二十五年了。”

陳延不說話,只是用力地抽了一口煙,煙頭驟然縮短一截,一口煙霧過了肺,輕而緩地吐出來。

“我知道你心裏邁不過那道坎,我也是。”鄭棟國續了一支煙,“長鈞是因為土槍死的,你想查這條線,我很理解。”

“不是因為這個。”陳延打斷他,“長鈞的死,是我們的疏忽。九五年碼頭火並的時候,你也在現場。誰也沒想到他們手裏那個破匣子,居然能當槍使。這說明什麽。”

陳延自問自答:“這說明那些我們認為沒什麽文化的人,也能輕而易舉地造出殺傷性武器,說明我們輕敵!老鄭,我問你,是槍在前,還是恨在前?”

鄭棟國搖搖頭:“哲學家。別考我了。”

陳延的視線望向遠方,把煙頭碾滅,在水泥臺面上留下一道黑痕。

“我的結論是——槍響前,恨和槍分離。槍響後,二者統一。”

“等這個案子結了,找個時間,去看看長鈞。”

陳延留下一句話,轉身離開。鄭棟國看見這位昔日戰友的頭發已經花白,他的脊梁仍然筆挺,只是背影看上去有些沈重,仿佛背著一個年輕的魂魄,獨自走過了半生漫漫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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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駛入停車場,江恨海跟著木擇芩走了一段路,來到了一家面館。

木擇芩推門進店,老板看上去年紀和他們差不多,正坐在靠冷櫃的桌邊打游戲,看見木擇芩進來,笑了一下。

“老樣子?”

“今天換個口味。來兩碗王魚米粉。”

老板看了江恨海一眼,對木擇芩道:“你朋友啊?”

木擇芩笑笑:“老同學。他也是李老師的學生。”

“哦!快坐快坐!”老板表情一轉,突然熱情了起來,拿了兩罐柚子汁,“送你們的。”

老板轉去後廚喊菜,江恨海在木擇芩對面坐下,打量了一下店裏的擺設,迎上木擇芩的目光,笑了笑:“這是張阿姨的店?”

“怎麽樣,很厲害吧。”木擇芩語氣裏有些懷念,“最開始還只是校門口的一個小攤,這間店是高考結束以後盤下來的。剛才那個老板,是張阿姨的女婿。”

江恨海有些訝異:“喬喬都結婚了?”

木擇芩被他的表情逗笑了:“孩子都上幼兒園了。”

江恨海心裏還在算,他記得他們讀書時,李建宏和張玫的女兒喬喬還很小,他還偷偷幫她寫過一課一練。一晃眼,以前的小妹妹居然當了媽媽,時光像列車一樣呼嘯而過,驟然駛在了自己的前頭。

江恨海還有些走神,兩碗面就被端了上來。

“剛鹵的排骨,多吃點。”

江恨海遲疑了片刻,對上老板燦爛的一笑,正有些不知所措,一雙筷子卻伸進了他的碗裏,夾走了兩塊排骨,給他換上了幾塊魚肉。

“聽見沒,多吃點。”

江恨海重新拿起筷子,靜靜看著埋頭吃飯的木擇芩,輕輕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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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份開學第一天,受臺風卡特影響,小鎮即將陷入連續三天的強降雨。

江恨海是在木擇芩報案的第二天出現的異常。

原本應該坐在教室裏早讀的兩個人,分別在警局裏接受詢問。

木擇芩雖然是報案人,但因為江恨海的原因,她並沒有目睹屍體。

而與女屍有過近距離接觸的江恨海,則在問詢室裏,面色青白地回憶案發時所有的細節。

坐在他對面的是陳延。

“請說一下你發現屍體的詳細經過。”

“我們……我和木擇芩兩個人,想要抄小路回家。百貨大樓的路,是面館老板告訴我們的。如果店裏的鐘表是準的話,出店門時,應該在五點四十到五點四十五之間。路上風雨很大,我們先是跑了一段路,然後走路。到百貨大樓時,應該是……六點鐘之前。”

江恨海頓了一下,做了一個很明顯的吞咽動作。

陳延立刻從茶葉罐裏取出一片西洋參:“含住。壓在舌根底下。”

江恨海依言,參片的苦澀漸漸滲出來,將堵在喉頭的那股酸狠狠壓了下去。

陳延看江恨海的臉色略有好轉,重新回到桌後:“可以繼續嗎?”

