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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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天光透亮, 雲層壓低，瀑布流水泱泱。
羿旌和朵蘭塔牽著馬漸漸走遠，鷹隼在他們頭頂飛來飛去, 盤旋著高飛而去。
鳳禾目送著他們離開, 久久沒有動，眼中滿是眷戀和不舍。
淩見徹站在她身側, 臉上神色一如既往的散漫和不屑一顧。
羿旌走至遠處，倏爾回過頭, 遠遠朝鳳禾望去。
相隔太遠, 鳳禾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卻一瞬間感覺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悲傷。
如果不是知道羿旌失憶是真的, 她都懷疑他還記得她。
鳳禾心中歉疚微澀, 眨了眨眼睛, 才把酸澀的覆雜情緒壓了下去。
淩見徹牢牢盯著羿旌的背影, 散漫的神色裏多了一絲銳利, 沈眸問：“他是誰？”
鳳禾想起以前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 恍惚道：“羿旌，草原上的雄鷹。”
淩見徹哼了一聲：“不是只有草原上才有雄鷹。”
鳳禾回神, 擡頭看他。
淩見徹貼著她的耳畔，聲音透著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能帶你飛的才是雄鷹。”
鳳禾莞爾，緩了緩情緒，語氣縱容說：“知道了，淩三少爺。”
淩見徹依舊不開心, 嘟嘟囔囔問：“見到羿旌你就那麽高興？從剛才開始嘴角就沒下去過。”
鳳禾擡手撫了下上翹的唇角, “我不是看到羿旌才這麽高興, 而是知道朵蘭塔依然把我當做親妹妹才會這麽高興。”
淩見徹見她笑的開心，也情不自禁笑了出來, “看來他們對你而言都是重要的人。”
鳳禾往前跳了兩步，高興道：“從小到大，朵蘭塔在我心裏就是我的親姐姐，她會在有人說我壞話的時候幫我罵回去，會在有人欺負我的時候替我打回去，現在母親、師父、師娘都不在了，只剩下朵蘭塔，有她在我才知道世上還有我的親人，我不是孤身一人，即使相隔兩地，心中也有牽絆。”
“小心腳下。”淩見徹牽著馬跟在她身後，見她精神奕奕的，柔聲道：“對朵蘭塔而言，你也一定是這樣的存在。”
鳳禾轉過身望向他，背著手倒著往前走，好奇道：“那我對你而言是什麽樣的存在？”
淩見徹故意逗她，“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鳳禾臉頰一燙，羞窘地回過身去，“我不想知道了。”
淩見徹在她身後說，“那我親你一下，你就告訴我，對你而言我是怎樣的存在，羿旌又是怎樣的存在，好不好？”
鳳禾轉頭看他，淩見徹身體前傾，溫熱的吻正好落在她的唇上，蜻蜓點水般的親了一下。
鳳禾怔然眨了下眼睛，眼眸仿若水洗過一般清湛。
淩見徹嘴角彎起，從她的唇上移開，身子往後撤。
鳳禾睫毛顫動，眼中有笑意閃過，她倏然伸臂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拽了回來。
這次輪到淩見徹微微驚訝地睜大眼睛。
月光清粼粼的映在鳳禾身上，微風拂動她領口的白絨，林中樹葉沙沙作響。
她靠近看著淩見徹的眼睛，聲音很輕地說：“對我而言，羿旌是草野上的風，你是天上的烈日，風會止，烈陽無所不在。”
淩見徹呼吸一窒，心跳如擂鼓。
鳳禾收回手臂，腳步輕盈的往前走。
淩見徹楞在原地，半晌，他抵眉心笑了一下，後來，漸漸笑的停不下來，嘴角怎麽都壓不下去。
……
接下來幾天李蕊興致都不高，郯陰提出的要求無理至極，偏偏她什麽都做不了，一切只能等惠帝定奪，就算信差日夜兼程，往返最少也要五日。
這五日眾人雖然忐忑，但是都覺得惠帝不可能答應這個要求，所以淩見霄命令兵將們加緊訓練，做好了迎敵的準備。
鳳禾待在屋子裏，總能聽到外面的訓練聲。
她偶爾會望著郯陰的方向發呆，越是靠近邊關，她越清楚自己和淩見徹對立的身份。
鳳禾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不是老阿滕王的女兒，但只要一天沒有證明她是大彧人，那麽她就是郯陰人。
寧芷姚一直忙著照顧淩見霄，偶爾忙裏抽空，會過來安慰鳳禾，卻總是說幾句就說不下去，她不知道鳳禾和淩見徹這樣兩難的局面該怎麽化解。
鳳禾卻沒有感到絲毫為難，她肯定的知道，她和淩見徹會毫不猶豫的為對方而死，但大彧和郯陰如果交戰，那麽他們也會為自己的族人戰至最後一刻。
她不會阻止淩見徹的任何決定，因為那是他的責任，而她身為郯陰王女的責任，就是留在這裏做一個不生事端的質女。
夜裏，鳳禾睡得正熟。
府邸大門被劇烈拍響，斥候急報的聲音尖銳響起——
“敵襲！”
“郯陰十萬大軍壓境！”
……
府邸驟然燈火通明，一盞盞燭火接連亮起。
鳳禾心跳急促地坐起來，額頭驚起一層冷汗。
她緩了緩神，披著衣裳起身，倚在門邊往外看，卻沒有走出去，她身份尷尬，不方便去聽探這些兵營對陣之事。
院外腳步聲不斷響起，哪怕是傷勢嚴重的淩見霄，也掙紮著起身，被侍從攙扶出府，穿戴甲胄的士兵踩在青石磚上，地面踏踏的響。
一刻鐘後，府邸又變得安靜下來，邊關城墻上卻響起號角，戰鼓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徹底敲散漆黑的長夜，似疾風驟雨一般。
鳳禾緊張地屏住呼吸，她扶著門框，靜靜的側耳聆聽，幸好外面一直沒有傳來刀劍相擊的聲音，應該還沒有開戰。
她就這樣一直神經緊繃的聽著，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她才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去耳房洗漱，換上一身幹凈整潔的衣裙，發髻簡單束起，手腕上戴著淩見徹送的玉鐲，她想了想，又把李蕊送的蝴蝶項鏈也戴上。
青古端來早膳，鳳禾卻沒有胃口，為了維持體力，她勉強吃了半塊糯米糕，剩下的都讓青古端了下去。
日光傾斜，鳳禾坐在桌前用了一盞茶。
瑞王邁步走進來，看到鳳禾，他目光一頓，言笑晏晏地開口。
“王女，我們去城墻上看看吧，阿滕史爾領十萬大軍壓境，說我們不允諾讓曦和公主在八裏城出嫁，他就要帶兵攻破城門，把曦和公主搶回去，現在淩見霄正在跟對方交涉，你與阿滕史爾是舊相識，不如前去勸勸，萬事以和為貴，還是少動刀戈為好。”
鳳禾笑了笑，神色平靜的起身。
她心裏清楚，現在是她這個質女起作用的時候到了，今日阿滕史爾如果不肯退兵，她就要被斬殺於陣前。
瑞王在前面引路，“請。”
鳳禾擡腳走了出去，一身月白襦裙，烏發素顏，青絲只用一根白玉簪綰在腦後。
兩人還未抵達城門，就聽到陣陣呼喝聲，大彧兵將群情振奮，仿若要沖出城門。
淩見徹和淩見霄站在城墻上，淩見霄身為邊關守將，強撐著病體與阿滕史爾對峙，淩見徹站在他身側，一身銀色甲胄，眉眼銳利，鎧甲映出凜凜寒光，城下是烏泱泱的十萬大軍。
兩軍對壘，沈寂無聲。
鳳禾一步步走到城墻上，寒風吹動著墻邊的旗幟，獵獵作響。
淩見徹看到鳳禾，神色一變，“你怎麽來了？”
