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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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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大宦領命匆匆而去, 江叔珩迫不及待地先行走到廂房門口,卻還是停下,退後, 讓韓甚先走。

韓甚亦腳步匆匆, 待他們走到鬧事的街巷時,官兵已經被傷的傷,殺的殺, 刺客早不見了蹤跡。

但從坊務司劫走的人犯卻還在,被百姓們團團圍住。

江叔珩一眼看到了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佝僂著身子的崔景明,雖是演的,但心裏五味陳雜, 聽著一旁的百姓還在議論個不停:

“崔詹事, 是給當年東宮太子辦差的官吧?”

“我想起來了,不是說, 他已經被崔家那什麽勾結西戎的奴婢給殺了嗎?”

“敢情他還活著?”

“是那些刺客從坊務司劫持同夥的時候, 順道劫出來的。”

“所以這個崔景明一直被關在坊務司?”

“怎麽可能?都十來年了!”

“天啊!”

……

江叔珩站在一側看著韓甚走上前去,看他盯著崔景明時, 早應該任何時候波瀾不驚的臉色,時而驚疑, 時而憤怒, 甚至渾身微微發起抖來。

到底, 不過僅僅做了幾年九五之尊,涵養的臉色, 修煉不到家, 在這一刻卻是破功了。

他們將崔景明的存在亮於世人面前,目的一是為了給韓甚與衛國公趙銘制造決裂, 目的二試探皇帝對於崔景明這一存在的反應,以推斷他對此事是否知情,或知情到何種地步。

如今看他的反應,倒是非常明顯了。

他知道趙銘用崔家做幌子,汙蔑江府勾結西戎的事,但對於崔景明至今還活著的事,顯然出乎他的意料。

他們的目的,已然達到。

確定這一點兒後,江叔珩快步走到了崔景明跟前,怒斥:“這京城,哪裏來的什麽崔氏?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是崔景明,我是崔詹事,太子何在?我有重大的冤情,要找太子為我伸冤!”

崔景明聽出了是江叔珩的聲音,知道時機到了,嘶啞著聲音大聲道,“我是東宮的屬官,我要找太子為我主持公道。”

身後,韓甚臉色抽搐更甚,大宦劉公公聽見這崔景明的名字時,亦心中大亂,此時卻冷靜下來了,輕聲問:“老爺,這人,留在此地任由江大人質問,恐有不妥?”

韓甚被劉公公這般一提醒,反應過來了,看著群情洶湧的百姓,抿了抿嘴。

這人當真就是崔景明麽?看他那模樣,跟記憶裏的印象,完全不符。

“胡說,崔景明早就在十多年死了,你是從哪兒來的西貝貨,敢張冠李戴?”

“我,我真是崔景明,真的就是崔景明啊,叫崔家的人來與我對峙,他們會相信我就是崔景明的。”

“老人家,你怕是老糊塗了,京城,如今已經沒有崔氏,沒有人能為你做主了。”

“不,不可能,我……”

“來人,將這冒名頂替者的罪人,押下去。”江叔珩回頭,沖那留在現場驚呆的官吏大喝,“還呆著幹什麽?這不是你們要抓的逃犯麽?”

坊務司的官吏回過神來,怯怯然,不敢上前。

“這老頭兒,到底是或不是你們的人犯?”江叔珩大聲呵斥。

“肯定是,我們瞧著就是從劫獄的刺客手裏丟出來的人質。”

“官爺,我還替你們逮住了這個胡人。”

“還有這個小賊!”“他們怎麽不抓人了?”

“方才還叫著抓逃犯的呢?”

“這事,怕是有貓膩啊!”

議論紛紛中,那官吏終於承受不住壓力,幾個人沖過來,將那胡人小賊跟這個老頭一並抓了起來,其中一人還賠笑:“謝謝這位老爺替我們逮住了囚犯。”

“我不是囚犯,我不要回監牢!我崔景明何罪之有?你們膽敢將無辜官吏拘押坐牢,目無王法,我要上告聖人,上告太子,讓聖人與太子替我做主。”崔景明被官吏扣住了肩膀時,大聲喊叫起來。

“就憑你冒名頂替,官府便能抓你了。”

“我沒有冒名頂替,我真就是崔景明,我有證據。”崔景明大吼。

“什麽證據?”