江恨海點點頭,他做了一夜的噩夢,此刻很有些疲憊。

“百貨大樓的卷簾門沒關,我們進去以後,裏面很暗。我想開燈,但電閘拉了沒反應。木擇芩的文具掉了,我們在找的時候,我踩到了那塊兜著血的塑料布,摔了一跤。摔倒的時候,我以為我帶倒的是假人模特,但是我碰到她的時候……我知道不是。”

陳延適時把茶葉罐遞過去:“挺住。”

“謝謝……”

江恨海接過茶葉罐,雙手緊握,卻沒有吃第二片。

“她……那具屍體。眼睛很突出,臉上有很多出血點。從鼻子到上唇——”江恨海對著自己的臉比劃了一下,“有血痕。嘴唇是紫黑色的。頸部有掐痕。她……應該沒有穿衣服,我沒仔細看。大概就那麽兩三分鐘吧。木擇芩過來找我,她不能看見這種東西,我就捂住她的眼睛,推著她出去。她有電話卡……我就讓她報了警。”

陳延身邊的警官記錄完畢,向陳延示意。

江恨海見狀,看向陳延:“我記得的就這麽多了。還有要問的嗎?”

陳延站起來,來到他身邊,伸出手。

江恨海不明所以,但仍伸出手去——他的手被陳延緊緊握住。

“好孩子。”陳延凝視著他,輕聲道,“像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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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擇芩早就出來了,正和父母坐在一塊。葉為清坐在江恨海母親周琳的身邊,緊緊地攥著她的手,輕聲安撫著。周琳的身體不住地顫抖,如果可以,她真想一輩子都不再來這個地方。

門終於開了。

周琳立刻站起來,上前把江恨海拉到自己身邊。

陳延似乎沒有做好在這時和她碰面的準備,下意識錯開眼神,又強逼著自己正視周琳的眼睛。

他輕輕喊了一聲:“嫂子。還沒吃早飯吧?食堂已經準備了,要不……”

江恨海看著母親,他知道自己應該和母親一起回去,卻因為陳延的一句話,想要留在這裏,多看一眼父親原先工作的地方。

於是他很少見地主動開口,喊了周琳一聲:“媽。”

周琳沒有說話,陳延連忙道:“嫂子……”

周琳突然松開手,江恨海手腕一輕,擡頭,周琳已經轉過身去。

“等會吃完了,你自己回家,我已經和李老師請假了。”

“我送孩子,我送孩子。”陳延立刻接話,周琳卻已經往前走遠了,她應該聽得見,卻無動於衷。

葉為清和陳延點一點頭,拉著木擇芩的手離開。木擇芩一步三回頭,江恨海努力沖她笑了一下,揮了揮手。

陳延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將他擰過身去:“走吧,小江。”

江恨海第一次走過他父親曾工作的地方。父親江長鈞的遺物,都被母親周琳壓在了衣櫃的最深處。而警察江長鈞的遺物,則全部被陳延繼承。

他的工作筆記,一支藍色的圓珠筆,擦得鋥亮的警徽,還有一個錢包夾。

江恨海翻開錢夾,錢夾裏已經空了,唯獨插口裏放著一張一寸照片。

一個胖嘟嘟的小嬰兒,對著鏡頭懵懵懂懂,還沒來得及笑,閃光燈一照,就拍了下來。

照片下方,有一行藍色的筆跡:聰聰百日留念。

這個名字又把江恨海拉得遠了,他知道自己有個成為烈士的父親,卻不知道父親給自己起了一個叫“聰聰”的小名。

“他和我們說起你時,都叫你‘聰聰’。直到你上小學,我才知道,你母親給你取了這樣一個名字。你母親……不原諒我們,是應該的。你父親是為了掩護我們犧牲的,他是英雄,我們才是罪人。”

陳延停頓一下,抹了一把臉:“你有什麽想要的,就拿走吧。”

他靜靜地等江恨海做決定,陳延想,他會拿走什麽東西呢?

