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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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章
八月初九,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百姓同賀。
太宸殿一片肅穆莊重, 郗鳳禾躲在明黃的珠簾後面, 目光關切地望著大殿。
“皇上到——”
群臣分為兩側，齊齊跪下, 氣氛森嚴肅穆。
淩見徹牽著艋兒的手從群臣中央走過，艋兒穿著一身龍袍, 白嫩的小手緊緊抓著淩見徹的手, 小臉繃得極緊, 皇冠上的珠串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晃動。
淩見徹親手把他牽到龍椅上, 然後走到群臣之首的位置, 帶著眾臣跪下行禮。
艋兒身體前傾, 下意識想讓淩見徹起來, 想起淩見徹此前的叮囑, 勉強端正了坐姿, 肅聲開口：“眾卿家平身。”
艋兒的聲音實在是有些奶聲奶氣，郗鳳禾忍不住掩唇偷笑, 在心裏默默給艋兒打氣。
“謝陛下。”
眾臣起身。
艋兒小小的身子坐在龍椅上，顯得格外瘦小，坐姿卻繃得仿佛七老八十一般，端正又僵硬。
他望著下面，緊張地縮著手指, 稚嫩的嗓音響徹在大殿中。
“即日起冊封淩卿為輔政大臣, 輔佐朕政務。”
“是。”
“郗行止、餘城德、田子騫、淩見庭進內閣處共同輔政。”
“是, 臣等遵旨。”
“邊關交由淩家軍戍守，淩見霄繼續擔任守將一職。”
“是, 臣領命。”
……
眾臣聽著一項項旨意，面上神色各異，如此一來，淩家就是權勢滔天，朝事都掌控在淩見徹手裏，恐怕有專權監國之嫌。
不過他們轉念一下，如果淩見徹真有爭權奪位之心，現在坐在皇位之上的就不會是年紀幼小的皇長孫了。
“接下來……”艋兒苦惱地皺緊了小眉毛，忘記接下來要說什麽，求助地看向淩見徹。
淩見徹擡頭望過去。
艋兒可憐巴巴的坐在巨大的龍椅上，看到淩見徹擡頭，下意識想跳下龍椅撲過去讓他抱。
淩見徹不動聲色的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他委屈地坐了回去，望著下面的臣子們，神色頗為哀怨。
郗鳳禾將他們的神色看在眼裏，捂著嘴偷笑。
艋兒小小年紀就要擔負如此重任，著實是辛苦，她等會得吩咐禦膳房，讓他們晚上多給艋兒做些好吃的，好好犒勞一下才行。
淩見徹擡手暗中比了一個‘三’，艋兒想起自己忘了什麽，頓時精神起來，眼睛亮晶晶地開口：“大彧、郯陰、婺都已經簽訂百年休戰協議，自此以後往來通商，和平共處，再無戰事。”
群臣大喜過望，無不激動起來。
“好啊！這是大好事一樁啊！百姓終於能夠休養生息了。”
“陛下剛一登基就為百姓謀福祉，是天下百姓的福分。”
“真是多虧了淩大人，以後百姓們有好日子過了，咱們再也不用提心吊膽的了！”
……
郗鳳禾聽著朝堂上大家激動的聲音，微微笑了笑，放下珠簾，沒有再聽下去。
今日陽光正好，她走出大殿便感覺有暖意襲來，陽光絲絲縷縷的照在身上，她停駐在臺階上，望著籠罩在暖陽裏的皇宮，輕輕瞇了下眼睛，唇角微揚。
一名穿著粉色宮裝的宮女小步走過來，躬身行了一禮，“郗姑娘，太後娘娘請您過去一趟，她有話想對您說。”
郗鳳禾收起臉上的笑，望了一眼斜陽宮的方向，神情冷淡，“是誰讓你叫她太後的？”
宮女神色一慌，怯懦道：“回稟主子，現在新帝登基，再叫皇後娘娘不合適，所以奴婢才鬥膽稱呼了一聲太後……”
郗鳳禾沒有在跟她計較，擡腳往斜陽宮的方向走。
斜陽宮是以前的冷宮，自從惠帝過世後，朝臣們便以皇後憂傷過度為由，將她遷居斜陽宮養病。
寧蓉的處置結果一直沒有頒布下來，大臣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她，都刻意忽略了這個人，現在新帝初立，沒有冊封寧蓉為太後，宮裏伺候的宮侍們不明所以，自然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
斜陽宮位於皇宮西側，十分幽靜，平時鮮少有人過來，郗鳳禾心道，寧蓉向來喜歡繁華熱鬧，如今被迫幽居於此，想必心中不會快活。
