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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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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這是陰謀, 是江叔珩設局,專門對付本國公的。”

大理寺的刑獄裏,被單獨拘禁在一個幹凈囚牢裏的趙銘, 不覆往日囂張, 臉色狼狽地對來探監的駱榮以及趙世子道。

從端午那一日被押回大理寺起,他身上衛國公頭銜帶來的榮耀便沒有了。

光天化日之下,被崔景明當眾叫破他與崔濤勾結汙蔑江執那一刻起, 他趙銘的名聲,在京中便開始臭名昭著了。

“該死,本國公竟然大意了。”

還處心積慮想著今日能殺了江叔珩的女兒,要讓江叔珩痛哭流涕後悔不疊呢,結果到頭來落入困境的人, 竟然是自己。

端午當日, 知曉那位小神醫雖然清醒過來,卻還動彈不得, 他心情格外的好, 坐在聖上旁邊觀看龍舟競渡時,還特意友好地跟江叔珩頷首微笑。

因為他已經安排了江府的暗棋, 務必趁人之危,在江叔珩不在江府的這一日, 送小神醫歸西。

所以等江叔珩忙完隨駕事宜, 回到江府時, 面對他的,將會是閨女的死訊, 想象當時江叔珩的心情, 到龍舟競渡結束時,他都在美美地揣測江叔珩聽聞閨女去世後的表情。

便是後來, 聖上問起京中酒肆之事,提到狀元樓,他亦沒有在意。

在他陪同家眷游湖時,得眼線稟告,江叔珩隨同聖上微服私訪,去了狀元樓,他亦不曾多加思慮。

江叔珩若是跟聖上去了合壽坊,那亦沒什麽。

合壽坊是他控制的地盤,輕易不會讓聖上出事,但他偏偏沒料到,出過一次暴動的坊務司,竟然還會第二次出事,不僅如此,還無中生有,逃獄出來的人犯裏頭,竟然還有個崔景明。

“崔景明早在上一次坊務司監獄的人犯暴動時,就被人救了出去,怎麽可能會這一次坊務司又被人劫獄時,才逃出來呢?”

之前他的人,加上巡城司的人,在京城裏如何搜捕,都沒有找到人,卻偏偏就在聖上微服私訪的時候重新冒頭的,這不是蓄意的是什麽?

巧合?萬萬不可能。

“不僅如此,駱榮你還記得吧,按理說,老家夥離開了監牢,也活不長久的,因為他身上有我們定期給他餵的毒,一個月內,若是沒有服用解藥,老家夥就會沒命,結果呢?”

崔景明還好好活著,甚至神志清楚到知曉在聖上面前告禦狀。

“那毒,天下本該無人可解,而據我們所知,最近成功救回服用過這等毒的人的大夫,只有一人。”

小神醫。

江叔珩的女兒。

他們故意派人去永春堂醫鬧那一次,以為能讓病婦當眾死亡,壞掉小神醫口碑的。

但小神醫卻偏偏將服過毒的病婦救回來了。

她能救那位病婦,便能救命懸一線的崔景明。

如此推測,怕是第一次在監牢裏大鬧坊務司的人,也跟江叔珩有關嗎?

“不對,國公爺,那時候,小神醫尚未跟江大人認親。”

“那就是江叔珩不知道從何處知曉了崔景明關押在坊務司的事,派人救了他出來,而後送到小神醫處讓她救回來的,之後再在端午這日,設下這般狠毒的局,趁我趙銘掉以輕心,將聖上故意引到合壽坊,安排崔景明現身,而後……”

趙銘咬牙切齒,“而後,待我衛國公聞訊而至,那便一切盡入彀中,局勢便由不得我等操控了。”

他堂堂國公爺,就這麽被江叔珩打了個措手不及,才落到如斯地步。

“殺了江叔珩,你們定要殺了江叔珩替我解恨。”

“父親,江叔珩要殺,但不急於一時。”

“沒錯,國公爺,事到如今,殺江叔珩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讓國公爺在此案中,全身以退。”駱榮點頭。

想到當日韓甚看自己的眼神,趙銘心一沈。

當年他沒有殺崔景明,偷偷背著當時的魏王將他藏起來時,自然是存著以防萬一的心思的。

便是魏王登基為當今聖上後,他亦沒有想過要殺掉崔景明。

因為朝堂局勢詭異多變,就看看江家跟崔家兩大族的命運,便可見一斑。

明明同是世家大族,但頃刻之間,就闔府沒頂了。

那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生殺予奪,他們趙家在他是魏王之時,權算有抗衡之勢,但以一族之力捧他上了龍椅,萬一將來哪一日,他翻臉不認怎麽辦?

