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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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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安國侯府二老爺承受不住當年江氏冤案真相的壓力, 自絕於自家祠堂的事很快被傳了出去。

刑部的楊尚書亦聽說了此事,看著江叔珩送回來的自己簽署過的約書,暗暗搖頭, 隨後將那份契文燒毀得一幹二凈。

以自家二兄治喪為由, 江叔珩奏請丁憂,韓甚雖欲挽留,但江叔珩以近日江府冤案風波再起心力交瘁為藉口, 韓甚見其面色確實疲累,終還是允了。

江叔珩將政務交接與中書省諸官後,便自回掛起白幡的江府。

前幾日還是熙來攘往的江府,如今因為這場喪事,變得門可羅雀, 冷冷清清。

隔日, 江叔珩才著一身素衣,到了朱蘆街的宅子, 去見從刑部大牢放出來的崔景明。

崔景明的身子尚算撐得住。

自從崔奕之將他帶到林幼蟬這裏求醫後, 去除了身上的劇毒,又清理了累年積傷, 將養的這段時日,亦沒有委屈自己, 崔奕之為護著自家父親, 除了每日的養生丸不斷, 食用滋養補品外,還特意找林幼蟬要了幾份藥膳, 就怕委屈了他。

而崔景明在這麽多年非人磋磨下沒有氣絕, 除了趙銘等人沒有下狠手,更有他本人堅韌的性子在, 如今,算是重金買來的一日日生機恢覆下,在端午設套那一日,他的身子其實已經大有好轉。

便是被羈押在刑部監牢時,他因為特殊的身份,亦沒有受多少磋磨,另外加上有林幼蟬提前給他預備好的藥丸續命,間或林幼蟬還會到刑獄去給他醫治。

所以雖然比之前在這宅子裏滋養時要虛弱,但好歹在出獄的時候,亦算是須全須尾的。

崔景明雖則眼瞎了,但出得大獄後,他還是著崔奕之將案情發落跟京中的如今態勢給自己詳詳細細地道來。

亦知曉了江叔珩如今得封安國侯的事,心中亦不免概嘆。

比起同樣作為在謀爭中幾乎滅族的崔氏,他們江氏的運道,實在是要好太多太多。

“可是,這個時候丁憂,江翰林,不,江大人……”崔景明坐在案幾前,睜著一雙眼睛茫然的張望,覺得不妥,又改口,“如今,該是喚你,安國侯了,侯爺?”

“你若喜歡,直接叫我江叔珩也行。”江叔珩不甚在意道。

崔景明扯著嘴角勉強笑了笑,“侯爺,你待這個時候丁憂,那位聖上,與你這位大功臣,竟然沒有奪情麽?”

江叔珩冷笑不語。

“侯爺啊,你不覺得,當年這事,那位聖上,怕不是難免亦有所牽連在內麽?”

崔景明慢吞吞道,“當年的趙銘,不過是衛國公府的世子,年紀,也便與你我,相差沒幾歲,我尚記得,這人魯鈍,閑時只會飲酒作樂,是京中權侯中有名的紈絝子,以侯爺的聰慧,也以為,這事當真為他所為嗎?”

“這事籌謀這般大,若是當時的老國公出手做的局,一氣陷害我們兩大世族,掰倒東宮太子,倒還是更有說服力一些,可偏偏,最終查出來的,所有線索,竟當真指向與趙銘,這著實令人不解啊。”崔景明晃了晃頭。

“你想說什麽?”江叔珩眉頭隱隱跳了跳,耐著性子問。

“有沒有可能,憑趙銘的本事,並不能想出這般計謀,而是他背後,另有其人?”崔景明意味深長道。

江叔珩心裏一動,“你懷疑誰?”

“我原本以為,是老國公,可是想想,趙銘雖愚蠢,但卻是他寵溺的世子,是國公府明面上的未來承爵者,若是老國公的主意,怕不會叫趙銘直接出面,並縱容他留下這般多的人證物證。”崔景明道,“而且趙銘原本承爵,該為安國侯,但依仗著從龍之功,卻依舊沒有降爵,仍然繼為安國公,所以這局,並非老國公在幕後出手。我這些年被羈押的時候,於這事,也想了許多年,而每每生疑的,卻是另一個人。”

江叔珩眼皮一跳,卻沒有制止他說下去。

“你說,要利用趙銘衛國公世子的權勢與人脈,能給趙銘出主意,又不敢露面幹涉趙銘的實施,以致於讓趙銘露出這麽多紕漏的人,還絲毫沒顧全事敗後趙銘名望的,會不會,其實就是……”崔景明壓低了聲音,但那音調,恰好讓江叔珩聽得見:“那位,聖上。”

江叔珩擡頭瞥了他一眼,見崔景明依舊茫然的睜著雙眼,心裏頭:老狐貍!