瑞王笑道：“是本王帶王女過來的，阿滕王在此，王女是阿滕王的王妹，怎能不前來見上一面？”
淩見徹明白他話中深意，陡然面沈如水。
城樓下傳來史爾的一聲呼喝：“阿緹雅，是你嗎？”
鳳禾走到城墻邊，垂目望下，居高臨下的看著史爾。
史爾比之前胖了不少，一身王袍甲胄，他身後是騎著馬的羿旌，還有其他幾位老阿滕王的養子，這是郯陰決勝之戰，他們必然全都到場。
史爾看到鳳禾，目光猝然一亮。
鳳禾孑孑立於城墻上，五官秾麗，衣著素雅，寒風吹拂著她的青絲，如嬌花映水，傾城絕艷。
他燦爛笑道：“王妹還是如此光彩照人，不愧是我們郯陰第一美人。”
羿旌微微握緊韁繩，擡頭皺眉看了史爾一眼。
鳳禾沈著眸子，沒有說話。
史爾倏然幸災樂禍地看向羿旌，擡起馬鞭指了指鳳禾，“羿旌，你不記得她了吧？她是我們的王妹，跟本王是青梅竹馬，你以前跟她不熟，關系很差……”
鳳禾望著城下的十萬大軍，勾唇冷笑，“史爾，這麽久沒見，你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史爾聲音戛然而止，目光逐漸變冷，“阿緹雅，我現在是郯陰的王！你應該尊稱我一聲王上或者王兄！”
鳳禾輕‘呵’一聲，罥煙眉似蹙非蹙：“王？靠出賣我這個不是血親的妹妹登上王位，靠犧牲你的嫡親妹妹伊爾瑪摧毀敵軍，史爾，什麽時候你這個‘王’能靠自己一次？”
史爾臉色陰沈，變得氣急敗壞起來，“阿緹雅，不要忘記你的身份，你今日想活，還得看我願不願意救你！”
鳳禾淡淡‘哦’了聲，毫不留情道：“看來你不但沒有長進，還退步了。”
史爾被激怒，胸口劇烈起伏，盯著鳳禾美得更勝從前的嬌靨，眼中迸發著怒火。
瑞王眼神在鳳禾和史爾之間穿梭，笑著打圓場，“你們兄妹二人難得見面，有話好好說，不要傷了和氣。”
他看向史爾，笑道：“阿滕王，你看這樣如何？你先退兵，本王安排你們兄妹見面，有什麽誤會大家坐在一起說清楚。”
羿旌目光裏流露出兩分茫然，輕輕蹙眉，眼神在鳳禾身上流連打轉。
史爾氣急敗壞的盯著鳳禾，“阿緹雅，你現在求我還來得及！”
鳳禾眼中滿是鄙夷，不為所動道：“你會怎麽選，我心如明鏡，何必在這裏假惺惺。”
史爾咬牙，“是你一直冥頑不靈，不要怪我不救你！”
淩見徹把鳳禾擋到身後，冷冷地逼視著史爾。
史爾與他隔空對視幾息，收回目光，努力平息怒火。
他舉起長刀，惡狠狠地揚聲道：“一刻鐘後，你們如果還不打開城門放我進去迎親，我就當是你們要廢棄婚約，我自己攻進去迎親！今日這個側妃我是娶定了！”
郯陰大軍紛紛抽出手裏的配刀，寒芒凜冽，“殺！殺！殺！”
淩見徹看向淩見霄，淩見霄望向城下士兵，揚聲道：“列陣！準備迎敵！”
大戰蓄勢待發，周遭皆是凜然之氣。
“且慢！”瑞王雙手拄在城墻上，急道：“一切聽父王命令行事，父皇旨意未到，不能迎敵！”
淩見霄胸口劇烈地起伏幾下，“王爺想如何？”
淩見徹慍怒擡頭，眼中滿是戾色：“十萬大軍馬上就要打進來了，百姓手無寸鐵，毫無抵擋之力，難道要讓滿城百姓束手就擒？”
瑞王轉著手上的玉扳指，心思幾轉，“實在不行……就退到下一個城池，先把這裏讓出去……”
淩見徹不等他說完就一把揪住他的領口，怒氣橫生，“李瑞，你是個紈絝，但你不是個窩囊廢！”
瑞王臉色難看，被拽的不得不踮起腳尖。
淩見霄連忙上前去攔，拍著淩見徹的肩膀，“三弟，放手！”
淩見徹強壓著怒火，惱怒的松開手，轉過身去，一巴掌拍在城墻上。
瑞王拽了拽衣裳，聲音努力維持著平和，“少凜，現在不是沖動的時候，一切還需從長計議，開戰絕非小事，父皇如果知道我們不等他的命令就迎敵，一定會怪罪我們。”
淩見徹猛地轉過身來，“是皇上的怪罪重要，還是百姓的性命重要？”
瑞王面色訕訕，擡手摸了下鼻子，“本王沒說百姓的性命不重要……但我們的性命也很重要啊！父皇一旦怪罪，本王要怎麽跟他交代？”
“因為怕皇上怪罪就棄城而逃？大彧將士不保護大彧百姓，卻在危難之際舍下百姓只顧自己逃命，以後這些士兵連頭都擡不起來還怎麽上陣殺敵？”
瑞王被他瞪的往後退了一步，賠笑道：“少凜，你別激動，本王也是為大局著想，對方有十萬大軍，我們兵力不足，一旦開戰可能連我們自己的安危都保障不了，你聽本王說……”
“報——”
城樓下馬蹄聲傳來，淩見徹目光一凜，快步走到城墻另一側，望向城下。
一匹快馬疾馳而來，使官高舉手裏的聖旨，“報！陛下聖旨！同意阿滕王在八裏城迎親！退！！！”
周圍一片沈寂，使官的聲音響徹在每個人的耳朵裏，轟然炸響。
惠帝竟然同意了！就這樣將三座城池拱手讓人！
使官勒著韁繩，繼續喊著：“陛下聖旨！大彧軍只準後退！不準出城！”
眾將士握緊拳頭，手背青筋凸起。
這不是讓他們做縮頭烏龜麽！
城門外史爾聽到聲音，得逞地仰天長笑。
他身後的郯陰大軍都跟著笑的歡，與城內的低壓不同，城外笑聲張揚，氣氛一片輕松。
鳳禾站在城樓上，眼看著城門裏外兩副截然不同的的光景，一面是寂靜無聲的悲憤，一面是張揚的肆無忌憚。
她束手站立在中間，滿心空茫。
史爾笑夠了，洋洋得意地吼：“開城門！你們的陛下等著本王去迎娶他的女兒做側妃呢！趕緊的！別耽誤了老子的洞房花燭夜，小心你們大彧公主怪本王不解風情！”
在場的每一位大彧兵將都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屈辱，面色脹的通紅。
這簡直是大彧有史以來最大的……奇恥大辱！
海偉衡早就氣得火冒三丈，恨不能沖出城去跟史爾拼個你死我活，他擡頭望向城墻上的淩見徹，腮幫子咬得極緊。
一片寂靜之中，瑞王出聲道：“趕緊為曦和公主換上嫁衣，即刻前往八裏城出嫁，這是喜事，兩國從此以後和平共處，締結友盟！咱們得大肆慶祝一番……”
淩見徹面色驟變，猛地擡起頭，咬牙切齒地叫他的名字，“……李瑞！”
瑞王笑呵呵道：“萬事以和為貴，父皇既然已經做了決定，我等身為臣子照做即可，難道你想違抗聖旨？”
鳳禾望著眼前猶如笑面虎的瑞王，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淩見徹額頭青筋跳動，厲聲道：“今日阿滕史爾迎娶公主要三座城，明日他送公主回門，如果要通往京城的所有城門為他大開，難道你也得連開城門，把整個大彧都拱手讓給他？”
瑞王道：“不至於……”
淩見徹咬緊牙關怒吼：“讓一步就得退百步！阿滕史爾狼子野心，你以為他會善罷甘休？你來這裏這麽多天，可有去看過失守的城池現在是什麽模樣？他們在城中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百姓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瑞王沈默片刻，“少凜，你如果心情不好，本王等會陪你喝酒，但是現在就不要多說了，免得誤了皇妹出嫁的吉時。”
他不給淩見徹說話的機會，就轉過頭，斬釘截鐵道：“本王奉父皇之命送皇妹出嫁，公主出降是喜事一樁，大家都開心點！本王是來送嫁的，不是來打仗的，你們趕緊退守八裏城，做好送嫁的準備，等皇妹換好喜服，就快快將皇妹請過來！”
“不必了！”一道嬌聲傳來，李蕊提著裙擺從城下一步步走了上來，“本公主已經來了。”
眾人望去，她身上穿著緋紅嫁衣，眉間畫著花鈿，色若煙霞，身上穿金戴玉，處處奢靡精致，像是開在枝頭的富貴花，寒風也吹不落她的滿身富貴。
瑞王彎起唇迎了上去，喜氣洋洋道：“皇妹，你來的正好，父皇聖旨剛到，本王送你去八裏城……”