衛國公府的闔族傾力,為其馬首是瞻,做下這般多事,總不能一點兒防範之心也沒有吧?

手裏握一個兩個權柄,有何不可?

只是不到萬劫不覆之地,他並沒有打算道破崔景明這事。

這只是一個意外。

江叔珩處心積慮制造的意外,卻完全打破了趙家跟韓甚之間的信任。

事到如今,趙銘已經不敢去想韓甚心中對自己作何想了,首先,得保住性命,有命活著,那之後才有機會慢慢修覆韓甚對自己的信任。

“秦川這邊我倒是不怕,他好歹會給我幾分薄面,便是刑部那邊,他們查到何種地步?”

鐵面尚書楊承樞,歷來公正不阿,辦案不偏不倚,他做衛國公多年想跟楊承樞賣好,都沒能成功。

“國公爺,不急。”駱榮寬慰,“便是楊尚書他們再怎麽查,這事也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六年前我們幫著著江大人替他江家翻案,也已經清理過一波牽涉進來的人手,時過境遷,能留下給他們的人證物證,並不多。”

原本趙銘找上崔濤,便是以崔濤一家做人質逼迫崔濤拿著假信件去告發江老翰林的,六年前崔濤在獄中一死,他們在這幾年裏沒有動手,崔濤一家亦被崔氏跟江叔珩逼迫得人破家亡,如今崔濤家裏已無一人幸存,故而想從崔濤這條線追查,並不能查找到什麽。

“至於那位崔詹事,我已經從替他看病的太醫處打聽到了,他的情況並不甚好,身子骨相當虛弱,並且神志清醒的時候,與神志迷糊的時候一樣多,若當真開堂審問,還得挑崔景明意識清明的時候,這也是一個紕漏,因為崔景明既然有癡呆的趨向,那如何保證,他維持神志清醒的時候,說的就是事實呢?所以,崔景明本身作為證人,便不甚可靠,這對我們來說,是極大的優勢。”

“嘖!早知道,當初就不該為了讓崔景明能有清醒言語的能力,而餵毒太少的。”趙銘冷嗤,而後又想起什麽,“坊務司那邊,處理妥當了麽?”

那名義上是袁豐的宅子,其實是趙銘的,被那群來歷不明的刺客——不對,是江叔珩雇來裝神弄鬼的刺客又鬧了一次監牢暴動,聽聞放火燒得比第一次更甚。

如今聽聞是,被刑部的人管控起來了?

“放心,國公爺,上一次坊務司人犯暴動,如今對我們來說,確是好事。”駱榮道。

因為崔景明是第一次人犯暴動時逃出去的,當時在刑獄裏死了不少人,恰好拘禁崔景明的牢頭跟獄卒也死了,楊尚書便是要找這些年來,在監牢裏負責看管崔景明的官吏做證人,也無計可施。

趙銘終於笑了起來。

可不是,若第一次監牢的人犯暴動,是江叔珩搗鬼,那他怕是也沒有想過,那一次的暴亂恰好幹掉了這些年來在監牢裏“關照”過崔景明的人。

“所以,這麽看,其實能將我與崔濤聯系起來的證人跟證物,都沒有?”

