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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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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第六十五章

紀明意和孟語嫣兩人正在花園裏調笑著, 寧國公府的下人突然找來,說是夫人請姑娘們去堂前看戲。

吃瓜、賞花、看戲這些仿佛都是古代宴會中必不可少的節目,主人家來請, 紀明意只得跟著孟語嫣一同到了堂前。

對於看戲這種事情,紀明意本意興闌珊,沒想今日演的這出戲竟是她此前從未看過的,名字叫《武陵記》, 且這出戲裏的主角不是別人, 正是武陵侯。

《武陵記》的故事是將陸承當年跟隨徐彥出征瓦剌的那場戰役進行了改編美化, 將他如何打敗瓦剌首領額森,在戰場上是如何英勇的形象著重刻畫了遍。

因這是件一雪前恥, 揚大周國威的事兒,不僅政治立場端正, 聽來也吐氣揚眉, 所以《武陵記》成了這幾年裏最火的戲, 就連宮裏的貴人都愛看,幾乎是逢宴必點。

不管聽幾次,當臺上武生扮演的武陵侯演到了擒下額森那一幕時,臺下都會哄然叫好, 簪子玉鐲等首飾和銀錢類的打賞物品更是齊齊被扔上臺。

紀明意是頭回看這出戲, 她也按捺不住激動,心潮澎湃地脫口而出了句:“好!好帥!”

“嗯?”坐在她旁邊的孟語嫣問,“珠珠說啥?”

紀明意笑著說:“我說這武生唱得真不錯, 扮相也做到了盡量相似。”

“是吧, ”孟語嫣道, “的確不錯,總歸比武陵侯本人還差了點兒。”

那是自然, 九郎是獨一無二的。

紀明意暗道。

想是這麽想,她嘴上還是道:“也算帥啦。”

至少,把那份威武霸氣演得不錯。雖然沒有看到九郎當年在戰場上是如何所向披靡,但是這位武生演的場面,多少給了她一些想象,算是補全了紀明意心中的少許遺憾。

紀明意不知,她們兩個小女郎的談話恰好被坐在前頭的寧國公夫人曾氏聽個正著。

紀明意口中方才一連兩個“帥”字,孟語嫣可能沒有多加註意,但曾氏聽得格外仔細。

她覺得珠珠這個“帥”可謂言簡意賅。“帥”乃三軍之首,用“帥”形容這出戲裏大無畏的武陵侯,顯得又有地位,又匠心獨運,還無比貼切,真是妙極。

因為覺得此字委實太妙,戲園子老板帶著武生過來領賞的時候,曾氏便學著紀明意的口吻讚了他們句:“演得很帥。”

戲園子老板和武生唱這場戲唱了三年,首次被人這樣誇,他們也覺得稀奇,很快記住了這個字。之後去齊靜年齊大人府上唱戲時,他們將此字加進介紹武生上場的開場白中,又恰恰被在齊靜年府上做客的陸紈給聽見,而又無意衍生了些許故事。

此皆後話,暫且不提。

先說眼前。

紀明意聽完整場《武陵記》以後出來更衣,更衣完正準備重新回去,遠遠地,她竟然看見一個身影打對面的小橋上經過。

一個女孩兒著身青色的刺繡妝花裙,長長的青絲分為兩個小辮垂下,她肩上正背著一個小藥箱。

紀明意楞住了,她問翠微:“這個姑娘是誰?”

翠微瞧了眼,規矩回說:“應當是清風堂的柳大夫。”

“……清風堂,”紀明意頓一頓,她緩緩地問,“開到京城裏來了?”

翠微笑著答說:“是。清風堂在四年前來的京城,聽說背後的主子是武陵侯。因為武陵侯的資助,清風堂在京裏小有名氣。這位柳大夫在婦科的相關病癥上頗有心得,奴婢聽聞寧國公府的老夫人一直請她在看診。”

紀明意沈默了。

她道:“原是這樣。”

過了六年,清風堂竟然還在,且蒸蒸日上,更勝從前,而這一切又跟九郎有關系。

紀明意的眼神略覆雜,她往前邁了幾步,正欲找由頭和柳昀打聲招呼,卻見另有兩位姑娘先她一步走了過去。

是盛氣淩人的王綰和神態嬌矜的謝思茗。

想到這位王綰方才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她都敢那樣趾高氣昂,恐柳昀面對她們會吃虧,紀明意的腳步不由快了些——她畢竟看顧過柳昀大半年,二人又一同陷入過土匪窩裏,紀明意對柳昀一直有種把她當自家崽子的護犢子感。