她從大門走進去，穿過紫藤游廊，往後院的方向走，一簇簇紫藤花從游廊垂下來，花枝垂條，帶著清淡花香，花期已經快要結束，花瓣雖然開的艷麗，卻透著糜爛枯萎前的腐敗，讓人感覺不到一絲鮮活氣。
她來到後院，遠遠看到寧蓉斜倚在美人椅上，花影斑駁的落在她身上，她穿著一身華貴後服，雲鬢高挽，滿頭珠翠，唇上抹著殷紅口脂，眉若淺黛，額間畫著牡丹花鈿，一身盛裝打扮，仿佛即將奔赴盛宴一般。
旁邊的桃木桌上擺著一盤芙蓉糕，還有一盞熱茶，精致的茶碗裏冒著騰騰熱氣。
寧蓉端著茶碗輕啜一口，一舉一動皆是雍容優雅，只有眉心微蹙，不覆平時的從容。
郗鳳禾看了她兩眼，不緊不慢的擡腳走過去。
寧蓉擺了擺手，讓周圍宮侍下去，頭也不擡說：“本宮以為你不會來。”
郗鳳禾語氣平靜，“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寧蓉放下茶碗，輕輕撩了下眼皮，“問吧，反正本宮現在也沒有什麽不能說的。”
郗鳳禾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沈聲問：“你後悔嗎？”
寧蓉動作頓了一下，唇邊笑意更深，“壞人只會後悔自己做的不夠狠、不夠徹底，早知道我就該把你們都殺了，斬草除根，包括你，包括整個郗家，還有那些老臣子們，一個都不該留。”
郗鳳禾冷罵：“死不悔改。”
寧蓉擡眸看她，彎唇幽幽笑著，“既然做了壞人，就要一壞到底，不然倒顯得假惺惺了。”
郗鳳禾心下一哂，漠然道：“第二個問題，當初宮廷內亂，致使我爹爹受傷昏迷，這件事跟你們有沒有關系？是不是你們察覺到趙閣老告訴了他一些事情，所以你們才借機殺人滅口？”
寧蓉臉上笑容凝滯，楞了一瞬後，眼中浮起幾分自嘲，“不是，不到萬不得已，本宮不會殺他，那的確是一場意外，他是為了保護我才受傷的，紫斑是李惠後來派人給他下的。”
郗鳳禾抿唇看著她，“第三個問題，當年寧老夫人可知情？”
“……不知道，不過後來知道了。”寧蓉疲憊地揉了下眉心，“我們本想一直瞞著她，可偏偏讓她察覺到了，她想告訴你爹，想讓你爹去把姐姐救出來，是本宮和兄長一起跪到她面前，告訴她，你娘和我們，她只能選一個，如果她將此事傳揚出去，我們和整個寧家都得死。”
“一邊是大女兒，一邊是兒子和小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整個寧家的生死壓在她身上，她沒的選。”
“她病了一場後就一心向佛，再不肯見我們，哪怕本宮是高高在上的皇後，哪怕兄長權傾朝野，她也不肯多看我們一眼。”
“不過不打緊，她只要不說不出我們的秘密就夠了……”
“後來，她見到了你，觸景傷情，終究是病重不治，她死前還念著你娘的名字，死亡對她來說也許是一種解脫。”
郗鳳禾咬緊牙關，“你的心是石頭做的。”
寧蓉輕輕笑了一聲，慢悠悠撫著手上的丹蔻，“本宮只是走了第一步，就不得不走第二步、第三步，辜負了一個人，就不得不辜負第二個、第三個，再也停不下來了……開弓沒有回頭箭，等本宮明白這個道理已經晚了。”
她頓了頓問：“寧家現如今怎麽樣了？”
“寧荀被下了大獄，寧家兔倒猢猻散，徹底倒臺了，不過沒有牽連下一代，從此以後他們雖然不能享受世家的榮耀和富貴，但可以如普通百姓一般參加科舉考試，如果子孫裏有爭氣的，還能重整家業。”
寧蓉捋著鬢發，輕嗤了一聲：“你還是不夠狠，寧家仍有翻身的機會。”
郗鳳禾雲淡風輕的瞥了她一眼，“我娘也是寧家人，寧家子孫無辜，他們不該因為你們的貪婪徹底沒了出路。”
寧蓉楞住，目光呆呆地盯著不遠處的一株並蒂芙蓉，沈默良久。
她把手伸向瓷盤，抖著指尖拿起一片芙蓉糕，在陽光下看了須臾，緩慢放進口中，輕輕嚼了嚼。
“是啊……我們本是一家人。”
“我與姐姐乃是同胞姐妹，取名芙蓉二字，意為芙蓉並蒂……可凡事萬物皆有高低，哪有真正的並蒂一心。”
“從小到大我一直暗自慶幸，我能在父母身邊長大，得兄長愛護，有父母親自照顧，如家中獨女一般極受寵愛，享受著姐姐沒有的舐犢之情、天倫之樂。”
“可我十三歲那年回到繁華的京師，見到京師的興盛和熱鬧，才發現冀州是那般渺小，跟繁華的京師根本比不了，當我聽聞長姐才名遠播，是京中人人讚譽的第一美人，那時我就在想，如果我也留在京中，那麽我與她誰才會是京中的第一美人？”