駱榮搖頭。

當年趙銘還是衛國公府的世子,年紀尚輕,手頭上亦沒有那麽多人手可供使喚,故而難免有不得不親自出面處置事務的時候。

幸而時間過去了那般久,可能讓江叔珩產生懷疑的蛛絲馬跡,都被他們抹掉了。如今便是再追查,難度不少。

“而且在崔景明逃出監獄後,為怕出亂子,我們又將當年可能留下的手尾全部清理幹凈了,如今當真想找到確鑿的證據,三司怕是不易。”

趙銘點點頭,“可是,還是得盯著袁豐,別讓他開口說了其他不該說的話。”

“袁豐與我們合作多年,他對國公爺的忠心,毋庸置疑,國公爺大可放心,此外再沒有參與其中的其他人可以對國公爺造成威脅的。”

“不對。”趙銘想到了什麽,臉色一變。

“怎麽不對?”

“駱榮,替我……”

趙銘一擺手,駱榮湊上前去,趙銘附在其耳邊低語兩句,駱榮臉色微變,點頭:“倒是,差點遺漏了這麽一個人,多得國公爺提醒。”

“哼,現在江叔珩既然知道了一切,留他無用。”

“放心國公爺,我會安排好的。”

待趙銘再交待與趙世子後,駱榮這才與趙世子一道離開了大理寺刑獄。

等兩人一道上了馬車,在監牢裏並不曾與駱榮對話的趙世子才道:“以駱先生之見,我父親,可否逃過這一劫?”

“國公爺福大命大,我等盡力,國公爺亦不是沒有生路。”

“看來駱先生對於救出我父親一事,是相當樂觀啊!”趙世子瞥了駱榮一眼,“駱先生這般聰明,怕亦知曉,那崔景明的事既被聖上知曉,聖上,會對父親如何看待?”

駱榮一頓,擡頭看了趙世子一眼,默然。

趙銘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便讓江叔珩陷害得逞了,此次若是能夠險然救回一命,怕在聖上那邊,已經盡失帝心。

一個有背叛之心的臣子,日後想要獲得聖上的重用,怕是很難。

“不僅如此,崔詹事代表著以前的東宮,他的存在被昭告出來後,這天下的許多人,甚至是滿朝文武,均會馬上意識到,若非當年我們趙家從中作梗,破壞了江氏、崔氏以及東宮的關系,曾經的魏王,是不可能成為新帝的,也就是說,當今聖上的帝位,得來不正。”

“便是眼下,聖上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隨著時間推進,這些民間詬語,遲早會傳到宮中,那時候,聖上還會想寬恕我們趙家麽?”

駱榮愈發沈默。

“此外,因為父親汙蔑江首輔的父親,導致江氏一族幾近滅族的事,後來江大人為提江府翻案,打壓過的東宮太子的那些屬官,以及最大的受害者崔氏一族,因江府冤案牽扯進去的林林種種的大小官吏跟世家,知道這一切,是因父親當年這個舉動而起的,他們,會放過我們趙氏嗎?以江首輔當年的手腕,便第一個不可能饒過我們趙氏。”

“我看,這京中,第三個面臨覆滅之頂的,怕便是我們趙氏。”趙世子臉色愈發難看,“父親太糊塗了,事到如今,根本沒真正考慮過我們趙氏闔族的境地,還僅僅只是想著保住自己的一條性命。”

“世子,那依你之見,這事,該如何收場才最為妥帖?”

趙世子看著駱榮,權衡許久,才道,“經此一事,衛國公府怕是要被奪爵了,很快,趙家在京城便會草木皆敵,以我的能力,眼下也只能盡快安排我趙家之人的出路。”

在端午那一日,合壽坊的事傳到衛國公府後,趙世子第一時間便已經看清此事內中關節,而後暗中安排人手將趙氏的一些郎君跟錢銀當夜便運出京城。

這幾日,雖然明面上,趙氏的產業不能動手,但私底下的不少能變賣的古董文墨,都偷偷換成了錢銀,不能變賣的,也一並裝箱,走商路挪出了京城。

“至於父親這邊,主要還是有勞駱先生了。”

“趙世子?”駱榮愕然。

“能救父親一命,固然是好,若是到最後,亦無法挽回事態的話,為了趙氏族人長遠之計,請駱先生勸說父親顧全大局,體面地走最後一程路。”

駱榮瞳孔一睜,隨即默然。

“駱先生這些年陪伴在父親身邊出謀劃策,勞苦功高,我等亦有目共睹,日後駱先生若不嫌棄我們趙氏,還願替我趙家效力,我們趙氏的大門,駱先生亦可隨時扣開。”

駱榮沖趙世子躬了躬手,不在作聲,暗自在心中權衡利弊。

很快,衛國公府到了。

趙世子先下了馬車,匆匆進府,駱榮看著趙世子進得衛國公府後,才慢慢下了馬車,擡頭看著“衛國公府”的牌匾,重重嘆息一聲。

若趙銘此劫當真難逃,他作為趙銘的左臂右膀,豈有脫罪之理?