李蕊邁上最後一步臺階，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本公主羞於與你這樣的懦夫做兄妹！”
瑞王猝不及防被當眾扇了一巴掌，頭歪到一邊，眼中閃過怒意，臉色難看至極。
李蕊站到城墻上，立得筆直。
她俯視著城下的士兵，緩緩開口：“你們是大彧的將士，今日敵軍能讓你們的公主做側妃，明日他們就能擄掠你們的妻兒！”
隊伍凜然肅靜，整齊劃一的擡頭看向李蕊。
李蕊挺直腰背，帶著目空一切的高傲，任由寒風吹拂她的發絲和衣裙，聲聲擲地有聲。
“用公主換不來真正的安寧，只有你們手裏的刀箭才能擋住敵軍的鐵騎！”
“京城的軟骨頭們沒有志氣，你們是大彧的血性男兒，是戍守邊關的英雄，不能沒有志氣！”
兵將們眼中湧起一股濃烈的不甘，紛紛握緊拳頭。
瑞王眼中顯出急色，顧不得生氣，飛快道：“李蕊，你這是在做什麽？我們是父皇的子女，當以父皇的命令為己任，難道你想反悔，不想去和親了？你想想母後，想想父皇，你今天如果不上花轎，你要怎麽向父皇和母後交代！”
李蕊看著他，眼中流露出一絲了然，譏諷冷笑，“原來你也想要那個位置……”
瑞王眼中閃過一絲沈色，“你不要胡鬧了！和親之事勢在必行，木已成舟，你少在這裏蠱惑人心！”
李蕊眼神如刀，“你不配受萬民供奉！不配做一個皇子！我卻要做大彧的公主！”
瑞王擰眉看著她，神色變得冷漠，“聖命已定，你不嫁也得嫁！”
李蕊反唇相譏：“從今日起，我不是李惠的女兒，不是寧蓉的女兒，也不是李戊和你李瑞的妹妹，我只是李家的公主。”
瑞王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你瘋了？”
李蕊高傲的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到城墻前，望向城下的阿滕史爾，諷笑一聲：“就憑你也想娶本公主？”
史爾語氣囂張，帶著兩分促狹道：“大彧公主來給我做個側妃，勉強可以！等老子厭煩了你，就再娶個公主回來，想必你的皇帝老子不會不答應。”
郯陰大軍轟然大笑。
李蕊漠然看著他們，傲然道：“我是公主，生來高貴。”
她幽幽一笑，望著史爾，紅唇輕啟：“我生高貴，死亦高貴，不論是生是死，你都不配娶我。”
史爾面色陰晴不定，眼中射出怨毒的光。
李蕊擡起倨傲的下頜，一如鳳禾初見她時的模樣，她站到城墻上，衣袂翻飛。
鳳禾看著她，心底沒由來的湧起一陣慌亂，下意識上前一步。
李蕊張開手臂，仿若即將起飛的鴻雁。
這一刻她忽然發現自己很舍不得，記憶中虛偽的父皇、更貪戀權勢的母後、從小吵到大的嫡姐和那些她不熟悉的兄弟姐妹……還有那些在她記憶中留下姓名的人們，包括跟她不打不相識的鳳禾，她發現自己竟然很舍不得他們。
可正是因為這份舍不得，她才必須做出今日的選擇。
不止這些人，還有她沿路所見的大好河山，她都不舍得
李蕊回頭望向鳳禾，眼中隱隱含淚。
鳳禾心裏咯噔一聲，全身血液倒流，不管不顧的朝她快步跑去。
李蕊努力揚了揚嘴角，轉頭看向城下大彧士兵，目光變得毅然決絕。
她居高臨下望著底下的人，厲聲道：“今日以我之血，為大彧英雄祭旗！誰敢退……殺之祭我！”
全軍猛然一凜。
“不要！”
鳳禾大吼著撲過去。
淩見徹也意識到什麽，大步往城墻邊跑，眾人全都看向李蕊。
李蕊紅衣似火，含笑閉上眼睛，從城樓上一躍而下，再無留戀。
鳳禾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她撲到城墻上，卻沒抓住一片衣角。
李蕊落在一片皓白的雪地上，城墻太高，聽不到一點聲響，殷紅的血很快染紅了她身下的白雪。
天地蒼茫，雪花漫天。
鳳禾伏在城墻上，指尖冰涼，天地一瞬間變得寂靜無聲。
瑞王大驚失色，後背驟然滲出冷汗，他腿腳哆嗦著，面如死灰，甚至不敢往城下看一眼。
城外的郯陰軍也嚇了一跳，沒反應過來，史爾臉色黑如鍋底。
明明十幾萬人站在城裏城外，卻連呼吸聲都是微弱的，眾人都被李蕊突如其來的舉動驚駭住了，唯有她死前的那番話不斷在眾人耳畔回蕩。
鳳禾淚如泉水般從臉頰滑落，淚水從城墻上滴落，滑進冰雪裏，淚水很快又蓄滿眼眶。
淩見徹將鳳禾從城墻上拽回來，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兩下，擡腳就往城樓下走。
瑞王驚疑未定，一把拽住他，聲音發顫：“少凜，你想做什麽？皇妹瘋了，難不成你也瘋了？”
淩見徹狠狠看了他一眼，一把甩開他的手，快步朝城樓下走去。
“……少凜！”淩見霄叫住他，卻沒有阻止，而是把將軍令牌隔空拋給他，沈聲道：“為兄與你共進退，想做什麽盡管去做！”
瑞王大吼：“你們這是違抗聖命！要殺頭的！要死你們自己死，別牽連到本王！”
鳳禾閉了閉猩紅的眼睛，已經明白李蕊的用意，這一刻她不是郯陰王女，也不是大彧人，只是一個跟李蕊同命相連的人，一個李蕊的朋友。
她咽下喉中的苦澀，緩緩開口：“開城門是為了迎回公主屍骨，身為臣子不能讓公主屍骨受辱，這不是違抗聖命，而是身為臣子的責任。”
瑞王心弦一震。
李蕊用一條命換來了一個開城門迎敵的理由。
淩見徹走到城下，從兵器架上抽出一把長矛，翻身踩蹬上馬。
他目視眾人，周身滿是凜冽殺氣，振臂一呼：
“今日退一城，明日退十城，所以一步不可退！”
——“是！”
“是！”
“是！”
眾將士呼喝聲漫天，瑞王被嚇得腿軟，扶著墻壁才勉強站穩，他心膽俱裂地看著城樓下，感覺所有人都瘋了！
烈日映著飛雪寒芒，淩見徹眉角眼梢盡是肅殺冷光，銳不可擋。
他揚起戰旗，眼底寒芒畢現，“淩家三代戍守邊關，寧可戰死沙場，也絕不把大好河山拱手讓人！今日我淩見徹帶兵出征，陛下如果怪罪，我一力承擔！願意追隨我者，與我出城殺敵！”
“我願與將軍同往！”
“我也願意！”
“公主遺命，誰敢退，殺之！”
……
將士們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大，一排排一列列，紛紛舉起手中武器。
“聽我命令！”淩見徹親自插上戰旗，厲聲大喝：“開城門！迎敵！”
“是！”
三軍列陣，銀色鎧甲映射出刺眼寒光，戰鼓喧天，旗幟迎風飄揚。
城門緩緩打開，一支箭羽直沖城外，射倒郯陰的大旗，史爾猝不及防，匆忙帶兵迎戰。
“殺——”
淩見徹扔掉弓箭，高舉起長矛，駕馬領兵而出，身上帶著凜凜殺氣，馬蹄踏出城門，濺起泥水一片，塵土飛揚。
瑞王神色一變，趴在城墻上難以置信的盯著淩見徹，一瞬間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少凜箭術何時這麽厲害？”
鳳禾和淩見霄都沒有回答他，兩人沈默地望著城下，即使站在城墻上也能感覺到城樓下的凜冽殺氣，血氣彌漫。
天穹無垠，黃沙滾滾。
淩見徹騎在高馬上，身披戰甲，手持長矛，英姿勃發，鳳禾知道，這才是真正的淩見徹，是他在京城中從未展現過的另一面。
十幾萬大軍廝殺在一起，呼喊聲震天。
淩見徹攻勢強勁，長矛一挑就是敵軍的一條命，所到之處幾乎所向披靡，他領兵殺出重圍，直沖史爾而去，幾個回合下來，史爾逐漸落了下風。
即使初露鋒芒，也足以令所有人震驚。
眾人這才想起，淩見徹是淩老將軍的兒子，自小長在軍營裏，從小就健壯的像個小牛犢子，別人初讀兵法的時候，他已經在聽老將們商討戰略，別人開始習武的時候，他已經在跟軍中猛將玩摔跤。
大彧兵將士氣大增，尤其是邊關老將們，個個心底湧起一腔熱血，唯淩見徹馬首是瞻，不消片刻就在戰場上凝聚出了強大的力量。