只是她忘了,六年過去,柳昀已長成了一個比當初的“紀明意”還大一歲的小姑娘,且她從來不是吃虧的性子。

橋對面,王綰和謝思茗正準備給柳昀個下馬威瞧。

柳昀被不止一個人看見她曾經出入過武陵侯府,陸承也經常光明正大地去清風堂。這幾年來,柳昀是唯一一個與武陵侯並肩而行過的姑娘,一直有人對他們的關系存在猜測,甚至私下裏有小道途徑在傳——

說武陵侯喜歡的根本就是清風堂的柳大夫,不然憑什麽資助清風堂這麽久?還特地把它從西安府搬到京城裏來。

不過是因為柳大夫身份低微,配不上武陵侯的身份,所以陸閣老不同意他二人在一起,武陵侯才至今不娶妻。

此話有人信,有人不信,不管信不信,柳昀這個人跟武陵侯私底下有牽扯肯定是板上釘釘。

謝思茗作為一個被陸承拒過親的姑娘,即便他是以“要為未婚妻戴孝”的名義拒絕她,看似給她留了幾分薄面,但這份拒絕已註定了她會不喜歡柳昀。

謝思茗一雙眼眸狹長,她望著柳昀,聲音輕柔地道:“我娘病了有些日子,府上的下人曾多次去清風堂請柳大夫,我不明白柳大夫為何次次都要婉拒,若是我家下人有得罪柳大夫的地方,柳大夫可否明示。”

對謝思茗這樣看似禮貌,其實綿裏藏針的軟刀子,柳昀只是面不改色地說:“謝姑娘,我上次過府為令堂看診時說過,謝夫人的病癥並非我拿手的婦科方面。謝大人貴為禮部尚書,請個禦醫過府並非甚麽難事。姑娘要真是心疼母親,還是讓謝大人盡快另請高明罷。”

謝思茗將她這副不卑不亢、好似有所依仗的模樣收入眼底,幾乎是頃刻間聯想到了她背後的武陵侯,謝思茗眉心一皺。

王綰則在邊上皮笑肉不笑地為表姐出氣道:“是麽?怎麽寧國公府老夫人的病你看得,我姨母的病,柳大夫會束手無策?柳大夫是真的醫術淺薄,還是嫌謝家這座廟太小。”

“果然是狗似主人啊。”王綰微微挑著唇,她語帶譏諷地說。

柳昀的眼皮一跳,若是換做小時候,她非得不管不顧地好生罵上王綰一頓不可。只這幾年,那人和李嬤嬤先後離世,再無人溫言教導她,也再無人為她收拾爛攤子,她早已失去了任性的權利。

柳昀心裏窩火,嘴上卻道:“謝姑娘和王姑娘都是出身書香世家,如何要學那些無知之徒去逞口舌之快。”

“我憑自身本事為人看病,從無主人,怎成了你口中的‘狗’?”柳昀越說越生氣,到最後忍不住還了句嘴,她哼一聲道,“我自力更生,實比你們這些關在後宅中的世家貴女高貴多了。”

紀明意來的時候,正好聽到了柳昀說這句話,她心裏想著:挺好,昀哥兒沒有長歪,瞧這話說的,多麽快意啊,多麽富有女子的獨立精神!我當年沒看錯人!

她看向柳昀的眼神滿懷欣慰。

王綰卻已被這話氣歪鼻子,她紅了眼,斥責說:“荒謬!”

這是甚麽荒謬的說法,一個平民家的小小醫女,居然妄圖比她們高貴?

王綰恨恨地跺著腳,扭頭時卻見到徐意不知何時到了跟前。想到她方才言之鑿鑿說知道武陵侯喜歡什麽樣的姑娘,王綰忽然心生一計,她道:“珠珠不是口口聲聲都很了解武陵侯。”

“依珠珠看,柳大夫會是武陵侯喜歡的人麽?”王綰故意笑著問。

她自認這招算一石二鳥,沒準能見到狗咬狗的場面,卻沒看見紀明意和柳昀聽見她的話後,同時皺起了眉頭。

紀明意凝眸看了王綰幾眼,她冷靜從容地說:“武陵侯喜不喜歡柳大夫我不知道,但他一定不喜歡總在背後賣弄是非的小人。”

“王姑娘,陸侯向來堂堂正正,你要是喜歡他,我建議你也堂堂正正去跟他說,沒必要總搞這些陰私手段,假若給他知道,你這樣的所作所為只會惹他厭棄。”

這語氣聽來漫不經心,可沒來由帶著一股篤定。

除了忿忿不平的王綰外,柳昀和謝思茗都不禁看向了紀明意。

紀明意一張小臉粉妝玉砌,嘴角的梨渦若隱若現,她淡淡說:“言盡於此,王姑娘好自為之。”

語畢,她沒再看王綰,直接扯著柳昀的手腕,將柳昀給帶走了。

她們一走,王綰當即對著她們的背影橫眉道:“裝什麽蒜?”