故而趙家或有盤活之路,他駱榮,卻是已經退無可退了。

況且,趙世子說得亦不全對。

當年有因為江府冤案落敗的官吏,那朝堂上便有因為國公爺扶持上位的官吏。

之前那些官吏死的死,逃的逃,不成氣候,然國公爺扶持上來的官吏,卻都身居高位,只要他們願意出手,也不是沒有機會。

若是國公爺知曉自家看重的郎君這般早早地就放棄了自己,怕是會傷心吧!

駱榮冷笑。

十多年的功夫,怎麽可能就敗在一夕之間呢?

他駱榮跟在國公爺身邊,運籌帷幄這般多年,才得來的富貴與地位,讓他就這般選擇放手,實在心有不甘。

說破天了,國公爺當年敢大著膽子做下這事,可都是為了當今聖上,便是聖上再怎麽對國公爺不滿,沒有國公爺,他也登不上那帝位,這是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從龍之功,聖上能不顧念一二麽?

便是聖上不顧念,宮中還有個皇後是站在國公爺這一邊的,這怎麽能叫他不去想再博一線生機。

既為國公爺幕僚,自然要為其分憂,他不信他駱榮與衛國公籌謀多年,會敗在端午這僅僅一次的紕漏上。

紕漏?

喔,是了,國公爺方才吩咐過的,此事唯一留存的一個紕漏,處理掉,崔景明指控國公爺這事,便無證人證物,站不住腳了。

*

合壽坊自端午以來,成為了京城中百姓的熱門去處。

尤其是端午那一日,崔十一郎乍然出現告禦狀的地兒,都成了京城人士必游之地。

那一日有幸在場的看眾,遇見來此地考究的人,說起當日情形,更是滔滔不絕,一時合壽坊裏頭兩條街道的食肆茶寮均客滿為爆,營生好得不得了。

合壽坊承受了這般的百姓熱情,同時亦恰逢坊務司被燒毀,並且因為是崔景明囚禁之地,不僅坊務司被刑部的官吏接管下來,在坊務司的官吏亦因為涉案被悉數關押,近日維持坊務司日常治安的,是由巡城司調派過來的官吏。

由此牽扯出的三司推事的這案子,亦成為了京中矚目的大案,上萬雙眼睛都盯著呢,興奮地想要得個結果。

同時亦有許多平日裏與衛國公同一陣線的人,惴惴難安,其中,就包括同樣住在合壽坊的江仲玨。

端午這一日合壽坊發生此事時,江仲玨恰跟許久不見的自家兒郎游湖去了,等回到合壽坊,才聽聞昔日東宮的崔詹事從坊務司刑獄逃出,恰遇見微服私訪的聖上,於是當眾告禦狀,指控衛國公私下囚禁自己,十年前還夥同他身邊的親隨崔濤,捏造證據,汙蔑江老翰林通敵西戎的罪行,當即他便恐懼得差點沒昏闕過去。

他他他還指望著衛國公替他除掉那該死的蟬大夫,讓江叔珩跟自己低頭,好順利回去江府呢,未曾想,才高興蟬大夫死到臨頭了,眨眼,性命難保的卻是衛國公。

崔詹事怎麽還活著?

衛國公不是應該一早就解決掉他了麽?

怎麽還能留個這麽大的隱患在世上?這不是自找麻煩麽?

江仲玨戰戰兢兢地門也不敢出,叫白管事出門去打聽打聽,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等得悉聖上到合壽坊微服私訪,身邊還帶著江叔珩的時候,腦子一下清醒過來。

怎麽會這麽湊巧,偏偏在崔詹事還活著這事敗露的時候,那江叔珩就在現場呢?