若不是自己心中同樣猜忌,他這般言語挑撥,此時定要拿他好看。

在端午,崔景明露面後,他就一直觀察韓甚的反應,到趙銘趕至現場,他亦有註意韓甚的反應。

很明顯,韓甚對於此事,是知情的,甚至對於十年前,崔濤汙蔑他父親的案件中,崔景明的關鍵作用,非常清楚——崔景明是坐實父親溝通外敵殺人滅口的實證,亦是以此挑撥崔氏對江氏仇恨的筏子。

所以崔景明是不可留的。

可趙銘偏偏留了崔景明一條活路,因為韓甚明白崔景明這個證人的份量,所以當日才顯得那般震怒,吃驚,甚至顯得慌亂。

他那一日作為最大的苦主,亦在做戲,但每每去尋韓甚為自己做主時,震驚之下,韓甚對自己的眼神閃爍避讓,便證實他心虛。

而尤其,趙銘露面時,憤怒到了極點。

若崔景明只是事後聽聞了趙銘的計謀,又因迷戀權勢而默許了趙銘的做法,那他見到崔景明,亦不過是震驚,羞惱,或不解趙銘為何還留著崔景明。

但他震怒,惶然,甚至在趙銘出現時,所表露出來的怨恨憤慨,足以證明,趙銘做這一切,韓甚完全知情,就如崔景明此時所說,甚至,在趙銘背後出此毒計的,便是韓甚本人。

韓甚。

當自己還是他伴讀的時候,韓甚不過亦是十歲左右,他喚他做四殿下,那時候四殿下的資質平平,並看不出有多聰慧,比起已經漸露鋒芒的他,在諸多殿下裏並不出眾。

原本,他與四殿下亦算得交往甚密,亦有一段抵足夜談的歲月,但當四殿下被封為魏王之後的事,他知之不多了。

由於才華愈盛,年紀輕輕便去科考,一舉成名後進入翰林院,便得先帝授意,準備入東宮詹事府扶持太子。

他卻是沒有料到,尚未進東宮,便出了父親被汙蔑私通敵國的大罪,江府在風波中飄搖雕零,京城各家對江氏避之不及,最終卻是魏王對他伸出援手。

當時的自己,對魏王可謂感激涕零,現在想想,簡直愚蠢得令人發笑。

若是這事背後,當真是魏王所暗中籌謀的,那韓甚此人,城府太深,亦欺他太甚。

但,那又如何?

如今他為君,己為臣,殺趙銘容易,弒韓甚,難吶!

只是每每上朝,再見著韓甚那張臉,念及整個江氏毀於韓甚之手,他對此人便厭惡至極,心裏更存著一股怒意無從發洩,只怕有一日忍不住,便會被人發現端倪。

最終只得借江仲玨之死丁憂,讓自己先好好想一想,日後他江叔珩的路,該如何走?

“若真是他,江大人,不想覆仇麽?”崔景明低低地說著,蠱惑道。

“崔景明,先前我怎麽不知道,你這人心腸這般歹毒?”江叔珩忍不住刺了一句。

殺了趙銘,便迫不及待在此多方挑撥離間。

“嘿嘿,之前以為殺趙銘不容易,故而將我這條命,都舍了出去,可如今,我這條老命,竟然僥幸活了下去,自然也要想一想,日後的事了。”崔景明搖頭晃腦。

所以,崔景明日後的事,是對付韓甚?

“如何?江侯爺,我們一起聯手?”崔景明忍不住繼續慫恿。

江叔珩不予置否,卻道,“首先那已經不是先太子那個時候的魏王,那是聖上,掌天下百姓,滿朝文武生殺予奪,大權在握,你一個瞎子,至多再加一個兒子,談何對付?”

先前為了扶持魏王上位時的他所攢下的那些勢力,大部分都已經成為了他的臣子,他落得一介孤臣之身,如何能跟萬人之上的韓甚相鬥?