“十五歲那年，舉家回京，我與姐姐一起行及笄禮，場面極為熱鬧，京城中的達官顯貴都來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姐夫，我在冀州從來都沒有見過那樣俊朗有才華的男人……”
“那日，我與姐姐穿著同樣的衣裳，梳著同樣的發髻，連手上戴的玉鐲都一模一樣，可他就是能輕易認出哪個是姐姐，他全程目不轉睛，只盯著姐姐看，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繾綣愛意。”
“那一刻我才發現，長姐即使沒在父母身邊，也是樣樣都好的，她得祖父祖母親自教導，才學遠勝於我，幾乎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與未婚夫是青梅竹馬，感情深厚，未婚夫是堂堂世子，乃人中龍鳳，他們站在一起就如一對璧人，京中的貴家小姐們都與姐姐交好，即使她性情溫婉低調，也如眾星捧月一般，眾人都喜歡圍著她轉。”
“我站在人群之外看著她，心中生出一種難言的妒忌。”
“我們明明擁有同樣的容貌，我又豈能甘心？我忍不住想，當年如果是我留在京城就好了，那麽她所擁有的一切也許都會是我的。”
“那時父母也在給我議親，可冀州地方太小，再傑出的男子放到京城也是不夠看的，父親已經是那裏最大的官，如何還能有更好的家世？父親之上，只有一個惠王，可那時惠王已經娶親，我就算嫁過去也只能做側室，何況我連他的面都不曾見過。”
“我心頭郁結，從京中回到冀州後就病倒了，臥床數日，身子一直不見起色，姐姐得知消息，一路周車勞頓的從京城來冀州看望我，可那一刻我卻只覺得生氣，她為何那般好？她生病時，我嫌車馬勞累，一次都不曾去看望過她，可她卻千裏迢迢來看我，你看，我連善良都比不過她。”
“我心中生出怨念，故意想折騰她，所以明知外面下著大雨，還非說想吃城南的灌香糖，她果然毫不猶豫的出去給我買。”
寧蓉又吃了一片芙蓉糕，低頭自嘲的笑了一下，“她的美好愈發顯得我卑劣不堪，我一直在心裏問自己，憑什麽……憑什麽同樣的家世、同樣的容貌、同樣的出身，她卻樣樣都好，就好像是並蒂而開的兩朵花，一朵嬌艷芬芳，被人細心摘走，插入錦繡玉瓶中，用來觀賞讚美，一朵遜色無光，只能被揉作糕餡，成了桌上不起眼的芙蓉糕……越是彼此相近越是不甘，一根枝上開出的兩朵花，憑什麽一朵能沐浴在陽光下，另一朵卻只能背著陽光，越長越陰暗萎靡。”
言罷，寧蓉眼中有轉瞬即逝的不甘和悵然。
郗鳳禾冷聲道：“陽光都是一樣的，只是有人向陽而生，有人背陽而長，究竟會成為哪種人、走哪條路，都是你自己選的。”
寧蓉怔然了一下，緩慢擡眸望去，郗鳳禾立在花圃旁，傾斜的陽光在她身上灑下一抹清輝，襯得她面龐細膩如白玉，眼神清明澄澈，站得那般挺直，陷在光暈裏，身影被拉得很長。
她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寧芙，那是她的姐姐，她們相處的時間不多，但姐姐對她卻極盡關愛，在京中有好吃的、好用的都會給她送去一份，從不曾虧待過她，即使她故意炫耀父母、兄長對自己的愛護，姐姐也只是包容的對她笑笑。
她捫心自問，如果身份顛倒，她會這樣做嗎？答案是不會。
寧蓉輕輕閉了閉眼睛，她這個外甥女兒也許說的沒錯，她本質就是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就算身份顛倒也不會改變，她總是會忽略自己得到的，而不甘憤懣自己沒有的。
她垂下眼眸，輕聲說：“我至今都忘不了我第一次見到李惠的情形，我因為猜到他的身份，去還傘之前特意盛裝打扮了一番，我本來沒想頂替姐姐的身份，可他見到我後激動得兩臉通紅，一直跟我說起那日雨夜相遇的情形，明顯是對偶遇的女子心動了，當時我表面在笑，心裏其實嫉妒萬分，心道姐姐可真是好運，不但馬上成婚的未婚夫是人中龍鳳，就連偶然遇到的男子都是王爺的身份，我內心掙紮許久，終究沒有說出實情。”
“先帝病重的消息傳來，李惠雖然極力忍耐，但我還是看出了他的野心。”
“李惠有野心，我也有野心，他想做皇帝，我就想做皇後。”