瑞王目光直直的盯著淩見徹，臉上落著一片陰影，令人看不清神色。
城下戰火連天，刀槍劍戟的聲音震耳欲聾。
鳳禾從城樓上一步步走下去，沒有觀摩這場大戰，而是跟著運送李蕊屍首回去的隊伍，回了府衙裏。
寧芷姚聽聞噩耗，嚎啕大哭的跑出來。
她與李蕊雖然不親近，但李蕊是她的表妹，到底血脈相連，如今她得知李蕊死的這般慘烈，不由痛哭不止。
鳳禾覺得很累，每一步都走得沈甸甸的，她失魂落魄地往府裏走，伴隨著寧芷姚的陣陣哭聲，艱難地回到屋裏，邁過門檻，將寒風驟雪關在一門之外。
她倒在床上便沈沈睡去，像是暈死了一般。
鳳禾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裏有娘、有李蕊、有皇後、有師娘，甚至還有琴嬤嬤，大家生活在一個陽光溫暖的地方，每一個人臉上的笑容都很燦爛。
她第一次發現大家都那麽美，女人如花，美的千嬌百態。
鳳禾在夢裏感慨，人吶，無論是誰，還是笑起來最好看。
所以，她也跟著大家笑了笑。
……
鳳禾笑著醒來，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夢境和現實猛然割裂開，她睜開眼的瞬間，眼中已經蒙了一層濕意，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淩見徹坐在床邊守著她，卸了一身鎧甲，洗去血汙，看起來如往常一般，他閉著眼睛靠在床邊，疲憊的好像睡著了，但鳳禾輕輕一動，他就醒了過來。
鳳禾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確定他沒有受傷。
淩見徹擡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聲音很輕，“嚇沒嚇到？”
鳳禾心裏一澀，全身泛起軟軟的疼，擡手抱住了他。
淩見徹彎腰將她圈進懷裏，兩人就這樣靜靜相擁著，誰都沒有說話。
這一刻無聲勝有聲，有些驚懼和難過是要溫暖慢慢撫平的，沒什麽比一個擁抱更有用。
直到屋外的陽光照進來，緩緩落在他們的身上。
鳳禾輕輕眨了眨眼睛，喉嚨有些幹澀，“什麽時辰了？”
“寅時。”
“我睡了快一天一夜？”
“嗯。”淩見徹揉了揉她的後頸，低聲問：“感覺好點了嗎？”
“……我沒事。”鳳禾擡手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茬，終於問：“你們贏了？”
淩見徹用下巴蹭了下她的掌心，“史爾暫時退兵了，不過算不上贏，他不會這麽輕易放棄，打仗嘛，打個三年五載都是尋常的。”
鳳禾認真看著他的眼睛，如實說：“我不知道該希望大彧贏還是該希望郯陰贏，我只知道，我希望你能活著，好好活著，不要受傷。”
淩見徹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我答應你，絕不會先離開你，無論是以哪種方式，哪怕是死亡。”
鳳禾彎起唇角，拍了拍旁邊的位置，“你上來陪我躺一會兒。”
淩見徹翻身上床，將她擁進懷裏，他知道她心中煎熬，將她抱的緊了些。
鳳禾靠在他懷裏，才覺得麻木的心一點點緩了過來，“羿旌沒事吧？”
淩見徹沈默兩息，不情不願道：“應該沒受傷。”
鳳禾微微松了口氣，沒有再問其他關於戰場的事。
她沈默片刻，遲疑道：“李蕊……”
“靈柩停在外面，有二哥二嫂照看，已經派人送消息回京了。”
鳳禾微微點頭，想起李蕊從城樓一躍而下時的決絕，仍然覺得心悸，但她明白那是李蕊的選擇，是李蕊身為公主給自己選的路。
天光從窗縫一點點映進來，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亮。
淩見徹從戰場上下來就跑過來陪鳳禾，不曾休息過，此時放松下來，躺在床上不自覺睡了過去，呼吸變得沈重。
鳳禾靠在他胸前，靜靜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任由心緒激蕩。
她不知道這場戰事誰能贏，只能盼望受到傷害的百姓越少越好。
她睡了這麽長時間，再無睡意，手指輕輕轉著淩見徹的頭發，心裏有些擔憂。此次淩見徹公然違抗惠帝的命令，惠帝得知此事後，恐怕要雷霆震怒，而淩見徹這些年的偽裝就這樣功虧一簣，接下來不只是戰事，他要面臨的挑戰還有很多。
不過淩見徹既然肯為了百姓選擇這樣一條難走的路，他就不會後悔，一切等戰事平定後再說。
時間緩慢流淌，天色微暗時，城門驟然亮起火光，斥候騎馬奔來，急喊：“敵襲——！！”
淩見徹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披上戰甲，匆匆跟鳳禾說了一聲就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他跨過門檻，吹了聲口哨，駿馬急來，他飛身上馬，往兵營的方向狂奔而去。
戰鼓聲雷動，又是一場惡戰。
城門外火光通天，鳳禾倚在門邊看了會兒，披著鬥篷走了出去。
李蕊的靈柩停在前院，寧芷姚哭累了已經被攙回屋子裏休息，院子中只站著幾名護衛，清晨的空氣裏帶著一絲寒涼。
鳳禾走到靈柩前，靜靜默了片刻，蹲到火盆前燒紙。
末了，她輕聲道：“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此生隨心而活，不被任何人左右。”
鳳禾望著靈樞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她初見李蕊時，李蕊還是一個刁蠻任性卻無憂無慮的小公主，時移世易，李蕊承擔起了自己的責任，她死的壯烈，強而有力的為眾人敲響了警鐘。
李蕊身為公主有自己的驕傲，她好像變了又好像從來都沒變，一直是那個高傲的三公主，她的自尊和驕傲不允許她向史爾俯首稱臣，她比很多人都要勇敢。
鳳禾思考了很多，她想她至少應該讓自己的人生變得更有意義，不拘泥於一方天地，讓視野變得更遼闊。
她無法左右大局，但至少應該傾盡自己所能，讓這個世道變得更好。
火盆裏的紙張燒盡，只剩下零星的火星。
鳳禾壓下眼中的淚意，緩緩站起身，對著靈樞的方向緩緩鞠了一躬。
這場仗持續到天明時分才散，淩見徹回府後就馬不停蹄的去了書房，帶著眾將商討對策，調兵遣將，嚴防郯陰再來偷襲。
經過兩次戰役，眾將士早就對他心服口服，萬事聽從他的指揮。
淩家在邊關有很深的根基，這一切都有助於淩見徹快速的控制住局面，換一個人一定無法做到這一切。
鳳禾忍不住想，如果當年李堃太子能順利登基，淩見徹是不是早就成為這樣一位英姿颯爽的少年將軍，戍守邊關，保衛百姓安寧。
為臣子，能夠得遇明主是幸事一樁，反之，則是不幸。
接下來幾天，大彧和郯陰大軍不時發生沖撞，史爾幾次偷襲都無法攻破城門，戰事漸漸變緩，兩方幾次互相試探，都在摸索對方的戰略和實力。
……
大彧和郯陰開戰的消息傳回京城，震驚朝野。
當大家得知領兵出征的將領是淩見徹時，更是群臣嘩然，滿朝皆驚。
淩伯宗立在大殿上，久久沒有回過神來，只覺得戰報中那個運籌帷幄少年將軍，跟他記憶中頑劣的小兒子完全不是一個人。
……他怎麽敢？……他怎麽能？……他竟然贏了！