“更勿用說,如今邊疆狄族對我大盛虎視眈眈,早先朝綱大亂,便已經吃虧過一次了,現在根本不是時候!”

若是趁大盛朝內鬥,那勢力越來越旺的狄族胡人,怕亦會趁機作亂,距離大盛朝元氣大傷不過三四年,經不起一次又一次的侵擾。

“哼,什麽時候是時候過?”崔景明冷哼,“你江叔珩是個膽小的,我們崔氏不是。”

江叔珩一揚手,想發作,念及到自家乖女,還有江衡,又慢慢放下來。

眼下不行。

崔景明與他在這頭猜忌韓甚,又怎不知韓甚或許此時也在猜忌他江叔珩?

他看重的蟬娘,還有唯一的侄子還尚在京中,若是他貿然起事,只會把他們倆都牽連進來。

所以他才要借江仲玨之死丁憂,先回祖家避上一避的。

於是回頭看著崔景明冷嗤:“你也就只剩一張嘴了吧,看你如今眼不能視,腳不能行,便只能依仗你那個乖兒子!”

“你這條老命,還是我閨女給救回來的,若不然,你早成一抔土了。再說,我江氏,可沒有說要與你們崔氏泯了恩仇,說話客氣一些!”

崔景明悻悻然哼了一聲,閉上了嘴巴,許久,才幽幽嘆息,“什麽時候你能想通了,什麽時候與我說一聲,我原是期待你能與我聯手,做一番天下仰慕的大功績。”

江叔珩抿了抿嘴,冷著臉,不作聲。

“你這個江叔珩,一點兒不痛快,與我脾性不合,這般看來,當年便是你入了我們詹事府,沒準兒還不是什麽好事!”崔景明遺憾道,“你不如我那位叔珩賢弟。”

“什麽叔珩賢弟?”江叔珩回頭盯著我們崔景明,眉頭一蹙,誰跟這瞎子稱兄道弟了?

“自然是我們詹事府的叔珩!”崔景明搖搖頭,“你江叔珩美譽京城那會兒,我們詹事府有位姜錄事,其字,便如侯爺你名,為叔珩,我們當初曾笑,若你這位江叔珩入我們東宮,殿下便有兩位璞玉相佑,穩如磐石,萬事皆吉。”

江叔珩驚了,好一會兒,才平覆著情緒問:“你那位叔珩賢弟,姓氏為哪個JIANG?”

“自然是神農氏之姜。”崔景明理所當然道。

“為何我竟沒有聽說過這個姜叔珩?”江叔珩不解。

“那是當然,我們這位姜叔珩,不過是被我們崔家舉薦後,進入詹事府的一個小吏,哪裏有你江家三郎君名聲這般大?”崔景明酸酸地解釋。

詹事府,向來是為東宮太子辦事的,裏頭的官吏,均由太子親選,一般都是信得過的心腹,日後太子登基後的文武之臣。

詹事府的錄事,只是一個小小的吏員。

當然,在太子還是殿下時是小小的吏員,但太子成為聖人,那便不僅僅是個小錄事了,風雲際會,若有幾分本事,怕當真能擢升官位。

既然是太子的人,他這些日子以來在甲歷尋不到,是事發時,他的資料被毀了,還是……

“不知這位姜錄事,字叔珩,那名為?”江叔珩按捺著激動問。

“江大人居然對我們這些先太子的人有興趣?”崔景明奇怪。

“對於這般表字巧合與我名字這般巧合的人,自然是有幾分興趣的!”江叔珩稍微矜持地坐正了身子,問:“怎麽,這是不能說的事?”

崔景明冷哼一聲:“不是不能說,便怕是我們這位叔珩賢弟,在你清算東宮跟我們崔氏時,不意被你殺了。”

江叔珩臉色一凜,眼裏有慌亂浮現,幸而崔景明眼睛瞎了,看不見。

姜叔珩,本名姜朔,在家中行六,平時多喚姜六郎。

姜朔為劍南道渝州人,起於微末,尤擅術數,進京後經由崔氏相好的世家引薦後,進入崔家視線,在徹查其人來歷身份後,舉薦進集賢院,隨後調派至詹事府。

“東宮一應進項與支出,或其他財政統算,姜朔均為好手,我等私下稱其為金算盤。”

還真巧,他這一脈江氏亦是祖籍劍南道的,此姜叔珩,會不會恰便是彼姜叔珩?