寧蓉望著周圍的碧瓦紅墻，“我曾經做夢都想入主東宮，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郗鳳禾無動於衷問：“得償所願的滋味好受嗎？”
寧蓉臉上浮現起一絲病態孱弱的蒼白，像一朵紙做的花，鮮活時嬌艷明媚，風一吹就散了。
她咳了兩聲，不自覺想起這些年匆匆而過的日子，在這一方被紅墻圍住的地方，她每天都在無休止的爭鬥，爾虞我詐、爭權奪勢，從後宮鬥到前朝，明明已經站在權力之巔，卻好像懸浮在半空中，沒有一夜能夠安寢。
她不敢回頭去看來時的路，只能一路往上爬，丟掉良心，丟掉感情，明明早就倦了，卻不敢停下來，因為停下來等待她的就是無盡深淵。
寧蓉倏然自顧自的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夙願得償的滋味當然好，就算你現在讓真相大白於天下又如何？本宮是皇後，皇上已經過世了，現在的小皇帝最多不封本宮為太後，卻沒有權利廢除本宮的皇後之位，有史以來，從來沒有哪位皇帝去廢除先帝之皇後的，除非他想冒天下之大不韙，被世人唾罵，不然他就得留著本宮的皇後之位，直到死，本宮都是最尊貴的皇後。”
郗鳳禾面上仿若蒙著一層霜雪，漠然看著她臉上的笑容，等她笑夠了，才緩緩開口：“誰說你還是皇後？”
寧蓉笑聲戛然而止，“你什麽意思？”
郗鳳禾面無表情的掏出一份聖旨，“這是在太宸殿裏發現的廢後聖旨，李惠出事前就寫好了罷黜你的聖旨。”
“不可能……這不可能！”寧蓉眼皮猛地一跳，激動的坐了起來，多日以來裝出的從容和淡定在這一刻消失殆盡。
郗鳳禾冷冷看著她，把聖旨丟到她身上，“聖旨乃是惠帝親手所寫，蓋有玉印，你跟他多年夫妻，不可能不認識他的字跡，自己看吧。”
寧蓉顫抖著雙手打開聖旨，眼睛逐漸瞪大。
郗鳳禾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你現在不過是廢後罷了。”
寧蓉握緊手中的聖旨，眼睛裏浮現起猩紅血絲，忽然崩潰的低吼：“李惠！我跟你過了一輩子，費盡心機幫你上位，到頭來你這樣對我！如果不是我，你哪能坐擁天下？我犧牲了那麽多，你竟然敢廢黜我……”
她嗓音嘶啞，怒吼聲仿若泣血，可惜她質問的那個人，早就已經不在了。
郗鳳禾眼神平靜無波地看了一眼她手裏的聖旨，嗓音冰冷至極，“他早就有了廢黜你之心，不過是還需要用你牽制瑞王和湘貴妃，才一直沒有把這道聖旨頒布下去，你這一生都在利用他，他又何嘗不是在利用你。”
寧蓉恨到了極處，明艷的面龐變得扭曲，粗重的呼吸著，她緊緊抓著手裏的聖旨，手背青筋凸起，指甲戳破聖旨，在聖旨上留下一抹血痕。
她淚如泉湧，不知是悔還是怨，盯著聖旨上的每一個字用力的看，過了許久，聲音顫抖著開口：“你們想如何處置我？”
郗鳳禾蹲下，平靜的望著她癲狂的面癱，“你此生貪戀繁華，不如便在這座高墻華屋中終老，日日與繁華相對，你就眼睜睜的看著，這些繁華從此以後不再屬於你。”
寧蓉癱倒在美人椅上，瘋了一般仰天大笑，“我這一生從不會任人宰割。”
郗鳳禾看著她逐漸泛青的面龐，站起來瞥了一眼桌上的芙蓉糕，“你服了毒。”
“是啊，紫斑……”寧蓉眼神空洞的望著虛空，徒自笑了兩聲，“若我此生沒有進宮，沒有嫁給李惠，只是嫁給尋常人，平凡的過完我這一生，不知現在會是何光景……”
郗鳳禾沈默不語，她不會悲憫一個坑害她父母一生的人，只會覺得她可悲。
浮生若夢，大夢繁華。
寧蓉望著墻上爬滿的繁花，陽光穿過縫隙，透出刺眼的光亮，她伸手抓住那抹光亮，緩緩張開空蕩蕩的掌心。
“也許都是報應，我汲汲營營一生，富貴如夢幻泡影，到頭來竟然是一場空。”
郗鳳禾站在沈沈背光處，最後看了她一眼，毫無留戀的轉身離開。
諸事已了，她與寧蓉已經再無話可說。
她擡腳邁上游廊，身後傳來悠揚的小調，寧蓉低低地吟唱著，不時輕咳，帶著哽咽，低柔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響起，吹散在風裏。
郗鳳禾曾經聽母親唱過這支小調，似乎是她們小時候，外婆唱給她們聽的。
那縷聲音越來越低，直到消失不見。
走到游廊盡頭，郗鳳禾釋然一笑，望著陽光普照下的巍峨皇宮，擡腳邁出宮門。