淩伯宗胡子抖了抖，差點沒控制住臉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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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透亮, 雲層壓低，瀑布流水泱泱。
羿旌和朵蘭塔牽著馬漸漸走遠，鷹隼在他們頭頂飛來飛去, 盤旋著高飛而去。
鳳禾目送著他們離開, 久久沒有動，眼中滿是眷戀和不舍。
淩見徹站在她身側, 臉上神色一如既往的散漫和不屑一顧。
羿旌走至遠處，倏爾回過頭, 遠遠朝鳳禾望去。
相隔太遠, 鳳禾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卻一瞬間感覺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悲傷。
如果不是知道羿旌失憶是真的, 她都懷疑他還記得她。
鳳禾心中歉疚微澀, 眨了眨眼睛, 才把酸澀的覆雜情緒壓了下去。
淩見徹牢牢盯著羿旌的背影, 散漫的神色裏多了一絲銳利, 沈眸問：“他是誰？”
鳳禾想起以前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 恍惚道：“羿旌，草原上的雄鷹。”
淩見徹哼了一聲：“不是只有草原上才有雄鷹。”
鳳禾回神, 擡頭看他。
淩見徹貼著她的耳畔，聲音透著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能帶你飛的才是雄鷹。”
鳳禾莞爾，緩了緩情緒，語氣縱容說：“知道了，淩三少爺。”
淩見徹依舊不開心, 嘟嘟囔囔問：“見到羿旌你就那麽高興？從剛才開始嘴角就沒下去過。”
鳳禾擡手撫了下上翹的唇角, “我不是看到羿旌才這麽高興, 而是知道朵蘭塔依然把我當做親妹妹才會這麽高興。”
淩見徹見她笑的開心，也情不自禁笑了出來, “看來他們對你而言都是重要的人。”
鳳禾往前跳了兩步，高興道：“從小到大，朵蘭塔在我心裏就是我的親姐姐，她會在有人說我壞話的時候幫我罵回去，會在有人欺負我的時候替我打回去，現在母親、師父、師娘都不在了，只剩下朵蘭塔，有她在我才知道世上還有我的親人，我不是孤身一人，即使相隔兩地，心中也有牽絆。”
“小心腳下。”淩見徹牽著馬跟在她身後，見她精神奕奕的，柔聲道：“對朵蘭塔而言，你也一定是這樣的存在。”
鳳禾轉過身望向他，背著手倒著往前走，好奇道：“那我對你而言是什麽樣的存在？”
淩見徹故意逗她，“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鳳禾臉頰一燙，羞窘地回過身去，“我不想知道了。”
淩見徹在她身後說，“那我親你一下，你就告訴我，對你而言我是怎樣的存在，羿旌又是怎樣的存在，好不好？”
鳳禾轉頭看他，淩見徹身體前傾，溫熱的吻正好落在她的唇上，蜻蜓點水般的親了一下。
鳳禾怔然眨了下眼睛，眼眸仿若水洗過一般清湛。
淩見徹嘴角彎起，從她的唇上移開，身子往後撤。
鳳禾睫毛顫動，眼中有笑意閃過，她倏然伸臂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拽了回來。
這次輪到淩見徹微微驚訝地睜大眼睛。
月光清粼粼的映在鳳禾身上，微風拂動她領口的白絨，林中樹葉沙沙作響。
她靠近看著淩見徹的眼睛，聲音很輕地說：“對我而言，羿旌是草野上的風，你是天上的烈日，風會止，烈陽無所不在。”
淩見徹呼吸一窒，心跳如擂鼓。
鳳禾收回手臂，腳步輕盈的往前走。
淩見徹楞在原地，半晌，他抵眉心笑了一下，後來，漸漸笑的停不下來，嘴角怎麽都壓不下去。
……
接下來幾天李蕊興致都不高，郯陰提出的要求無理至極，偏偏她什麽都做不了，一切只能等惠帝定奪，就算信差日夜兼程，往返最少也要五日。
這五日眾人雖然忐忑，但是都覺得惠帝不可能答應這個要求，所以淩見霄命令兵將們加緊訓練，做好了迎敵的準備。
鳳禾待在屋子裏，總能聽到外面的訓練聲。
她偶爾會望著郯陰的方向發呆，越是靠近邊關，她越清楚自己和淩見徹對立的身份。
鳳禾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不是老阿滕王的女兒，但只要一天沒有證明她是大彧人，那麽她就是郯陰人。
寧芷姚一直忙著照顧淩見霄，偶爾忙裏抽空，會過來安慰鳳禾，卻總是說幾句就說不下去，她不知道鳳禾和淩見徹這樣兩難的局面該怎麽化解。
鳳禾卻沒有感到絲毫為難，她肯定的知道，她和淩見徹會毫不猶豫的為對方而死，但大彧和郯陰如果交戰，那麽他們也會為自己的族人戰至最後一刻。
她不會阻止淩見徹的任何決定，因為那是他的責任，而她身為郯陰王女的責任，就是留在這裏做一個不生事端的質女。
夜裏，鳳禾睡得正熟。
府邸大門被劇烈拍響，斥候急報的聲音尖銳響起——
“敵襲！”
“郯陰十萬大軍壓境！”
……
府邸驟然燈火通明，一盞盞燭火接連亮起。
鳳禾心跳急促地坐起來，額頭驚起一層冷汗。
她緩了緩神，披著衣裳起身，倚在門邊往外看，卻沒有走出去，她身份尷尬，不方便去聽探這些兵營對陣之事。
院外腳步聲不斷響起，哪怕是傷勢嚴重的淩見霄，也掙紮著起身，被侍從攙扶出府，穿戴甲胄的士兵踩在青石磚上，地面踏踏的響。
一刻鐘後，府邸又變得安靜下來，邊關城墻上卻響起號角，戰鼓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徹底敲散漆黑的長夜，似疾風驟雨一般。
鳳禾緊張地屏住呼吸，她扶著門框，靜靜的側耳聆聽，幸好外面一直沒有傳來刀劍相擊的聲音，應該還沒有開戰。
她就這樣一直神經緊繃的聽著，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她才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去耳房洗漱，換上一身幹凈整潔的衣裙，發髻簡單束起，手腕上戴著淩見徹送的玉鐲，她想了想，又把李蕊送的蝴蝶項鏈也戴上。
青古端來早膳，鳳禾卻沒有胃口，為了維持體力，她勉強吃了半塊糯米糕，剩下的都讓青古端了下去。
日光傾斜，鳳禾坐在桌前用了一盞茶。
瑞王邁步走進來，看到鳳禾，他目光一頓，言笑晏晏地開口。
“王女，我們去城墻上看看吧，阿滕史爾領十萬大軍壓境，說我們不允諾讓曦和公主在八裏城出嫁，他就要帶兵攻破城門，把曦和公主搶回去，現在淩見霄正在跟對方交涉，你與阿滕史爾是舊相識，不如前去勸勸，萬事以和為貴，還是少動刀戈為好。”
鳳禾笑了笑，神色平靜的起身。
她心裏清楚，現在是她這個質女起作用的時候到了，今日阿滕史爾如果不肯退兵，她就要被斬殺於陣前。
瑞王在前面引路，“請。”
鳳禾擡腳走了出去，一身月白襦裙，烏發素顏，青絲只用一根白玉簪綰在腦後。
兩人還未抵達城門，就聽到陣陣呼喝聲，大彧兵將群情振奮，仿若要沖出城門。
淩見徹和淩見霄站在城墻上，淩見霄身為邊關守將，強撐著病體與阿滕史爾對峙，淩見徹站在他身側，一身銀色甲胄，眉眼銳利，鎧甲映出凜凜寒光，城下是烏泱泱的十萬大軍。
兩軍對壘，沈寂無聲。
鳳禾一步步走到城墻上，寒風吹動著墻邊的旗幟，獵獵作響。
淩見徹看到鳳禾，神色一變，“你怎麽來了？”
瑞王笑道：“是本王帶王女過來的，阿滕王在此，王女是阿滕王的王妹，怎能不前來見上一面？”
淩見徹明白他話中深意，陡然面沈如水。