江叔珩的眼皮止不住跳了起來。

要知道,當初為了給江家覆仇伸冤,他對東宮的人,並沒有輕饒過誰,若當真如這老瘋子所說,姜朔卷進此案中,被他殺了,而這位姜朔又恰是蟬娘的生父的話,那他,豈不是蟬娘的殺父仇人?

這麽一想,江叔珩便坐不住了,匆匆告辭,待回到府上後,馬上叫來了江大管事,“你去馬上給我找一個人。”

“老爺,您是要找誰?”

“姜朔,神農氏之姜,新月初一之朔。”

江大管事一聽這姓,幾與自家老爺近音,再兼職之前已經受命查過“姜”“蔣”氏之人,頃刻明白或是自家大娘子的生父,立即便去照辦。

林幼蟬回府時,恰見江大管事匆匆離去,心頭納悶幾分。

自從江仲玨死後,阿爹乞得丁憂,江府便忙於喪葬。

江仲玨所作所為為江氏名譽並未外道,但江氏府上三位主子卻是知道得一清二白的,治喪自然不會隆重,只設了個靈堂,簡樸得沒有通知任何親眷。

作為江仲玨的後嗣,江衡在那一日祠堂回來後,知道自己父親是導致闔族覆滅的罪人,便一振不闕,對此亦沒有微詞,亦不敢有所微詞。

照林幼蟬看來,這般結局,倒是便宜這江仲玨了,可他到底是要喚一聲二伯的人,眼下不僅阿爹要丁憂,她這個侄女也得跟著服喪,就心裏頭不甚得意。

阿爹還說,頭七過後,不日便要帶她回江氏老家,待一年喪期滿後,才再回京。

故而她這些天亦忙得很。

首先是小神醫藥鋪的事得安排好,兩日前那藥鋪便重開了。

因為她身為侯府千金,於治喪期內不便大張旗鼓,藥鋪重新開張也是悄摸摸安安靜靜的,並且主要打理藥鋪的,還是劉大夫跟青柳等人。

她離開京城的這一年,便得囑咐劉大夫照看藥鋪跟朱蘆街的宅子——裏頭的炮藥房跟藥庫也得有人好好看著才行的。

而日後青柳便是她的心腹大掌櫃的,負責宅子,藥鋪的錢銀支出以及進項。

哦,還有桃園莊那頭的事務,也得要青柳慢慢上手的。

至於莊子裏頭的藥材種植,自然就全權交給劉大郎君了。

幸好劉家是信得過的,將自己的產業暫且交由他們打理,亦可以放心。

今日,她便去了永春堂,跟章大掌櫃的以及夏大夫等人明說自己過幾日要走的事。

京城裏頭最近發生了這般大一件軒然大波的事,永春堂的人對於小神醫要跟著江首輔,不,是侯爺回老家丁憂,自然是十分理解的,利索地應允了。

章大掌櫃還承諾,一年後林幼蟬回來京城,永春堂隨時歡迎她來掛單看診,至於說簽契坐堂,這一次章大掌櫃倒是不敢提了。

以前見她是江首輔千金,又是自己願意來坐堂看診的,就已經頗有壓力了,如今小神醫轉身一變,成為了侯府千金,身份尊貴了幾倍,若是她還來醫館掛單,那就是永春堂幸甚樂哉的得她高看一眼,哪裏還敢跟堂堂侯府千金簽契要她做大夫呢?

如今都還怕將來小神醫回來了,她在京城自個兒開醫館還好,若是還是像現在這般,掛單看診的話,不來永春堂,去別的醫館怎麽辦?

自從醫鬧那一次,小神醫當眾顯露出她那手好醫術,不少親眼目睹現場的大夫都推崇不已,如今京城裏頭不少醫館都眼饞著他們永春堂呢,一年後小神醫回來,肯定會有醫館跟他們永春館搶人。

林幼蟬自然是笑著跟他們說道好的,夏大夫高大夫等人乍然失去了個可以隨時切磋醫術的同行,都惆悵得很。

林幼蟬心裏頭亦有些失落。

到底跟永春堂的人同事過好幾個月了,相處融洽,若非那江仲玨突然自絕,侯府沒有這場喪事,她還打算繼續在永春堂繼續看診下去的。

如今說要離開,要一年時間內見不著這些她來京城後最常打交道的熟人,怪不舍得的。

諸多人中,最不舍得的人還是小竹。

眨巴著眼睛看著林幼蟬,又眨巴著眼睛看看章大掌櫃的,搔搔頭,而後道:“蟬大夫,便是您離開了京城,回到您祖籍老家,亦要從醫的吧?”