有人貪戀宮內繁華，亦有人貪戀宮外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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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九,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百姓同賀。
太宸殿一片肅穆莊重, 郗鳳禾躲在明黃的珠簾後面, 目光關切地望著大殿。
“皇上到——”
群臣分為兩側，齊齊跪下, 氣氛森嚴肅穆。
淩見徹牽著艋兒的手從群臣中央走過，艋兒穿著一身龍袍, 白嫩的小手緊緊抓著淩見徹的手, 小臉繃得極緊, 皇冠上的珠串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晃動。
淩見徹親手把他牽到龍椅上, 然後走到群臣之首的位置, 帶著眾臣跪下行禮。
艋兒身體前傾, 下意識想讓淩見徹起來, 想起淩見徹此前的叮囑, 勉強端正了坐姿, 肅聲開口：“眾卿家平身。”
艋兒的聲音實在是有些奶聲奶氣，郗鳳禾忍不住掩唇偷笑, 在心裏默默給艋兒打氣。
“謝陛下。”
眾臣起身。
艋兒小小的身子坐在龍椅上，顯得格外瘦小，坐姿卻繃得仿佛七老八十一般，端正又僵硬。
他望著下面，緊張地縮著手指, 稚嫩的嗓音響徹在大殿中。
“即日起冊封淩卿為輔政大臣, 輔佐朕政務。”
“是。”
“郗行止、餘城德、田子騫、淩見庭進內閣處共同輔政。”
“是, 臣等遵旨。”
“邊關交由淩家軍戍守，淩見霄繼續擔任守將一職。”
“是, 臣領命。”
……
眾臣聽著一項項旨意，面上神色各異，如此一來，淩家就是權勢滔天，朝事都掌控在淩見徹手裏，恐怕有專權監國之嫌。
不過他們轉念一下，如果淩見徹真有爭權奪位之心，現在坐在皇位之上的就不會是年紀幼小的皇長孫了。
“接下來……”艋兒苦惱地皺緊了小眉毛，忘記接下來要說什麽，求助地看向淩見徹。
淩見徹擡頭望過去。
艋兒可憐巴巴的坐在巨大的龍椅上，看到淩見徹擡頭，下意識想跳下龍椅撲過去讓他抱。
淩見徹不動聲色的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他委屈地坐了回去，望著下面的臣子們，神色頗為哀怨。
郗鳳禾將他們的神色看在眼裏，捂著嘴偷笑。
艋兒小小年紀就要擔負如此重任，著實是辛苦，她等會得吩咐禦膳房，讓他們晚上多給艋兒做些好吃的，好好犒勞一下才行。
淩見徹擡手暗中比了一個‘三’，艋兒想起自己忘了什麽，頓時精神起來，眼睛亮晶晶地開口：“大彧、郯陰、婺都已經簽訂百年休戰協議，自此以後往來通商，和平共處，再無戰事。”
群臣大喜過望，無不激動起來。
“好啊！這是大好事一樁啊！百姓終於能夠休養生息了。”
“陛下剛一登基就為百姓謀福祉，是天下百姓的福分。”
“真是多虧了淩大人，以後百姓們有好日子過了，咱們再也不用提心吊膽的了！”
……
郗鳳禾聽著朝堂上大家激動的聲音，微微笑了笑，放下珠簾，沒有再聽下去。
今日陽光正好，她走出大殿便感覺有暖意襲來，陽光絲絲縷縷的照在身上，她停駐在臺階上，望著籠罩在暖陽裏的皇宮，輕輕瞇了下眼睛，唇角微揚。
一名穿著粉色宮裝的宮女小步走過來，躬身行了一禮，“郗姑娘，太後娘娘請您過去一趟，她有話想對您說。”
郗鳳禾收起臉上的笑，望了一眼斜陽宮的方向，神情冷淡，“是誰讓你叫她太後的？”
宮女神色一慌，怯懦道：“回稟主子，現在新帝登基，再叫皇後娘娘不合適，所以奴婢才鬥膽稱呼了一聲太後……”
郗鳳禾沒有在跟她計較，擡腳往斜陽宮的方向走。
斜陽宮是以前的冷宮，自從惠帝過世後，朝臣們便以皇後憂傷過度為由，將她遷居斜陽宮養病。
寧蓉的處置結果一直沒有頒布下來，大臣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她，都刻意忽略了這個人，現在新帝初立，沒有冊封寧蓉為太後，宮裏伺候的宮侍們不明所以，自然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
斜陽宮位於皇宮西側，十分幽靜，平時鮮少有人過來，郗鳳禾心道，寧蓉向來喜歡繁華熱鬧，如今被迫幽居於此，想必心中不會快活。