城樓下傳來史爾的一聲呼喝：“阿緹雅，是你嗎？”
鳳禾走到城墻邊，垂目望下，居高臨下的看著史爾。
史爾比之前胖了不少，一身王袍甲胄，他身後是騎著馬的羿旌，還有其他幾位老阿滕王的養子，這是郯陰決勝之戰，他們必然全都到場。
史爾看到鳳禾，目光猝然一亮。
鳳禾孑孑立於城墻上，五官秾麗，衣著素雅，寒風吹拂著她的青絲，如嬌花映水，傾城絕艷。
他燦爛笑道：“王妹還是如此光彩照人，不愧是我們郯陰第一美人。”
羿旌微微握緊韁繩，擡頭皺眉看了史爾一眼。
鳳禾沈著眸子，沒有說話。
史爾倏然幸災樂禍地看向羿旌，擡起馬鞭指了指鳳禾，“羿旌，你不記得她了吧？她是我們的王妹，跟本王是青梅竹馬，你以前跟她不熟，關系很差……”
鳳禾望著城下的十萬大軍，勾唇冷笑，“史爾，這麽久沒見，你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史爾聲音戛然而止，目光逐漸變冷，“阿緹雅，我現在是郯陰的王！你應該尊稱我一聲王上或者王兄！”
鳳禾輕‘呵’一聲，罥煙眉似蹙非蹙：“王？靠出賣我這個不是血親的妹妹登上王位，靠犧牲你的嫡親妹妹伊爾瑪摧毀敵軍，史爾，什麽時候你這個‘王’能靠自己一次？”
史爾臉色陰沈，變得氣急敗壞起來，“阿緹雅，不要忘記你的身份，你今日想活，還得看我願不願意救你！”
鳳禾淡淡‘哦’了聲，毫不留情道：“看來你不但沒有長進，還退步了。”
史爾被激怒，胸口劇烈起伏，盯著鳳禾美得更勝從前的嬌靨，眼中迸發著怒火。
瑞王眼神在鳳禾和史爾之間穿梭，笑著打圓場，“你們兄妹二人難得見面，有話好好說，不要傷了和氣。”
他看向史爾，笑道：“阿滕王，你看這樣如何？你先退兵，本王安排你們兄妹見面，有什麽誤會大家坐在一起說清楚。”
羿旌目光裏流露出兩分茫然，輕輕蹙眉，眼神在鳳禾身上流連打轉。
史爾氣急敗壞的盯著鳳禾，“阿緹雅，你現在求我還來得及！”
鳳禾眼中滿是鄙夷，不為所動道：“你會怎麽選，我心如明鏡，何必在這裏假惺惺。”
史爾咬牙，“是你一直冥頑不靈，不要怪我不救你！”
淩見徹把鳳禾擋到身後，冷冷地逼視著史爾。
史爾與他隔空對視幾息，收回目光，努力平息怒火。
他舉起長刀，惡狠狠地揚聲道：“一刻鐘後，你們如果還不打開城門放我進去迎親，我就當是你們要廢棄婚約，我自己攻進去迎親！今日這個側妃我是娶定了！”
郯陰大軍紛紛抽出手裏的配刀，寒芒凜冽，“殺！殺！殺！”
淩見徹看向淩見霄，淩見霄望向城下士兵，揚聲道：“列陣！準備迎敵！”
大戰蓄勢待發，周遭皆是凜然之氣。
“且慢！”瑞王雙手拄在城墻上，急道：“一切聽父王命令行事，父皇旨意未到，不能迎敵！”
淩見霄胸口劇烈地起伏幾下，“王爺想如何？”
淩見徹慍怒擡頭，眼中滿是戾色：“十萬大軍馬上就要打進來了，百姓手無寸鐵，毫無抵擋之力，難道要讓滿城百姓束手就擒？”
瑞王轉著手上的玉扳指，心思幾轉，“實在不行……就退到下一個城池，先把這裏讓出去……”
淩見徹不等他說完就一把揪住他的領口，怒氣橫生，“李瑞，你是個紈絝，但你不是個窩囊廢！”
瑞王臉色難看，被拽的不得不踮起腳尖。
淩見霄連忙上前去攔，拍著淩見徹的肩膀，“三弟，放手！”
淩見徹強壓著怒火，惱怒的松開手，轉過身去，一巴掌拍在城墻上。
瑞王拽了拽衣裳，聲音努力維持著平和，“少凜，現在不是沖動的時候，一切還需從長計議，開戰絕非小事，父皇如果知道我們不等他的命令就迎敵，一定會怪罪我們。”
淩見徹猛地轉過身來，“是皇上的怪罪重要，還是百姓的性命重要？”
瑞王面色訕訕，擡手摸了下鼻子，“本王沒說百姓的性命不重要……但我們的性命也很重要啊！父皇一旦怪罪，本王要怎麽跟他交代？”
“因為怕皇上怪罪就棄城而逃？大彧將士不保護大彧百姓，卻在危難之際舍下百姓只顧自己逃命，以後這些士兵連頭都擡不起來還怎麽上陣殺敵？”
瑞王被他瞪的往後退了一步，賠笑道：“少凜，你別激動，本王也是為大局著想，對方有十萬大軍，我們兵力不足，一旦開戰可能連我們自己的安危都保障不了，你聽本王說……”
“報——”
城樓下馬蹄聲傳來，淩見徹目光一凜，快步走到城墻另一側，望向城下。
一匹快馬疾馳而來，使官高舉手裏的聖旨，“報！陛下聖旨！同意阿滕王在八裏城迎親！退！！！”
周圍一片沈寂，使官的聲音響徹在每個人的耳朵裏，轟然炸響。
惠帝竟然同意了！就這樣將三座城池拱手讓人！
使官勒著韁繩，繼續喊著：“陛下聖旨！大彧軍只準後退！不準出城！”
眾將士握緊拳頭，手背青筋凸起。
這不是讓他們做縮頭烏龜麽！
城門外史爾聽到聲音，得逞地仰天長笑。
他身後的郯陰大軍都跟著笑的歡，與城內的低壓不同，城外笑聲張揚，氣氛一片輕松。
鳳禾站在城樓上，眼看著城門裏外兩副截然不同的的光景，一面是寂靜無聲的悲憤，一面是張揚的肆無忌憚。
她束手站立在中間，滿心空茫。
史爾笑夠了，洋洋得意地吼：“開城門！你們的陛下等著本王去迎娶他的女兒做側妃呢！趕緊的！別耽誤了老子的洞房花燭夜，小心你們大彧公主怪本王不解風情！”
在場的每一位大彧兵將都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屈辱，面色脹的通紅。
這簡直是大彧有史以來最大的……奇恥大辱！
海偉衡早就氣得火冒三丈，恨不能沖出城去跟史爾拼個你死我活，他擡頭望向城墻上的淩見徹，腮幫子咬得極緊。
一片寂靜之中，瑞王出聲道：“趕緊為曦和公主換上嫁衣，即刻前往八裏城出嫁，這是喜事，兩國從此以後和平共處，締結友盟！咱們得大肆慶祝一番……”
淩見徹面色驟變，猛地擡起頭，咬牙切齒地叫他的名字，“……李瑞！”
瑞王笑呵呵道：“萬事以和為貴，父皇既然已經做了決定，我等身為臣子照做即可，難道你想違抗聖旨？”
鳳禾望著眼前猶如笑面虎的瑞王，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淩見徹額頭青筋跳動，厲聲道：“今日阿滕史爾迎娶公主要三座城，明日他送公主回門，如果要通往京城的所有城門為他大開，難道你也得連開城門，把整個大彧都拱手讓給他？”
瑞王道：“不至於……”
淩見徹咬緊牙關怒吼：“讓一步就得退百步！阿滕史爾狼子野心，你以為他會善罷甘休？你來這裏這麽多天，可有去看過失守的城池現在是什麽模樣？他們在城中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百姓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瑞王沈默片刻，“少凜，你如果心情不好，本王等會陪你喝酒，但是現在就不要多說了，免得誤了皇妹出嫁的吉時。”
他不給淩見徹說話的機會，就轉過頭，斬釘截鐵道：“本王奉父皇之命送皇妹出嫁，公主出降是喜事一樁，大家都開心點！本王是來送嫁的，不是來打仗的，你們趕緊退守八裏城，做好送嫁的準備，等皇妹換好喜服，就快快將皇妹請過來！”
“不必了！”一道嬌聲傳來，李蕊提著裙擺從城下一步步走了上來，“本公主已經來了。”
眾人望去，她身上穿著緋紅嫁衣，眉間畫著花鈿，色若煙霞，身上穿金戴玉，處處奢靡精致，像是開在枝頭的富貴花，寒風也吹不落她的滿身富貴。
瑞王彎起唇迎了上去，喜氣洋洋道：“皇妹，你來的正好，父皇聖旨剛到，本王送你去八裏城……”
李蕊邁上最後一步臺階，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本公主羞於與你這樣的懦夫做兄妹！”