而且還是伴隨聖駕微服私訪的時候發生的。

怕不是整件事便是一個局,請衛國公入甕的一個局,就為了在百姓面前讓崔詹事指控衛國公犯下的這等惡劣的罪行,讓他無可抵賴。

江叔珩,心可真狠啊!

江仲玨弄明白其中的厲害關系時,不免瑟瑟發抖。

當年的事,他亦是知情人,初初就是為了讓他在江叔珩身邊盯著,將他的一言一行稟告與衛國公,才算籌謀到江府的地位的。

如今不僅因為謀算江叔珩閨女的事被攆出江府,若衛國公犯下的這事,當真被追究起來,他江仲玨,怕是脫不了幹系。

怎麽辦?

等著看衛國公能不能逃過這一難嗎?

可,衛國公既然膽敢私自扣下崔景明,這麽些年都讓他活了下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想挾功以邀,皇帝會忍受這麽一個大舅子嗎?

趙家,能不能保得下他?

江仲玨急了。

若是當真是江叔珩設的局,他便是知曉了當年的內情,那他,會不會也知曉自己……

不可能。

若是當真知曉自己也涉入其中的話,在設局之前,怕就應該來找他質問了。

所以,也許江叔珩還沒有清楚他的所為,但,如今崔景明的身份已然確定,三司推事,若趙家保不住衛國公,那遲早會查到他頭上來。

要如當年那般,賭一把?還是趕緊趁早離開京城避避風頭?

江仲玨咬牙,思前想後,終於決定先離開京城,去雍州自己的農莊上隱居一段時日。

若衛國公當真會出事,那他從雍州潛逃,亦快一些,若衛國公沒事,那他權做去莊子上休沐幾日,等風平浪靜了,再回京便是了。

“去雍州?”白管事驚訝,不明白為何江二爺忽然打定主意要去農莊。

“沒錯,給我收拾一些銀兩,明日一早出城。”江仲玨吩咐道,“我帶五個護衛動身,白五你給我好好待在京城,替我打理那幾間商鋪,若有什麽事不方便稟告與我的,你找大郎君便可。”

白管事自然只得點頭應允,但心中卻不免慌張。

江二爺從江府搬來合壽坊,已經在三爺跟前落了下乘,如今無緣無故再遷去農莊,看他形色匆匆,像是臨時起意,為何?

但轉念一想,便是二爺人走了,宅子還在,他手上的幾家商鋪還在,既是交由他打理,亦不怕屆時他們這些奴婢短了月俸錢銀,於是便沒多想。

這一夜,因著幾日聚集在合壽坊的住客諸多,整個坊內均燈明如星。

滿腹心事的江仲玨卻是坐立難安,恨不能馬上便到天明。

等得喧囂漸散,明燈盞盞熄滅後,鬧騰了一日的坊內終究漸漸平息。

夜,終究是深了。

江仲玨再如何坐立難安,也在煎熬中漸漸昏睡過去。

月黑風高時,幾道黑影悄無聲息地躥進了宅子裏,直奔江仲玨的東廂房而去。

守夜的奴婢機警,遇見刺客,當即大呼起來,而後被一刀斃命。

但這聲尖叫還是驚動了宅子裏頭的不少奴婢雜役,也同樣驚動了榻上勉強闔眼的江仲玨,那來人見得引起了宅子裏各處的奴婢紛紛騷動,亦不再隱瞞,大腳踹開了廂門,持刀沖了進去。

江仲玨一早嚇得從榻上滾落下來,接著榻前的小幾避過一刀後,硬是撞向了一旁虛掩的窗軒,滾到了廂房外頭。

刺客們一看,怎容他逃走?一雙從撞破的窗軒躍了出去,後面幾位迅速退出了廂房,想前後包抄。

只是察覺到主家危急的護衛已經趕至,雙方在院子裏廝殺起來。

一時,刀光劍影,難分上下。

而廂房一側,江仲玨痛苦地哀嚎起來:到底是平時養尊處優慣了的人,抵不過這身手敏捷的刺客,才勉強逃出廂房,便被追上來的刺客一刀刺中,刀劍從後背穿刺而過,登時鮮血濺地。

江仲玨倒在地上,捂著傷口一步步退縮,看著步步進逼的蒙面刺客,還心存僥幸:“你們是什麽人派來的?殺我給付了多少錢銀,我江仲玨出雙倍,別殺我,行不行?”