她從大門走進去，穿過紫藤游廊，往後院的方向走，一簇簇紫藤花從游廊垂下來，花枝垂條，帶著清淡花香，花期已經快要結束，花瓣雖然開的艷麗，卻透著糜爛枯萎前的腐敗，讓人感覺不到一絲鮮活氣。
她來到後院，遠遠看到寧蓉斜倚在美人椅上，花影斑駁的落在她身上，她穿著一身華貴後服，雲鬢高挽，滿頭珠翠，唇上抹著殷紅口脂，眉若淺黛，額間畫著牡丹花鈿，一身盛裝打扮，仿佛即將奔赴盛宴一般。
旁邊的桃木桌上擺著一盤芙蓉糕，還有一盞熱茶，精致的茶碗裏冒著騰騰熱氣。
寧蓉端著茶碗輕啜一口，一舉一動皆是雍容優雅，只有眉心微蹙，不覆平時的從容。
郗鳳禾看了她兩眼，不緊不慢的擡腳走過去。
寧蓉擺了擺手，讓周圍宮侍下去，頭也不擡說：“本宮以為你不會來。”
郗鳳禾語氣平靜，“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寧蓉放下茶碗，輕輕撩了下眼皮，“問吧，反正本宮現在也沒有什麽不能說的。”
郗鳳禾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沈聲問：“你後悔嗎？”
寧蓉動作頓了一下，唇邊笑意更深，“壞人只會後悔自己做的不夠狠、不夠徹底，早知道我就該把你們都殺了，斬草除根，包括你，包括整個郗家，還有那些老臣子們，一個都不該留。”
郗鳳禾冷罵：“死不悔改。”
寧蓉擡眸看她，彎唇幽幽笑著，“既然做了壞人，就要一壞到底，不然倒顯得假惺惺了。”
郗鳳禾心下一哂，漠然道：“第二個問題，當初宮廷內亂，致使我爹爹受傷昏迷，這件事跟你們有沒有關系？是不是你們察覺到趙閣老告訴了他一些事情，所以你們才借機殺人滅口？”
寧蓉臉上笑容凝滯，楞了一瞬後，眼中浮起幾分自嘲，“不是，不到萬不得已，本宮不會殺他，那的確是一場意外，他是為了保護我才受傷的，紫斑是李惠後來派人給他下的。”
郗鳳禾抿唇看著她，“第三個問題，當年寧老夫人可知情？”
“……不知道，不過後來知道了。”寧蓉疲憊地揉了下眉心，“我們本想一直瞞著她，可偏偏讓她察覺到了，她想告訴你爹，想讓你爹去把姐姐救出來，是本宮和兄長一起跪到她面前，告訴她，你娘和我們，她只能選一個，如果她將此事傳揚出去，我們和整個寧家都得死。”
“一邊是大女兒，一邊是兒子和小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整個寧家的生死壓在她身上，她沒的選。”
“她病了一場後就一心向佛，再不肯見我們，哪怕本宮是高高在上的皇後，哪怕兄長權傾朝野，她也不肯多看我們一眼。”
“不過不打緊，她只要不說不出我們的秘密就夠了……”
“後來，她見到了你，觸景傷情，終究是病重不治，她死前還念著你娘的名字，死亡對她來說也許是一種解脫。”
郗鳳禾咬緊牙關，“你的心是石頭做的。”
寧蓉輕輕笑了一聲，慢悠悠撫著手上的丹蔻，“本宮只是走了第一步，就不得不走第二步、第三步，辜負了一個人，就不得不辜負第二個、第三個，再也停不下來了……開弓沒有回頭箭，等本宮明白這個道理已經晚了。”
她頓了頓問：“寧家現如今怎麽樣了？”
“寧荀被下了大獄，寧家兔倒猢猻散，徹底倒臺了，不過沒有牽連下一代，從此以後他們雖然不能享受世家的榮耀和富貴，但可以如普通百姓一般參加科舉考試，如果子孫裏有爭氣的，還能重整家業。”
寧蓉捋著鬢發，輕嗤了一聲：“你還是不夠狠，寧家仍有翻身的機會。”
郗鳳禾雲淡風輕的瞥了她一眼，“我娘也是寧家人，寧家子孫無辜，他們不該因為你們的貪婪徹底沒了出路。”
寧蓉楞住，目光呆呆地盯著不遠處的一株並蒂芙蓉，沈默良久。
她把手伸向瓷盤，抖著指尖拿起一片芙蓉糕，在陽光下看了須臾，緩慢放進口中，輕輕嚼了嚼。
“是啊……我們本是一家人。”
“我與姐姐乃是同胞姐妹，取名芙蓉二字，意為芙蓉並蒂……可凡事萬物皆有高低，哪有真正的並蒂一心。”
“從小到大我一直暗自慶幸，我能在父母身邊長大，得兄長愛護，有父母親自照顧，如家中獨女一般極受寵愛，享受著姐姐沒有的舐犢之情、天倫之樂。”
“可我十三歲那年回到繁華的京師，見到京師的興盛和熱鬧，才發現冀州是那般渺小，跟繁華的京師根本比不了，當我聽聞長姐才名遠播，是京中人人讚譽的第一美人，那時我就在想，如果我也留在京中，那麽我與她誰才會是京中的第一美人？”