然而江恨海什麽都沒拿。

他只是摸了摸那張照片,又將它收好,把所有的東西歸置到它們原先的位置,合上抽屜,轉身,對陳延深深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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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父親以前常吃的,食堂的肉包子做得好,有時候我們通宵完,就來食堂吃包子。吃完回去睡一早上,下午起來接著幹。”陳延把盤子推到江恨海面前,“嘗嘗。”

江恨海夾起一只包子,包子暄軟,肉汁從底部滲出來,沁透了包子皮,留下一塊塊油潤的紅棕。

他咬下一口,肉餡混著面皮,塞了滿滿一嘴。豬肉大蔥的香味瞬間迸發,一股葷油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淌。

陳延笑起來,抽了一張紙巾,剛想給他擦一擦,卻見坐在他對面的江恨海面色驟然一變,身體忽然像泡脹了的面條一樣軟了下去,瞬間滑到了地上。大半個包子從筷尖滾落,在地上砸出一汪油膩。

“小江!”

人來人往的食堂,突然爆發出一聲驚呼。

眾人紛紛側目,只見刑警陳延跪在一個男孩身邊,面色驚惶。而那個男孩正蜷縮在地上,劇烈地嘔吐。

經刑警隊心理輔導員最終確認,江恨海存在創傷後應激精神障礙。和屍體的近距離接觸,應該就是主要原因。

他吃紅肉會嘔吐,夜裏時常重覆同一個噩夢,懼怕狹窄的黑暗空間,看見人體模特或塑像時會手腳麻痹。

教室裏,江恨海的位置已經空了快一個星期。木擇芩每天都會幫他記作業,幫他把新發的練習本寫好名字,塞到他的抽屜裏。

學校裏每天都會有人刻意路過初二七班,江恨海不在,他們便對著木擇芩指指點點。

是她嗎?

就是她!

他們在窗邊喊,哎,屍體長什麽樣?好看嗎?

孔令揮舞著掃帚,瘋狗一樣竄去,把人群撞散,驅逐,一遍又一遍。

江恨海是周五放學時突然出現的。

就在孔令揮舞著掃把,木擇芩把他積攢一星期的作業塞到自己書包裏時,江恨海在四散奔逃的人群背後出現了。

他身後站著一個人,藍色的警服筆挺,一只手搭在江恨海的肩上。

兩個人組成了一個暫停鍵,一下止住了所有的聲音和動作。

江恨海往前走,他每走一步,書包裏都有類似糖果晃蕩的聲音。

他穿過人群,無視所有註視他的目光,來到孔令身邊,對他輕輕笑了笑。

這一笑讓孔令渾身不自在,他拋開掃帚,死死攥著江恨海的胳膊:“……你別這樣笑。”

江恨海沒有掙脫,只是側身,對著教室裏的木擇芩,輕聲道:“芩芩,我們要走了。”

孔令站在校門口,看著江恨海和木擇芩坐上警車,開車的是跟在江恨海身邊的警察——他未來的師父陳延。

半小時後,江恨海和木擇芩在警局,認出了那名面館送貨的小工。在他們離開後,陳延走入審訊室,把一本巴掌大的賬本甩在小工的臉上。小工楞了一下,低頭看清賬本上自己的筆跡後,忽然失|禁,兩分鐘過後,痛哭流涕。

陳延拿走賬本,走入局長辦公室,莊重敬禮。

案發第六天,9.1百貨大樓案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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