看著那兩名刺客目不改色地舉起了長劍,江仲玨睜大了眼睛,瞳孔映出了月色下閃著寒芒的劍刃,裂空劈下的時候,有道迅捷的黑影一晃而過。

江仲玨的瞳孔愈發圓瞪。

隨即,劍芒跌落,黯淡無光,同時溫熱的血液灑了他一臉。

回過神來時,其中一名刺客已經直直倒在了他跟前,另一名刺客已經回頭跟不知道何時出現的官兵廝鬥起來。

以為自己命將休矣的江仲玨用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看著宅子裏忽然冒出的官兵,又喜又懼,想笑,笑不出來,卻是看著混亂的場面嚎哭起來。

而後一抹臉,捂著腹部的傷口爬將起來。

先是刺客,後是官兵,這可不是什麽好事,落到誰人手上他江仲玨都沒得安寧,得逃,先想辦法逃到……

往宅子後頭爬去的江仲玨,看到廊下出現了一雙烏皮六合靴,渾身一顫,慢慢地擡頭,登時瞳孔一震:“三,三弟?”

江叔珩冷冷地看著自家這位二堂兄,眼裏的嫌棄跟怨憤一掠而過。

一看江叔珩這表情,江仲玨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如今再逃,已經來不及了,江仲玨心一橫,伸手一下抱住了他的腿:“三弟,救命,有人要殺我!”

此時,宅子裏的廝殺已經接近尾聲,那闖進來的官吏已經將刺客制服,除去當場斃命的,其他被活捉的全部被官兵們第一時間卸掉了下巴,防止這些刺客服毒自盡。

在官兵們檢查存活刺客有無□□時,楊尚書腳步匆匆,走到了江叔珩身邊:“江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猜到有人會對江二爺動殺心,幸好有提前防備,不然……”

楊尚書意味深長地低頭看了江仲玨一眼。

“誰,是誰要殺我?”江仲玨心中已然明了幾分,此時憤恨發問,卻聲厲內荏,臉色畏縮。

“還有誰,不就是那衛國公麽?”江叔珩冷哼。

雖早有心理準備,但親耳聽到這個名字,江仲玨還是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忍著痛,搖頭:“不可能,我跟衛國公無冤無仇,他為何要殺我?”

“你還是先捂著的良心,先問問你自個兒吧!”江叔珩不欲跟他廢話,一揚手,“楊大人,這事兒便交給你了,要殺要剮,隨你便。”

“江大人放心,我楊某定秉公辦案!”

楊尚書一揮手,便有兩個官吏過來,將江仲玨提了起來。

江仲玨慌了,掙紮:“什麽案子?我犯什麽案子了,你們怎麽能隨隨便便抓人呢?明明我是被殺的那一方,我是受害人啊,你們看,我還受傷了,唉喲,好痛。”

“江二爺放心,等進了刑部大牢,我自會叫人安排大夫與你看傷。”

那官兵見著江仲玨的傷口,好心地從他身上的裏衣撕下一塊,草草包紮起來。

聽得刑部大牢,江仲玨想起了當年冤獄案時,在刑獄裏受盡的苦頭,連連搖頭,“不,我不要坐牢,三弟,三弟救我。”

江叔珩卻是不應,目送楊尚書將江仲玨以及刺客一幹人等,緝捕拿走,才拍掌兩下。

平時隨行左右的六名護衛,均忽然冒出,圍到了江叔珩身邊:“大人有何吩咐?”

“把這宅子給我細細搜查一遍,但凡可疑物件,都給我拿出來。”

“喏!”

江叔珩著護衛四散開去後,慢慢走到了正堂去。

“三,三爺?”