“不就是仗著自己有個好父兄,實際上又算什麽東西。”她冷冷一笑,嗤道:“你要真這麽懂陸侯,我倒要看看,你未來是不是真能討得他的歡心。”

想到武陵侯冷峻的氣質和英挺的身姿,王綰不由苦笑了聲。

倒是謝思茗未發一言,她凝望著紀明意逐漸遠去的倩麗身影,若有所思。

-

柳昀是被紀明意拽著手腕離開的。

她全程不發一言地皺緊眉——她覺得很奇怪。

柳昀認識徐意,知道她是蔣國公的愛女,也知道她從前癡傻,如今聽說是好了。可我和她從未打過交道,她拉我走做什麽?

柳昀想,她不是以為動動嘴皮子,我就會替她在陸承面前美言幾句吧?這算盤可真是打得大錯特錯了。

走到半途,柳昀終於忍不住拂開了徐意的手臂,柳昀有禮有節地說:“徐姑娘,多謝你方才仗義執言,日後徐姑娘或者國公夫人如有什麽病痛,可隨時到清風堂來,我為二人免費看診三次。”

免費看診三次?

紀明意聽了這話只覺得滑稽。

看來昀哥兒如今是頂有出息了,大概不缺客人吧,這才敢如此大言不慚。

她笑著搖了搖頭,說:“不必了。”

“清風堂的生意好嗎?”紀明意無波無瀾地問。

柳昀更深地皺起眉,她來京城四年,這是第一次被素不相識的人關心“清風堂生意好不好”,且她方才那句告誡王綰的話和笑的模樣還有說話時的語氣……

不知怎麽,柳昀忽然覺得十分熟悉,可是,這怎麽可能?

這個瞬間,柳昀懷疑自己患上了失心瘋。

柳昀知道徐意今年十六歲,即便那人轉世投胎,也不可能馬上長到十六歲!

柳昀盯著她嘴角的靨渦說:“尚可。”

紀明意點點頭,溫言道:“柳大夫有一手妙手回春的醫術,想必清風堂在你的帶領下,將一直欣欣向榮。”

柳昀聽了後,更加緊地擰著眉,她問:“徐姑娘怎麽這麽關心清風堂?”

紀明意笑著解釋說:“因為我從前一直生病,所以對京城裏的各大醫廬都打聽過一二,亦對清風堂的口碑有所耳聞,遂比較推崇柳大夫。希望柳大夫不要嫌我太過唐突。”

徐意的語氣句句溫柔,柳昀也不真是一個炸藥桶,自然不會介意。

尤其當她聽到徐意用甜甜的口吻提起“推崇”二字,居然難得不好意思起來。明明她這些年常常出入公侯府,被無數貴人誇讚過醫術,徐意不過一個小姑娘,我這是在不好意思什麽?

柳昀在心中唾棄自己,須臾後,她又想,可能是這小姑娘的語氣太真誠了,跟別人的都不一樣。

嗯,一定是這般。

柳昀按下心裏那條不存在的尾巴,讓它不要瞎晃。

她說:“不介意。”

“徐姑娘若無事,我先走一步,清風堂裏還有許多雜事等我去處理。”柳昀說。

她不能再跟這姑娘待下去,不然她好像會變得越來越奇怪。

紀明意笑笑,道了聲:“好。”

她望著柳昀纖細卻直挺的背影,許久,悠悠嘆了聲氣。

雖然相逢不相識,但是故人都很好。

迄今為止,她見到的人裏,沒人因她的死而意志消沈,他們全都在努力地以自己的方式繼續生活,且全都活得燦爛出彩。

是件好事情,紀明意想。

不知道娘又怎麽樣呢?如果有機會,能回西安府看看就好了。

雖然……基本不可能實現。

紀明意臉上的神采暗淡下來。

翠微在她身後問:“姑娘真的聽說過清風堂的口碑嗎?”

“沒有,”紀明意搖頭,她說,“我只是覺得柳大夫既然能被寧國公府請來看診,那清風堂肯定辦得不錯。”

翠微笑說:“清風堂的確在京城裏有口皆碑,卻不全是因為柳大夫。”

“哦?”紀明意好奇地問,“那還因為什麽?”

翠微答說:“除了柳大夫,清風堂裏另有位姑姑,為人樂善好施,溫柔慷慨,收留了許多城外被遺棄的女孩兒。待這些女孩兒長大後,她們便以清風堂為安身之所,由這位姑姑和柳大夫教她們讀書認字,若是天資格外聰穎的,還可得柳大夫傳授醫術呢。”

紀明意怔楞住了,不消多想,她直覺翠微口中的這位“姑姑”指的是馨兒。

記憶中,那位跟在自己身後唯唯諾諾的姑娘,如今也長大了?也從當年那份受傷的陰影中走出來,能勇敢地為她人遮風避雨,為她人搭棚擋雪了嗎?