“十五歲那年，舉家回京，我與姐姐一起行及笄禮，場面極為熱鬧，京城中的達官顯貴都來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姐夫，我在冀州從來都沒有見過那樣俊朗有才華的男人……”
“那日，我與姐姐穿著同樣的衣裳，梳著同樣的發髻，連手上戴的玉鐲都一模一樣，可他就是能輕易認出哪個是姐姐，他全程目不轉睛，只盯著姐姐看，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繾綣愛意。”
“那一刻我才發現，長姐即使沒在父母身邊，也是樣樣都好的，她得祖父祖母親自教導，才學遠勝於我，幾乎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與未婚夫是青梅竹馬，感情深厚，未婚夫是堂堂世子，乃人中龍鳳，他們站在一起就如一對璧人，京中的貴家小姐們都與姐姐交好，即使她性情溫婉低調，也如眾星捧月一般，眾人都喜歡圍著她轉。”
“我站在人群之外看著她，心中生出一種難言的妒忌。”
“我們明明擁有同樣的容貌，我又豈能甘心？我忍不住想，當年如果是我留在京城就好了，那麽她所擁有的一切也許都會是我的。”
“那時父母也在給我議親，可冀州地方太小，再傑出的男子放到京城也是不夠看的，父親已經是那裏最大的官，如何還能有更好的家世？父親之上，只有一個惠王，可那時惠王已經娶親，我就算嫁過去也只能做側室，何況我連他的面都不曾見過。”
“我心頭郁結，從京中回到冀州後就病倒了，臥床數日，身子一直不見起色，姐姐得知消息，一路周車勞頓的從京城來冀州看望我，可那一刻我卻只覺得生氣，她為何那般好？她生病時，我嫌車馬勞累，一次都不曾去看望過她，可她卻千裏迢迢來看我，你看，我連善良都比不過她。”
“我心中生出怨念，故意想折騰她，所以明知外面下著大雨，還非說想吃城南的灌香糖，她果然毫不猶豫的出去給我買。”
寧蓉又吃了一片芙蓉糕，低頭自嘲的笑了一下，“她的美好愈發顯得我卑劣不堪，我一直在心裏問自己，憑什麽……憑什麽同樣的家世、同樣的容貌、同樣的出身，她卻樣樣都好，就好像是並蒂而開的兩朵花，一朵嬌艷芬芳，被人細心摘走，插入錦繡玉瓶中，用來觀賞讚美，一朵遜色無光，只能被揉作糕餡，成了桌上不起眼的芙蓉糕……越是彼此相近越是不甘，一根枝上開出的兩朵花，憑什麽一朵能沐浴在陽光下，另一朵卻只能背著陽光，越長越陰暗萎靡。”
言罷，寧蓉眼中有轉瞬即逝的不甘和悵然。
郗鳳禾冷聲道：“陽光都是一樣的，只是有人向陽而生，有人背陽而長，究竟會成為哪種人、走哪條路，都是你自己選的。”
寧蓉怔然了一下，緩慢擡眸望去，郗鳳禾立在花圃旁，傾斜的陽光在她身上灑下一抹清輝，襯得她面龐細膩如白玉，眼神清明澄澈，站得那般挺直，陷在光暈裏，身影被拉得很長。
她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寧芙，那是她的姐姐，她們相處的時間不多，但姐姐對她卻極盡關愛，在京中有好吃的、好用的都會給她送去一份，從不曾虧待過她，即使她故意炫耀父母、兄長對自己的愛護，姐姐也只是包容的對她笑笑。
她捫心自問，如果身份顛倒，她會這樣做嗎？答案是不會。
寧蓉輕輕閉了閉眼睛，她這個外甥女兒也許說的沒錯，她本質就是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就算身份顛倒也不會改變，她總是會忽略自己得到的，而不甘憤懣自己沒有的。
她垂下眼眸，輕聲說：“我至今都忘不了我第一次見到李惠的情形，我因為猜到他的身份，去還傘之前特意盛裝打扮了一番，我本來沒想頂替姐姐的身份，可他見到我後激動得兩臉通紅，一直跟我說起那日雨夜相遇的情形，明顯是對偶遇的女子心動了，當時我表面在笑，心裏其實嫉妒萬分，心道姐姐可真是好運，不但馬上成婚的未婚夫是人中龍鳳，就連偶然遇到的男子都是王爺的身份，我內心掙紮許久，終究沒有說出實情。”
“先帝病重的消息傳來，李惠雖然極力忍耐，但我還是看出了他的野心。”
“李惠有野心，我也有野心，他想做皇帝，我就想做皇後。”
寧蓉望著周圍的碧瓦紅墻，“我曾經做夢都想入主東宮，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郗鳳禾無動於衷問：“得償所願的滋味好受嗎？”