“那當然。”林幼蟬點頭。

“那,您身邊有藥童麽?”

小竹話一說出口,章大掌櫃的眼睛一亮,一拍小竹的肩膀,“是啊,蟬大夫,您就算回老家,若有不時之需,也得看病是不?身邊要不備個藥童,就,小竹?”

小竹一聽章大掌櫃這話,眼神兒blingbling地看著林幼蟬:“蟬大夫,那您帶上我吧?”

林幼蟬想了想,點頭:“也行啊!”

她自進淩雲社小竹就跟在自己身邊打下手了,後來在醫館也配合得甚好,自己到底還是要做大夫的,身邊多個藥童使喚,也不錯。

小竹一下嘿嘿笑了起來。

章大掌櫃的也甚為滿意,送走林幼蟬後,便叫來小竹仔細交代。

小竹一開始是跟在扶大夫身邊的藥童,但扶大夫亦是永春堂出去的,曾經在永春堂學過醫,只是醫術稍遜,兼之扶大夫向來懶散,故而才去了左家淩雲社。

至於小竹本人,卻也跟永春堂醫館有些許關系。

他父親就是永春堂的雜役,在扶大夫還在永春堂的時候,兩人相熟,等小竹顯露對從醫的興趣後,小竹父親本想讓小竹進永春堂學醫,無奈永春堂的藥童擇優錄取,而且每年也就擇那麽一兩人,小竹不算醫術最拔尖的那一撥,於是幹脆就先讓扶大夫帶在身邊,多學兩年再進去。

便是因為這層關系,所以扶大夫要送小竹到永春堂來學醫,知曉小神醫前頭身邊的藥童便是小竹,章大掌櫃的才這般輕易收下他的。

所以小竹也算是永春堂的人,難得可以留個醫館這邊的人在小神醫身邊,章大掌櫃的求之不得。

為了一年後留住小神醫在醫館,自然要對小竹耳提面命一番。

小竹則對於章大掌櫃的指示連連諾諾稱是,心裏頭樂得不要不要的。

蟬大夫可是神醫,做她的藥童可以受她指點,可不比留在永春堂幹雜活要強。

且說林幼蟬回到江府,先回了曉雲築洗漱。

青梅跟海棠這些日子亦正在收攏給她帶回祖家的行囊。

其實就林幼蟬自己來說,最關鍵的只要帶上自己的那個佩囊跟藥箱便足夠了。

為此她還去永春堂備好了不少應急的救命藥,接著便又到炮藥房拿了幾盒回生丸,金瘡藥等等。

當然重中之重便是她那個黑匣子,也已經提前拿出來曬過太陽能量充足了。

不過因為是扶柩而回的,阿爹要帶了不下百名護衛回祖家,自然會準備幾輛馬車運載行囊,故而也就由得江嬤嬤跟海棠她們幫忙收拾了。

考慮到青柳要留在京城幫她打理產業,青梅與青柳又是姊妹,所以這一次離京,林幼蟬將青梅留下了,而帶走海棠。

海棠到底是在江府多年的奴婢,還是經由江嬤嬤調教出來的,熟悉江府事務,回江氏祖籍比青梅更能派得上用場。

看看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算算日子,還有兩日頭七便完了,於是在用完晚膳後,林幼蟬便問阿爹什麽時候啟程。

她回來江府這麽久,阿爹從來沒有帶自己進過江氏祠堂呢,也沒說過要給她更姓改名上族譜的事情。

便是上一次江仲玨回來,他們進去祠堂拜會列祖列宗,她也沒份兒,心裏頭到底有些不痛快的。

阿爹不是已經承認自己是她閨女了麽?不讓她去江氏祠堂,這不是把她當外人看待嗎?

還是什麽大盛朝的規矩,不是什麽特別的時候,娘子不得進入祠堂呢?