瑞王猝不及防被當眾扇了一巴掌，頭歪到一邊，眼中閃過怒意，臉色難看至極。
李蕊站到城墻上，立得筆直。
她俯視著城下的士兵，緩緩開口：“你們是大彧的將士，今日敵軍能讓你們的公主做側妃，明日他們就能擄掠你們的妻兒！”
隊伍凜然肅靜，整齊劃一的擡頭看向李蕊。
李蕊挺直腰背，帶著目空一切的高傲，任由寒風吹拂她的發絲和衣裙，聲聲擲地有聲。
“用公主換不來真正的安寧，只有你們手裏的刀箭才能擋住敵軍的鐵騎！”
“京城的軟骨頭們沒有志氣，你們是大彧的血性男兒，是戍守邊關的英雄，不能沒有志氣！”
兵將們眼中湧起一股濃烈的不甘，紛紛握緊拳頭。
瑞王眼中顯出急色，顧不得生氣，飛快道：“李蕊，你這是在做什麽？我們是父皇的子女，當以父皇的命令為己任，難道你想反悔，不想去和親了？你想想母後，想想父皇，你今天如果不上花轎，你要怎麽向父皇和母後交代！”
李蕊看著他，眼中流露出一絲了然，譏諷冷笑，“原來你也想要那個位置……”
瑞王眼中閃過一絲沈色，“你不要胡鬧了！和親之事勢在必行，木已成舟，你少在這裏蠱惑人心！”
李蕊眼神如刀，“你不配受萬民供奉！不配做一個皇子！我卻要做大彧的公主！”
瑞王擰眉看著她，神色變得冷漠，“聖命已定，你不嫁也得嫁！”
李蕊反唇相譏：“從今日起，我不是李惠的女兒，不是寧蓉的女兒，也不是李戊和你李瑞的妹妹，我只是李家的公主。”
瑞王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你瘋了？”
李蕊高傲的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到城墻前，望向城下的阿滕史爾，諷笑一聲：“就憑你也想娶本公主？”
史爾語氣囂張，帶著兩分促狹道：“大彧公主來給我做個側妃，勉強可以！等老子厭煩了你，就再娶個公主回來，想必你的皇帝老子不會不答應。”
郯陰大軍轟然大笑。
李蕊漠然看著他們，傲然道：“我是公主，生來高貴。”
她幽幽一笑，望著史爾，紅唇輕啟：“我生高貴，死亦高貴，不論是生是死，你都不配娶我。”
史爾面色陰晴不定，眼中射出怨毒的光。
李蕊擡起倨傲的下頜，一如鳳禾初見她時的模樣，她站到城墻上，衣袂翻飛。
鳳禾看著她，心底沒由來的湧起一陣慌亂，下意識上前一步。
李蕊張開手臂，仿若即將起飛的鴻雁。
這一刻她忽然發現自己很舍不得，記憶中虛偽的父皇、更貪戀權勢的母後、從小吵到大的嫡姐和那些她不熟悉的兄弟姐妹……還有那些在她記憶中留下姓名的人們，包括跟她不打不相識的鳳禾，她發現自己竟然很舍不得他們。
可正是因為這份舍不得，她才必須做出今日的選擇。
不止這些人，還有她沿路所見的大好河山，她都不舍得
李蕊回頭望向鳳禾，眼中隱隱含淚。
鳳禾心裏咯噔一聲，全身血液倒流，不管不顧的朝她快步跑去。
李蕊努力揚了揚嘴角，轉頭看向城下大彧士兵，目光變得毅然決絕。
她居高臨下望著底下的人，厲聲道：“今日以我之血，為大彧英雄祭旗！誰敢退……殺之祭我！”
全軍猛然一凜。
“不要！”
鳳禾大吼著撲過去。
淩見徹也意識到什麽，大步往城墻邊跑，眾人全都看向李蕊。
李蕊紅衣似火，含笑閉上眼睛，從城樓上一躍而下，再無留戀。
鳳禾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她撲到城墻上，卻沒抓住一片衣角。
李蕊落在一片皓白的雪地上，城墻太高，聽不到一點聲響，殷紅的血很快染紅了她身下的白雪。
天地蒼茫，雪花漫天。
鳳禾伏在城墻上，指尖冰涼，天地一瞬間變得寂靜無聲。
瑞王大驚失色，後背驟然滲出冷汗，他腿腳哆嗦著，面如死灰，甚至不敢往城下看一眼。
城外的郯陰軍也嚇了一跳，沒反應過來，史爾臉色黑如鍋底。
明明十幾萬人站在城裏城外，卻連呼吸聲都是微弱的，眾人都被李蕊突如其來的舉動驚駭住了，唯有她死前的那番話不斷在眾人耳畔回蕩。
鳳禾淚如泉水般從臉頰滑落，淚水從城墻上滴落，滑進冰雪裏，淚水很快又蓄滿眼眶。
淩見徹將鳳禾從城墻上拽回來，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兩下，擡腳就往城樓下走。
瑞王驚疑未定，一把拽住他，聲音發顫：“少凜，你想做什麽？皇妹瘋了，難不成你也瘋了？”
淩見徹狠狠看了他一眼，一把甩開他的手，快步朝城樓下走去。
“……少凜！”淩見霄叫住他，卻沒有阻止，而是把將軍令牌隔空拋給他，沈聲道：“為兄與你共進退，想做什麽盡管去做！”
瑞王大吼：“你們這是違抗聖命！要殺頭的！要死你們自己死，別牽連到本王！”
鳳禾閉了閉猩紅的眼睛，已經明白李蕊的用意，這一刻她不是郯陰王女，也不是大彧人，只是一個跟李蕊同命相連的人，一個李蕊的朋友。
她咽下喉中的苦澀，緩緩開口：“開城門是為了迎回公主屍骨，身為臣子不能讓公主屍骨受辱，這不是違抗聖命，而是身為臣子的責任。”
瑞王心弦一震。
李蕊用一條命換來了一個開城門迎敵的理由。
淩見徹走到城下，從兵器架上抽出一把長矛，翻身踩蹬上馬。
他目視眾人，周身滿是凜冽殺氣，振臂一呼：
“今日退一城，明日退十城，所以一步不可退！”
——“是！”
“是！”
“是！”
眾將士呼喝聲漫天，瑞王被嚇得腿軟，扶著墻壁才勉強站穩，他心膽俱裂地看著城樓下，感覺所有人都瘋了！
烈日映著飛雪寒芒，淩見徹眉角眼梢盡是肅殺冷光，銳不可擋。
他揚起戰旗，眼底寒芒畢現，“淩家三代戍守邊關，寧可戰死沙場，也絕不把大好河山拱手讓人！今日我淩見徹帶兵出征，陛下如果怪罪，我一力承擔！願意追隨我者，與我出城殺敵！”
“我願與將軍同往！”
“我也願意！”
“公主遺命，誰敢退，殺之！”
……
將士們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大，一排排一列列，紛紛舉起手中武器。
“聽我命令！”淩見徹親自插上戰旗，厲聲大喝：“開城門！迎敵！”
“是！”
三軍列陣，銀色鎧甲映射出刺眼寒光，戰鼓喧天，旗幟迎風飄揚。
城門緩緩打開，一支箭羽直沖城外，射倒郯陰的大旗，史爾猝不及防，匆忙帶兵迎戰。
“殺——”
淩見徹扔掉弓箭，高舉起長矛，駕馬領兵而出，身上帶著凜凜殺氣，馬蹄踏出城門，濺起泥水一片，塵土飛揚。
瑞王神色一變，趴在城墻上難以置信的盯著淩見徹，一瞬間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少凜箭術何時這麽厲害？”
鳳禾和淩見霄都沒有回答他，兩人沈默地望著城下，即使站在城墻上也能感覺到城樓下的凜冽殺氣，血氣彌漫。
天穹無垠，黃沙滾滾。
淩見徹騎在高馬上，身披戰甲，手持長矛，英姿勃發，鳳禾知道，這才是真正的淩見徹，是他在京城中從未展現過的另一面。
十幾萬大軍廝殺在一起，呼喊聲震天。
淩見徹攻勢強勁，長矛一挑就是敵軍的一條命，所到之處幾乎所向披靡，他領兵殺出重圍，直沖史爾而去，幾個回合下來，史爾逐漸落了下風。
即使初露鋒芒，也足以令所有人震驚。
眾人這才想起，淩見徹是淩老將軍的兒子，自小長在軍營裏，從小就健壯的像個小牛犢子，別人初讀兵法的時候，他已經在聽老將們商討戰略，別人開始習武的時候，他已經在跟軍中猛將玩摔跤。
大彧兵將士氣大增，尤其是邊關老將們，個個心底湧起一腔熱血，唯淩見徹馬首是瞻，不消片刻就在戰場上凝聚出了強大的力量。
瑞王目光直直的盯著淩見徹，臉上落著一片陰影，令人看不清神色。