崔景明顫巍巍地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了一塊臟兮兮的玉佩,沖著越來越多的圍觀的百姓大聲道:“這是,我們崔家郎君自出生時,便重金訂造隨身攜帶以證身份的崔氏玉,我是崔景明,崔家十一郎,東宮崔詹事,以此為證。”

眾人嘩然。

崔氏尚在京城,與當年的東宮太子成為姻親時,崔氏大族的種種規矩便流傳到民間,為人津津樂道。

彰顯崔氏郎君身份的崔氏玉的存在便是其一,而崔十一郎作為崔家年輕一代的佼佼者,更是京中風流人物,如今聽這位暮年老翁自稱自己是崔十一郎,手握崔氏玉,自然令人震驚。

韓甚踉蹌退了幾步。

江叔珩一把向前,想掰下他手裏的玉佩,崔景明卻死死不放:“你是何人,竟然膽敢搶我的崔氏玉?”

“你說這是崔氏玉便是崔氏玉?你得讓我過目親眼確定。”

“不行,你們這些亂臣賊子,怕不是想借機毀掉我的玉佩,汙蔑我冒名頂替。”崔景明道:“叫聖上過來,叫太子過來也行,或者,叫大理寺,禦史臺,總之,不能隨隨便便一個人,都想搶我的玉佩,再抓我坐牢。”

“你……”江叔珩大怒,而後回頭沖親隨大喊:“去,叫大理寺的秦大人跟刑部的楊大人過來,讓他們幫忙辯一辯,這人到底是不是崔景明。”

“什麽秦大人楊大人?”崔景明渾濁的白眼珠子轉了轉,“誰是秦大人楊大人?”

“老人家,你怕是不知道,今兒的大理寺卿就是秦大人,刑部尚書就是楊大人。”有好心的百姓告訴他。

“不可能,不是周寺卿跟梁大人嗎?”崔景明連連搖頭。

“老人家,周青雲做大理寺寺卿,跟梁志做禦史大夫,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

崔景明如遭雷擊,連連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你說的太子已經……”

江叔珩正要說下去,便見人群裏,一群護衛吆喝著開路,從水洩不通的外圍突破到裏圈來,而跟在這群護衛後頭的,正是衛國公趙銘。

趙銘聽聞合壽坊的坊務司出事時,正帶著趙世子與玉霞郡主等人在江邊游船,斷然沒想到出過一次事的坊務司,還會出第二次紕漏,登時勃然大怒。

等聽得從坊務司被劫出來的人犯,其中有名老翁,被劫獄的刺客拋下後,對圍觀百姓自稱是崔詹事時,才恍然驚覺出大紕漏了。

什麽都來不及管,帶上鐵衛便急匆匆策馬疾馳來到了合壽坊,恰見崔景明與江叔珩對峙的一幕。

這一剎,他腦海裏第一個反應,是懷疑江叔珩是不是在聯合崔景明做戲?

因為崔景明在上一次坊務司出事時,就已經被不知道的什麽人劫走了,這一次坊務司出事,被劫走的人,怎麽可能又一次出現在在坊務司裏頭?

“江叔珩,你可真歹毒!”趙銘惡狠狠道。

“江叔珩?你是,江老翰林的兒子,江小翰林?”崔景明驚訝道。

“來人,將這滿口胡言的老家夥給我逮住了。”趙銘怒喝。

崔景明連連搖頭,指著趙銘這個方向大喊起來:“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把我平白無故抓起來的,就是這個聲音,我記得,他跟崔濤是一夥的,他,他叫,叫,趙銘,是了,他是趙銘,是衛國公世子趙銘,魏王的大舅子。”

“是魏王的大舅子勾結我的親隨崔濤,想誣陷江大人通敵西戎,他們想毀了江府。”

崔景明嘶啞著聲音大喊:“江小翰林,江叔珩,你可千萬不要上當,趙銘想要陷害你們江家,他趙銘保藏禍心,他想毀掉你們江府,然後構陷給我們崔氏,趙銘,亂臣賊子,狼心狗肺!”

現場的百姓驚呆了,還靜了片刻,意識到自己聽到了什麽之後,如炸雷一般議論喧囂。

而附近大大小小食肆的主顧跟夥計,亦是震驚不已。

同時,就潛藏在附近的乞兒——主要是石頭領著的那群乞兒,互相使了一個眼神後,亦悄然散去。

他們的任務,便是在這一日以及隨後幾日,將崔景明還活著,並且在合壽坊刑獄裏被關押了十一年,以及趙銘勾結崔濤,誣陷江老大人與西戎通敵的事,傳遍整個京城。

“放肆,你給我閉嘴。”趙銘臉色漲紅,蹭的一下亮出了佩劍。

同一時候,江叔珩亦抽出了腰間長劍:“趙銘,你想幹什麽?”