不過後來阿爹說要帶她回江氏祖地陵州,又釋然了。

若是沒把她自己人,怎麽會帶她回老家呢?指不定是回了籍貫地後,將她引薦給江氏的族人,那她就真是江氏的一員了。

雖然按照大盛朝的規矩,大都是隨父姓,但她是不甚看重自己到底是姓林還是姓江,姓氏說到底不過是個符號,所以旁人說的能不能寫入江氏族譜裏,對她來說也區別不大。

屆時就看阿爹怎麽安排便是了。

聽林幼蟬問起啟程的時間,江叔珩將手上的茶盞放到了一邊,看著默默坐在角落的江衡:“衡兒!”

江衡怔怔地正不知道在想什麽呢,聽江叔珩這麽猛然一叫,嚇了一跳:“三,三叔?”

“兩日後,你先帶著你父親的棺柩啟程回劍南道,如今天兒眼見著一日比一日熱了,棺柩停放久了不好,還是早些啟程回祖地安置,入土為安。”江叔珩道。

“那,三叔您跟蟬娘?”江衡遲疑。

“我跟蟬娘,還有一些後事要辦,隨後再啟程。”江叔珩解釋,“路途上的事宜我都已經安排好了,物件都由指派的管事看著,除了馬夫雜役,另外還有一百名護院相送,你只要隨行跟著便不會出岔子,至於你身邊要帶的管事跟奴婢,自個兒給看著辦。”

“好。”江衡看看江叔珩,又看看林幼蟬,慢慢地點點頭。

“阿爹,我們還要處理什麽後事?”林幼蟬好奇地問。

“我前些日子上值,遇見幾位大人,他們均是你小神醫藥鋪的常客,知悉我們要離開京城,前來問我,日後若是藥鋪裏頭缺貨,卻還是想要購置那回生丸跟金瘡藥,要訂貨,是怎麽個章程?”

江叔珩淡淡道,“還有燕王跟左尚書,亦想跟小神醫藥鋪合作,定時定量購入金瘡藥作為軍用物資,也想跟你先談一談的。”

“那好,我便先跟他們談談。”林幼蟬不虞有他,點點頭。

江衡在一旁悉數聽了進去,再看向林幼蟬時,心情覆雜。

他從來未曾料到,當初害江氏那麽多人蒙受叛國大罪的冤案裏,還有父親的手筆,聽聞關鍵證物便是阿爹親手栽贓三爺爺的那四封信,實在難以置信。

出事時,江衡還是個小郎君,年紀尚幼,又是孫子輩中第一個孩子,自出生便受江府上下的關愛寵溺,自然養得他性子溫和,開朗活潑。

後來族中的弟妹逐漸增加,他身為大哥,凡事以身作則,還不時照料他等。

弟妹們亦是依賴於這個可靠的大哥,對其欽佩非常,又因為此,江衡得弟妹們喜愛,同時亦得到弟妹們父母的讚賞。

故而那時江衡的記憶中,長輩們和藹可親,兄弟妹妹們天真可憐,他生在其中,亦覺快活愉悅。

一場冤獄,將他喜歡的一切事物,都毀掉了。

經常對他笑臉相迎的祖父祖母,大伯大伯娘,叔叔嬸嬸們,還有圍繞在他身邊高興地喚他阿哥的弟弟妹妹們,時常恭恭敬敬有求必應叫自己大郎君的那些奴婢們,悉數,都在一夕之間,沒了。

進得監獄後,他與弟弟妹妹關押在一起,眼看著他們一個個恐懼得嚎啕哭泣,而後一個個虛弱而死,他既懼又駭,卻又無能為力。

幸而,那時候還有阿爹護著自己,他才得以從那般猶如地獄的深淵中,活了過來。

現在,他卻被告知,他失去的一切,他所經受的一切,其實是阿爹親手造成的?