翠微道:“姑娘知道,這公侯府的夫人小姐們,心都軟。聽了這個故事,也為了這份難得的善心,都爭先搶後地光顧清風堂。清風堂能在短短四年內於京中迅速張羅起來,超越那些老字號的醫廬,倒不純是武陵侯在背後支撐的緣故。”

紀明意忍住眼眶中的濕意,她說:“真好。”

是真好啊。

當年突發奇想,一時意氣下開的清風堂,最後竟能在這個世上成為這麽多女孩兒的棲身之所。

馨兒、柳昀也都邁出了當年困住自己的困局。她們於她不在的時候,頑強地支撐起清風堂,各個頂上半邊天。

她們都比她想象得還要優秀。

紀明意由衷地為她二人感到高興和自豪,她抹了抹眼睛說:“巾幗不讓須眉,不過如此。”

-

既然碰見了柳昀,又從翠微口中知道馨兒收留了許多被遺棄的女孩兒,且這些孩子如今正在清風堂中幫忙的消息,紀明意便起了心思,想要去清風堂看望一下。

從寧國公府回來後又過了幾天,她瞅著機會,把心中的想法跟徐彥還有盛氏說了。當然沒直接說要去清風堂,免得他二人覺得奇怪,只說自己悶在府中太久,能不能出門轉轉。

徐彥本就不是個時刻非得把女兒拘在府裏的爹。既然眼下大家夥兒都知道珠珠已然好了,也就沒必要再藏著掖著,珠珠想要出門盡管出。

只有一條,安全起見,不許一個人出門。

徐彥把小兒子徐元壽從院子中拎出來,讓他陪著姐姐一道去,好隨時保護姐姐。

為此,徐彥甚至特地給徐元壽在國子監請了天假——反正這孩子就算去國子監,也未必讀得進去,不如找件正事兒給他幹。

蔣國公府的馬車裏,因為偷得一天假,徐元壽喜滋滋地拿了個腰果吃,他隨性地問:“阿姐,想去哪裏玩呀?”

紀明意先道:“阿壽想去哪裏?”

徐元壽“哢嚓哢嚓”咬著腰果說:“我想去的地方,只怕阿姐不願意去。”

紀明意聽出他這話裏的意思,不由微瞪了他眼,拿出一副姐姐派頭,叉腰兇他說:“你這是要去哪兒?”

“你敢胡鬧,小心我回去跟哥哥說,讓他教訓你。”紀明意道。

她沒有擡出蔣國公。長兄如父,徐元壽一樣也怕俆靖。

徐元壽嘿嘿笑了聲:“阿姐想到哪裏去了,我是說去蘭庭。”

蘭庭是京城裏的一個風雅胡同,當然,其中肯定不乏唱曲賣藝的伶人,但不似秦樓楚館裏做皮肉生意的那般放蕩,而是搞起了附庸風雅的那一套。蘭庭裏頭布置得跟個江南的園林般,園子裏種了四大君子,還弄了小橋流水、亭臺樓閣,意境頗美。

甚至不少當朝官員談事情都喜歡把地點選擇在蘭庭。

只紀明意以為,裏頭布置得再如何風雅,也撕不掉它風月場所的外皮,遂教訓徐元壽道:“你才多大就想去蘭庭,不能跟大哥學一學嗎?”

徐元壽忙吞下腰果,他舉起雙手,自證清白:“阿姐,天可明鑒,我一次都沒去過!純粹是心裏好奇,倒是大哥被人相邀去過幾次。”

“況且,蘭庭根本不像阿姐想的那樣。”徐元壽道,“陸閣老和安庭哥,阿姐知道吧,論起潔身自好,京城裏誰能給他二人比。”

“他倆一樣偶爾會在應酬的時候去蘭庭。”徐元壽隨口說。

沒想到他舉的這個例子讓紀明意即刻擰起了眉——他二人居然也會去這等地方?

罷了,去就去,跟你有什麽關系,你如今是他們的誰?

況且,身居官場,太出淤泥而不染,只會成為眾矢之的。

紀明意在心中為他倆找好了充分理由,可惜終究還是有絲揮之不去的郁悶纏繞在心頭。

這份郁悶持續到了清風堂門口。

清風堂裏頭,陸承今日居然也在,他正坐在首位上吃茶,聽到徐家姐弟二人來了,陸承擡首,他舉眸看向他們。

先從馬車上跳下來的是徐元壽,他一雙腳穩穩踩在地上後才伸手去接姐姐。

於是陸承見到馬車裏伸出了一條藕節似的白臂,那段白臂被精致的絲綢所包裹,顯得圓勻又纖細。

徐意今日穿著一襲海棠紅的八幅湘裙,在徐元壽的攙扶中,她緩緩走下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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