原本聽得宅子上的動靜,窩在自己房裏閉門不出的白管事,眼看著官兵出現,制服刺客,又將自家主子帶走,此時見得江叔珩在宅子裏大行其事,鬥膽跑了出來。

“你是?”江叔珩微瞇著鳳眼,瞥了白管事一眼。

“奴,奴婢是二爺身邊的管事,白五。”

“白五?便是我江府的那個白管事?”江叔珩使勁想了想,憶起以前江仲玨尚在府上時,江漁不大打理庶務,那府上的雜物事宜,都是江仲玨手下的管事在做,這白五,似乎聽江漁提過?

“哎,三爺記得奴婢?”白管事一陣激動。

“你是什麽時候替江仲玨辦事的?”

“回三爺,便是三爺您贖回了江府,與二爺大郎君一道搬回德勝坊後,二爺著人從牙行裏頭買回去的。”

方才眼見著二爺被刑部帶走,三爺的人迅速接管這宅子,便是白管事再糊塗,也知道二爺怕是大勢已去。

六年前,白五一家子正是從京城的腥風血雨中敗退的一戶五品官員府上被發賣到牙行的,江二爺那時候要找心腹,他一家子與其他幾位管事一道被買回了江府。

因為白五機靈,勤快,辦事也體面利索,在幾位管事中脫穎而出,很快深得江二爺的信任,之後更是成為了江二爺的左臂右膀,甚至連自家兒子,也給調到大朗君身邊當差,自己更掌管江府庶務大權。

那時候的白五還以為是自己時來運轉了,能做大名堂堂的首輔府上的表面上的二把手,實際上的一把手,跟著二爺,風光日子過了幾年,沒曾想,今歲開始,風光不再,這日子越過越難。

如今眼見著二爺怕是要出事,他這日子還不知曉要如何磋磨。

“聽說江仲玨很仰仗白管事?”

“三爺您這話說得,不對,是奴仰仗二爺才是,奴是二爺買回來的人,奴自然得盡心替二爺做活兒,若是前兒有辦差不利之處,還請三爺體諒奴的難處,莫要跟奴婢一般見識。”白五說著,誠惶誠恐地跪了下來。

“哦,所以白管事也知曉,自己有辦差不利之處?”江叔珩金刀大馬地坐了下來,一頷首:“那你說說看,你在江府這些年,都有哪些辦差不利之處,若說得好,我大可饒你一命,留你在這宅子上舒舒服服做你的管事,若是說得不好,那我便只好替江仲玨做主,把你發賣到牙行去了。”

白管事心頭一緊。

這是,要自己交代二爺這些年,瞞下三爺做的那些事了?

也包括,當初追殺林小大夫的事?

想想三爺若是知悉自己還幫著二爺殘害他的血脈,會饒過自己嗎?

白管事冒出了一身冷汗。

“怎麽,不願意?還想呆在江仲玨這艘破船上,一起沈海啊?”

“不不,三爺,奴婢,這,這就給您說。”

便是想害三爺的骨肉,他身為奴婢,便是不願,也得聽主子命令行事,既身不由己,自然情有可原吧?

白管事一咬牙,想了想,硬著頭皮細細說起這些年,他在江府給二爺當差時,以為是欺瞞過三爺的事。

江叔珩一開始還耐心聽著,後來越聽,越失了興趣。

他大費周章,為的可是找江仲玨與衛國公勾結的罪證!

當年,單單憑著崔濤手裏的一封通敵信函,是不可能那般簡單將江府定罪的,崔濤告發後,之所以大理寺會那般迅速立案,同時在崔氏施壓下,以勾結西戎的叛國罪,將江府闔府扣押入獄,是因為,事發最初,大理寺到江府找父親對質時,從父親的書房裏,另外搜出了四封與西戎闞氏來往的信箋。