他想起了從逃脫監獄之後,每每想起那一場劫難,便驚惶不止:抄家,入獄,定罪,發賣,還有哭泣的嬸嬸們,死去的弟弟妹妹們,那一幕幕,如同噩夢,擾得他難以成眠。

是後來,阿爹寬慰他:日後這一切都不會再發生了,只要他們有權,有勢,有比之前的江家更尊貴的地位,他們就斷不會再落得這般淒慘的下場。

眼看著三叔起覆,憑著從龍之功,從塵埃之下,人人可欺,再到百官之首,而後徹查清楚潑到他們江家人身上的臟水,洗清族人的冤屈。

可,祖父祖母們,叔叔嬸嬸們,還有那麽多的弟弟妹妹們,卻再也活不過來了。

偌大的江府,只餘下三叔,父親,還有他。

父親經常跟他說,他是江府唯一的男嗣,三叔現在攢得的一切,將來都是他的,只要他擁有的三叔的地位,名聲,還有錢財家產,日後他亦不懼再有誰會忽然拿他下獄。

遭受過那般磋磨的江衡,自然是信的。

不知道何時起,年幼時那般溫和開朗的江氏大郎君不見了,只餘下唯父親馬首是瞻,奢望權勢,企圖伺機接收江府的一切,貪婪自私卻又膽小如鼠的人。

現在,他得知,教他這一切,也怠誤了他一生的人,正是自己的父親。

若沒有父親栽贓的那四封信,他十多年前,可以有友善的長輩們,可愛的弟弟妹妹,他或像其他家族的大郎君一般,正常交游,進學,而不是經受牢獄之苦後,還得忍受旁人的諸多冷艷嘲諷,最後靠三叔起覆,才跟著一點點重新挺直了胸膛。

只是他已然失去了最好的一段時光。

便是而今,他早年的聰慧已經泯然,中人之資,平庸至極。

也便是認清了自己不堪重用,他才將江府的傳承看得那般重,因為江府的產業,才是他立身本命的根本,他只能靠這些資產錢銀立足。

特別是知曉三叔封爵安國侯,他更加狂喜,日後他若成為安國伯,還怕手中毫無權勢嗎?

他既已經是江氏唯一的傳承男嗣,當然要不顧一切地,都想得到。

他只剩下這一條路可走了。

而早早地,掐滅他煌煌人生之路的,竟然是父親。

得知這個事實時,江衡從祠堂回到自己院子裏,失落落魄了一整夜,驚覺自己面目竟是如此可憎。

幼時對著弟弟妹妹那般溫和,願意教授分享弟弟妹妹的那個大郎君,原來在有朝一日,見著歸家認親的妹妹時,竟不是慶幸還有江氏的血脈逃過了那一劫,反而以為她是來分薄自己家產,而對其仇視憎惡,甚至唾棄。

他也喜愛的,當年的自己,江家的那位人見人愛的大郎君,已經不知道被他遺忘在何處了。

江衡臥在榻上,為那個年少的自己痛哭了一宿。

待次日聽聞父親的死訊時,還渾渾噩噩的,清醒過來後,甚至有點兒慶幸,父親死得及時,死得大快人心!

若是父親不死,作為憎恨父親的兒子,實在不知道如何再繼續與他相處。甚至害怕,有一日,會忍不住……

江衡回過神來,閉了閉眼,穩住了情緒。

父親死後,雖說他的依仗沒了,但幸好,三叔並沒有因此時怪罪自己,而是將父親留下的產業跟錢銀,悉數交與了自己,包括合壽坊的那間宅子,幾家商鋪,還有雍州的一個小莊子。

他全都收攏了,日後這些商鋪的出息,便算是可以供他自由支配的錢銀了。

這算是父親之死給自己帶來的好些許處吧!

因為這些產業之前便由白管事管著的,於是江衡也繼續讓白管事打理,宅子裏除了留下看顧的雜役仆婦跟幾名護衛,其餘人等都遣散了,打算日後作為自己的別院使用。

至於他日後該何去何從,自然是要緊跟著三叔的。

便是父親死了,三叔是安國侯的事實沒變,他是江氏這一脈唯一的男嗣亦沒有變,無論如何,這爵位,沒有意外的話,自然遲早是自己的。

經此一塹,江衡性子內斂起來,亦穩重了許多,頭七過後,便帶著父親的棺柩先一步離開了京城。

而送別他這一日,林幼蟬先去燕王府登門造訪。

燕王與燕王妃再見這小神醫,心裏暗中驚嘆不小。

那崔景明控訴衛國公趙銘勾結親隨汙蔑江老翰林一案,震驚京城,他們亦是有所耳聞的,如今水落石出,聖上追封江執為安國公,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聖上對江家的彌補。

江首輔搖身一變成為了安國侯,那如今蟬大夫便是侯府的貴女了,不過短短一段時日,蟬大夫的身份便有了如此大的變化,亦難怪燕王夫婦吃驚。

再看她一身素衣裝扮,燕王早在朝會上知曉了江首輔要丁憂一年的事,如今看來,這蟬大夫怕也是要跟著他回劍南道了。

“你既要長期離開京城,先看看我的腿傷,以及若日後有變,該如何是好?”