城下戰火連天，刀槍劍戟的聲音震耳欲聾。
鳳禾從城樓上一步步走下去，沒有觀摩這場大戰，而是跟著運送李蕊屍首回去的隊伍，回了府衙裏。
寧芷姚聽聞噩耗，嚎啕大哭的跑出來。
她與李蕊雖然不親近，但李蕊是她的表妹，到底血脈相連，如今她得知李蕊死的這般慘烈，不由痛哭不止。
鳳禾覺得很累，每一步都走得沈甸甸的，她失魂落魄地往府裏走，伴隨著寧芷姚的陣陣哭聲，艱難地回到屋裏，邁過門檻，將寒風驟雪關在一門之外。
她倒在床上便沈沈睡去，像是暈死了一般。
鳳禾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裏有娘、有李蕊、有皇後、有師娘，甚至還有琴嬤嬤，大家生活在一個陽光溫暖的地方，每一個人臉上的笑容都很燦爛。
她第一次發現大家都那麽美，女人如花，美的千嬌百態。
鳳禾在夢裏感慨，人吶，無論是誰，還是笑起來最好看。
所以，她也跟著大家笑了笑。
……
鳳禾笑著醒來，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夢境和現實猛然割裂開，她睜開眼的瞬間，眼中已經蒙了一層濕意，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淩見徹坐在床邊守著她，卸了一身鎧甲，洗去血汙，看起來如往常一般，他閉著眼睛靠在床邊，疲憊的好像睡著了，但鳳禾輕輕一動，他就醒了過來。
鳳禾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確定他沒有受傷。
淩見徹擡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聲音很輕，“嚇沒嚇到？”
鳳禾心裏一澀，全身泛起軟軟的疼，擡手抱住了他。
淩見徹彎腰將她圈進懷裏，兩人就這樣靜靜相擁著，誰都沒有說話。
這一刻無聲勝有聲，有些驚懼和難過是要溫暖慢慢撫平的，沒什麽比一個擁抱更有用。
直到屋外的陽光照進來，緩緩落在他們的身上。
鳳禾輕輕眨了眨眼睛，喉嚨有些幹澀，“什麽時辰了？”
“寅時。”
“我睡了快一天一夜？”
“嗯。”淩見徹揉了揉她的後頸，低聲問：“感覺好點了嗎？”
“……我沒事。”鳳禾擡手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茬，終於問：“你們贏了？”
淩見徹用下巴蹭了下她的掌心，“史爾暫時退兵了，不過算不上贏，他不會這麽輕易放棄，打仗嘛，打個三年五載都是尋常的。”
鳳禾認真看著他的眼睛，如實說：“我不知道該希望大彧贏還是該希望郯陰贏，我只知道，我希望你能活著，好好活著，不要受傷。”
淩見徹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我答應你，絕不會先離開你，無論是以哪種方式，哪怕是死亡。”
鳳禾彎起唇角，拍了拍旁邊的位置，“你上來陪我躺一會兒。”
淩見徹翻身上床，將她擁進懷裏，他知道她心中煎熬，將她抱的緊了些。
鳳禾靠在他懷裏，才覺得麻木的心一點點緩了過來，“羿旌沒事吧？”
淩見徹沈默兩息，不情不願道：“應該沒受傷。”
鳳禾微微松了口氣，沒有再問其他關於戰場的事。
她沈默片刻，遲疑道：“李蕊……”
“靈柩停在外面，有二哥二嫂照看，已經派人送消息回京了。”
鳳禾微微點頭，想起李蕊從城樓一躍而下時的決絕，仍然覺得心悸，但她明白那是李蕊的選擇，是李蕊身為公主給自己選的路。
天光從窗縫一點點映進來，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亮。
淩見徹從戰場上下來就跑過來陪鳳禾，不曾休息過，此時放松下來，躺在床上不自覺睡了過去，呼吸變得沈重。
鳳禾靠在他胸前，靜靜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任由心緒激蕩。
她不知道這場戰事誰能贏，只能盼望受到傷害的百姓越少越好。
她睡了這麽長時間，再無睡意，手指輕輕轉著淩見徹的頭發，心裏有些擔憂。此次淩見徹公然違抗惠帝的命令，惠帝得知此事後，恐怕要雷霆震怒，而淩見徹這些年的偽裝就這樣功虧一簣，接下來不只是戰事，他要面臨的挑戰還有很多。
不過淩見徹既然肯為了百姓選擇這樣一條難走的路，他就不會後悔，一切等戰事平定後再說。
時間緩慢流淌，天色微暗時，城門驟然亮起火光，斥候騎馬奔來，急喊：“敵襲——！！”
淩見徹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披上戰甲，匆匆跟鳳禾說了一聲就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他跨過門檻，吹了聲口哨，駿馬急來，他飛身上馬，往兵營的方向狂奔而去。
戰鼓聲雷動，又是一場惡戰。
城門外火光通天，鳳禾倚在門邊看了會兒，披著鬥篷走了出去。
李蕊的靈柩停在前院，寧芷姚哭累了已經被攙回屋子裏休息，院子中只站著幾名護衛，清晨的空氣裏帶著一絲寒涼。
鳳禾走到靈柩前，靜靜默了片刻，蹲到火盆前燒紙。
末了，她輕聲道：“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此生隨心而活，不被任何人左右。”
鳳禾望著靈樞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她初見李蕊時，李蕊還是一個刁蠻任性卻無憂無慮的小公主，時移世易，李蕊承擔起了自己的責任，她死的壯烈，強而有力的為眾人敲響了警鐘。
李蕊身為公主有自己的驕傲，她好像變了又好像從來都沒變，一直是那個高傲的三公主，她的自尊和驕傲不允許她向史爾俯首稱臣，她比很多人都要勇敢。
鳳禾思考了很多，她想她至少應該讓自己的人生變得更有意義，不拘泥於一方天地，讓視野變得更遼闊。
她無法左右大局，但至少應該傾盡自己所能，讓這個世道變得更好。
火盆裏的紙張燒盡，只剩下零星的火星。
鳳禾壓下眼中的淚意，緩緩站起身，對著靈樞的方向緩緩鞠了一躬。
這場仗持續到天明時分才散，淩見徹回府後就馬不停蹄的去了書房，帶著眾將商討對策，調兵遣將，嚴防郯陰再來偷襲。
經過兩次戰役，眾將士早就對他心服口服，萬事聽從他的指揮。
淩家在邊關有很深的根基，這一切都有助於淩見徹快速的控制住局面，換一個人一定無法做到這一切。
鳳禾忍不住想，如果當年李堃太子能順利登基，淩見徹是不是早就成為這樣一位英姿颯爽的少年將軍，戍守邊關，保衛百姓安寧。
為臣子，能夠得遇明主是幸事一樁，反之，則是不幸。
接下來幾天，大彧和郯陰大軍不時發生沖撞，史爾幾次偷襲都無法攻破城門，戰事漸漸變緩，兩方幾次互相試探，都在摸索對方的戰略和實力。
……
大彧和郯陰開戰的消息傳回京城，震驚朝野。
當大家得知領兵出征的將領是淩見徹時，更是群臣嘩然，滿朝皆驚。
淩伯宗立在大殿上，久久沒有回過神來，只覺得戰報中那個運籌帷幄少年將軍，跟他記憶中頑劣的小兒子完全不是一個人。
……他怎麽敢？……他怎麽能？……他竟然贏了！
淩伯宗胡子抖了抖，差點沒控制住臉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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