一封落到旁人手中的書信,可以是偽造的。

但四封就在父親書房裏搜出來的書信,那便是確鑿的證據了。

更何況手握證據之一的崔濤,還指認父親殺害了無意中識破隱秘的崔景明。

在這四封書信被搜出來後,江府闔族便算走上了末路。

而不管是當時,還是那之後他替江家洗刷冤情,亦或是意外得知崔景明還活著時,當時的大理寺卿派人搜查父親書房的情景,江叔珩都記得清清楚楚。

父親的書房向來是禁地,一般的管事或奴婢,均不得擅自進入,就如同現如今他的書房,用於處理政務,亦不準閑雜人等出入。

父親斷不會與西戎勾結,所以那四封書信,應當是有人栽贓陷害。

為免大理寺的官吏隨身攜帶罪證,卻假裝是在父親書房搜查得出,所以江叔珩當時是一直派人盯著的。

可,大理寺的官吏沒有做手腳,但偏偏,卻當真在父親書房搜出了書信,當時年輕的江叔珩差點沒昏闕過去。

他相信父親的為人,父親遭此大冤,為證清白以死相殉,這也沒有挽救江府覆滅的結局。

其中固有因為崔景明被殺的崔氏一門刻意打壓的緣故,但關鍵的一環,便是那四封書信。

起覆後他前前後後審訊了不止十次,當年可能將書信放入父親書房的管事,奴婢。

鐵血手腕下,沒有人承認,待逮到崔濤時,崔濤自認是跟西戎合作汙蔑江家的陰謀,卻也始終沒道出那四封信是如何被大理寺的官吏搜出來的。

在他詢問到真相之前,崔濤便自戕在監牢裏了——當時看是自戕,現在看來,怕是被衛國公的人滅口了。

當時他氣不過,還鞭打過崔濤的屍首洩憤。

那麽,現在既然知曉了是衛國公的人勾結崔濤汙蔑江家的,那四封信,毫無疑問,是衛國公的人放到書房的。

江府,有誰人,可能與衛國公沆瀣一氣,誣陷父親的?

自在朱蘆街見到崔景明父子後,他便重新徹查起江府的那些人,那些事。

這些人,這些事裏頭,自然也包括了被他攆出江府的江仲玨,而後便發現,江仲玨竟然在合壽坊給自己置辦了宅子。

已知,合壽坊是衛國公的勢力範圍,作為向來與他對著幹的江家人,江仲玨竟然在衛國公的地盤置辦了宅子,是巧合嗎?

他自然不信巧合的,當即派人私下盯著江仲玨,而後發現,江仲玨,竟然被衛國公的人親自請上酒樓。

他們到底在詳談什麽,他的眼線自然是不甚清楚的,但聽聞江仲玨還能跟衛國公的人有說有笑,看來,是關系不差。

所以,當年,陷害父親,江仲玨是否也摻和其中?

那四封信,是不是江仲玨放到父親書房的?

懷疑的苗頭一旦生根萌芽,心中的疑點便越發擴大。

待設局當場逮住衛國公後,三司著手調查此案時,江叔珩便猜測,若是,江仲玨與當年衛國公勾結崔濤一事有所牽連,那他,便是極好的突破口。

亦是衛國公那頭薄弱的要害。

事隔多年,如今按照崔景明的口供去查,物是人非,已經很難再搜查到什麽實際的罪證,而他手上掌握的那麽多的信息情報,沒有任何能將衛國公與崔濤聯系起來。

但江仲玨,是當年僥幸活下來——不,是衛國公刻意留一條命的證人。

崔景明被衛國公刻意留一條命,是為了必要的時候,防範韓甚,江仲玨被衛國公刻意留一條命,怕是為了在他江首輔身邊留一枚暗棋。

如今崔景明反殺他個措手不及,衛國公在大理寺的刑獄裏,該是悔不當初。

那他會不會意識到,留江仲玨一條命,亦是一步昏招呢?

若是意識到這一點,那衛國公,勢必會殺江仲玨滅口。

所以江叔珩馬上便與楊尚書布局,以刑部的人管控了坊務司之便,也在江仲玨的宅子附近布置了兵力。

他們的部署,並沒有白費。

衛國公,當真派人來殺江仲玨滅口了。

刺客,逮住了,江仲玨,亦逮到了,餘下的,便是找江仲玨與衛國公勾結的證據。

但如今聽白五說的林林種種,亦沒有跡象可以證明江仲玨與當年汙蔑父親的冤案有關。

於是江叔珩不耐了,直接問他:“你可知曉,江仲玨有什麽隱秘之地,用於藏匿他搜刮來的錢銀寶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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