燕王的腿如今行走自如了,之前還有點點跛的跡象,也讓他日覆一日練習著更改了過來。

覆健方案他還在照足了計劃行事,但就怕休養期間腿傷有恙。

蟬大夫在京城那還好辦,一旬一覆診,有問題可以隨時召她來看治,但她眼下是離開京城,他便是要找人,也得大老遠地去劍南道去尋了,一來一回,花在路途上的時日多了,就怕自己腿傷看不好。

林幼蟬老老實實給燕王看過雙腿,沒發現任何問題,又問了他平時行走時雙腿的情況,表示並沒有什麽大問題。

“燕王無須擔心,依我看,您的腿傷如今已經健覆良好,估計不會出什麽大問題。”林幼蟬道,“只要燕王日後註意不要劇烈走動,過於疲勞,那便不會出事。”

“他已經很註意了,出入都坐馬車,也有好好遵照蟬大夫你的吩咐行事。”燕王妃在一旁笑道,“就是,難得腿好了,蟬大夫在京城,可以隨時找到人,我們心裏更踏實一些,蟬大夫若是不在,未免有些許憂慮。”

“沒事,我不在,還有何太醫呢!”林幼蟬道,“我會跟何太醫仔細交代的,而且何太醫專長跌打摔傷,腿筋接上後,餘下的小問題估計何太醫很有經驗。”

燕王妃這才稍稍放心。

燕王神色亦緩和了不少,“你走了,那藥鋪是劉無疾在看著?”

林幼蟬點頭,笑嘻嘻道:“對了,我跟我阿爹不在京城,燕王若是能幫忙看顧一二就好了。”

燕王瞥了她一眼,林幼蟬厚著臉皮直視著他:“這個,我的藥鋪前些時候就出事過一回,不滿王爺您說,就是被人故意使壞燒的,如今我不在京城一年,阿爹雖說是安國侯,可,未免就有人不長眼的時候,您說是不是?若能依仗燕王您的威勢,指不定能壓一壓這些小人?”

燕王冷嗤,不予置否。

燕王妃倒是笑了,看了一眼燕王,“小神醫藥鋪的藥膏好用,便是那養生膏,我亦買過兩回,效用不錯,便是沖這一點兒啊,蟬大夫,你不用說,在你離開京城的時候,我們燕王府會提點那不長眼的小人,替你看著辦的。”

“那可真謝謝燕王,燕王妃了。”林幼蟬笑盈盈,趕緊跟燕王妃道謝,而後巴結,“便是我不在京城,燕王妃您亦可寫信與我嘛!若是燕王的腿真出問題,或者是燕王妃您的身子有什麽不適的,盡管跟我說,我知道不少方子,定能給您好好治的。”

“哦,那你日後,還是打算從醫嗎?”燕王妃驚訝。

林幼蟬使勁點頭:“我擅長的便是這個,不做大夫,還能幹嘛呢?”

燕王妃笑了,“蟬大夫年紀,我記得沒錯,今年十五了吧?”

“對啊,我還年輕。”林幼蟬完全沒領會到燕王妃的話外之音,反而很神氣。

嗯,自己這般年輕,醫術還能更精進一些,大有可為,大有可為。

燕王妃想說什麽,可念及眼前這蟬大夫日後要居喪一年,最終還是沒說出口,點點頭,叫來奴婢給送了林幼蟬一堆賞賜,著和公公送她回了德勝坊。

抱著一堆賞賜興致沖沖回到江府的時候,恰見著兩個前來拜訪阿爹的人出府,林幼蟬瞥了一眼,那是一老一少。

老的跟阿爹差不多歲數,少的那位,瞧著頗為眼熟,定睛一看,可不是那位程四郎麽?

怎麽回事?

程四郎怎麽來她家了?

程四郎亦瞥見了她,只淡淡掃一眼,便跟著阿爹出了侯府。

林幼蟬見到後頭跟著的江大管事,快走幾步:“江大管事,那是程家的四郎君吧,他來做甚麽?”不會是來找阿爹告她狀的吧?

“大娘子,程四公子,是跟著程大人來跟老爺謝罪的。”

謝罪?

程四郎有什麽罪可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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