寧蓉臉上浮現起一絲病態孱弱的蒼白，像一朵紙做的花，鮮活時嬌艷明媚，風一吹就散了。
她咳了兩聲，不自覺想起這些年匆匆而過的日子，在這一方被紅墻圍住的地方，她每天都在無休止的爭鬥，爾虞我詐、爭權奪勢，從後宮鬥到前朝，明明已經站在權力之巔，卻好像懸浮在半空中，沒有一夜能夠安寢。
她不敢回頭去看來時的路，只能一路往上爬，丟掉良心，丟掉感情，明明早就倦了，卻不敢停下來，因為停下來等待她的就是無盡深淵。
寧蓉倏然自顧自的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夙願得償的滋味當然好，就算你現在讓真相大白於天下又如何？本宮是皇後，皇上已經過世了，現在的小皇帝最多不封本宮為太後，卻沒有權利廢除本宮的皇後之位，有史以來，從來沒有哪位皇帝去廢除先帝之皇後的，除非他想冒天下之大不韙，被世人唾罵，不然他就得留著本宮的皇後之位，直到死，本宮都是最尊貴的皇後。”
郗鳳禾面上仿若蒙著一層霜雪，漠然看著她臉上的笑容，等她笑夠了，才緩緩開口：“誰說你還是皇後？”
寧蓉笑聲戛然而止，“你什麽意思？”
郗鳳禾面無表情的掏出一份聖旨，“這是在太宸殿裏發現的廢後聖旨，李惠出事前就寫好了罷黜你的聖旨。”
“不可能……這不可能！”寧蓉眼皮猛地一跳，激動的坐了起來，多日以來裝出的從容和淡定在這一刻消失殆盡。
郗鳳禾冷冷看著她，把聖旨丟到她身上，“聖旨乃是惠帝親手所寫，蓋有玉印，你跟他多年夫妻，不可能不認識他的字跡，自己看吧。”
寧蓉顫抖著雙手打開聖旨，眼睛逐漸瞪大。
郗鳳禾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你現在不過是廢後罷了。”
寧蓉握緊手中的聖旨，眼睛裏浮現起猩紅血絲，忽然崩潰的低吼：“李惠！我跟你過了一輩子，費盡心機幫你上位，到頭來你這樣對我！如果不是我，你哪能坐擁天下？我犧牲了那麽多，你竟然敢廢黜我……”
她嗓音嘶啞，怒吼聲仿若泣血，可惜她質問的那個人，早就已經不在了。
郗鳳禾眼神平靜無波地看了一眼她手裏的聖旨，嗓音冰冷至極，“他早就有了廢黜你之心，不過是還需要用你牽制瑞王和湘貴妃，才一直沒有把這道聖旨頒布下去，你這一生都在利用他，他又何嘗不是在利用你。”
寧蓉恨到了極處，明艷的面龐變得扭曲，粗重的呼吸著，她緊緊抓著手裏的聖旨，手背青筋凸起，指甲戳破聖旨，在聖旨上留下一抹血痕。
她淚如泉湧，不知是悔還是怨，盯著聖旨上的每一個字用力的看，過了許久，聲音顫抖著開口：“你們想如何處置我？”
郗鳳禾蹲下，平靜的望著她癲狂的面癱，“你此生貪戀繁華，不如便在這座高墻華屋中終老，日日與繁華相對，你就眼睜睜的看著，這些繁華從此以後不再屬於你。”
寧蓉癱倒在美人椅上，瘋了一般仰天大笑，“我這一生從不會任人宰割。”
郗鳳禾看著她逐漸泛青的面龐，站起來瞥了一眼桌上的芙蓉糕，“你服了毒。”
“是啊，紫斑……”寧蓉眼神空洞的望著虛空，徒自笑了兩聲，“若我此生沒有進宮，沒有嫁給李惠，只是嫁給尋常人，平凡的過完我這一生，不知現在會是何光景……”
郗鳳禾沈默不語，她不會悲憫一個坑害她父母一生的人，只會覺得她可悲。
浮生若夢，大夢繁華。
寧蓉望著墻上爬滿的繁花，陽光穿過縫隙，透出刺眼的光亮，她伸手抓住那抹光亮，緩緩張開空蕩蕩的掌心。
“也許都是報應，我汲汲營營一生，富貴如夢幻泡影，到頭來竟然是一場空。”
郗鳳禾站在沈沈背光處，最後看了她一眼，毫無留戀的轉身離開。
諸事已了，她與寧蓉已經再無話可說。
她擡腳邁上游廊，身後傳來悠揚的小調，寧蓉低低地吟唱著，不時輕咳，帶著哽咽，低柔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響起，吹散在風裏。
郗鳳禾曾經聽母親唱過這支小調，似乎是她們小時候，外婆唱給她們聽的。
那縷聲音越來越低，直到消失不見。
走到游廊盡頭，郗鳳禾釋然一笑，望著陽光普照下的巍峨皇宮，擡腳邁出宮門。
有人貪戀宮內繁華，亦有人貪戀宮外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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