“我要殺了這個信口雌黃的老混賬。”趙銘看著崔景明,心中後悔不疊,但為時已晚。

“趙銘你是不是做賊心虛?”江叔珩怒吼。

“你說什麽?”趙銘不甘示弱。

“他說你勾結崔濤,汙蔑我阿爹與西戎通敵,是不是有此事?”江叔珩指著崔景明問趙銘。

“一派胡言。”趙銘雙眼通紅,這一刻,只想殺了崔景明而後快,“閃開,不然休怪我不客氣。”

“不行,事關我江府的冤案,我不會讓你動他一根毫毛的。”事已至此,江叔珩氣憤至極,大喊:“聖上,你要放縱趙銘濫殺無辜,仗勢欺人嗎?”

原本只想來確認這逃犯是不是真的是崔景明的韓甚,此時站在人群裏,進退兩難。

但江叔珩已經一點兒沒有想讓他退讓的念頭,沖著韓甚的方向,雙膝跪地,大喊:“求聖上主持公道,徹查此老翁身份是否為崔景明,亦徹查趙銘當年是否勾結罪人崔濤,誣陷我父親江執通敵西戎一事。”

聖,聖上?

皇帝此時就在此地?

看眾們倒抽了一口冷氣,看著江叔珩拜倒的方向,註意到了穿著打扮雖與尋常管事無異,但面容一看就是宦官的幾個人,而他們圍在中間的那名老爺,正臉色凜然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江叔珩。

“是,是聖人,他就是聖人。”

有認出韓甚這張帝王之臉的人叫破後,百姓們興奮有之,尖叫有之,吶喊有之。

便服裝作百姓打扮的二十名鐵衛,已經不得不現身,迅速圍到了韓甚身邊。

隱藏在各處的暗衛,亦悄然接近了這一處,密切關註。

此時才恍然想起來,韓甚在龍舟賽結束後,就與江叔珩便服出行的趙銘,看著冷冷瞥過來的韓甚,手中長劍一松,哐當一聲掉到了地上。

他趙銘,完了!

不知道是誰領的頭,周遭百姓齊齊跪了下來,口呼萬歲。

崔景明亦似現在才回過神來,轉了一圈,以為辨明了方向,卻是朝著趙銘的方向跪下去:“聖上,聖上,我崔景明被趙銘擄走關在監牢不知經年,日日受盡折磨,夜夜苦不堪言,今日僥幸逃出大牢,懇求聖上做主,替我崔景明主持公道,嚴懲趙銘這賊子,替江老翰林洗刷冤情吶!”

韓甚看著崔景明雙膝跪下,沖趙銘連連磕頭,臉色抽搐不已。

而一旁的不少百姓看崔景明跪錯了人,心中愈發憐憫。

“聖上,也請聖上替我江叔珩主持公道,徹查這老翁所說之事,是否屬實?”江叔珩在一旁擲地有聲,懇求。

而聽聞合壽坊動靜的巡城司的人,以及被匆匆叫來的秦寺卿跟楊大人,見此一幕,亦齊齊震驚。

最後,崔景明被楊大人帶回刑部,而趙銘則暫且禁扣在了大理寺。

合壽坊發生的這一幕,瞬間在坊市間宣傳開來,在短短時間內,整個京城的百姓都已然知曉當初被崔濤自稱已經被殺害的東宮詹事崔家十一郎,竟然就在合壽坊的坊務司的刑獄裏,被關押了十多年。

而崔十一郎聲稱趙銘與自己親隨崔濤勾結,誣陷江老翰林通敵西戎的事,亦讓當年的江府冤案,再一度舊事重提。

在合壽坊西門那一邊的阿爹聯合崔九崔景明做這好大一出熱熱鬧鬧的戲時,林幼蟬已經被程敘和送回了德勝坊江府大門口。

一直呆在馬車裏默不作聲的林幼蟬臉色蒼白,蜷縮成一團。

那止痛針的效用早已經過去多時,便是傷勢痊愈了五成,那剩下一半的傷勢,原本也待好生將養的,但她偏偏跑去放火燒毀袁家大宅,如今傷勢反而加重。

程敘和一路上見林幼蟬沈默不語,還有些許奇怪,後見她臉色不對,才反應過來:她昨兒在蹴鞠場上可是傷得不輕,昨日聽聞帶回府上昏迷不醒,他還擔心了好一會兒。

今日卻見她精神頭這般好,還膽敢女扮男裝跑來合壽坊放火燒人宅子,他已經懷疑昨日放出那傷重的風聲是誆騙人的,如今看她臉色不好,倒是與自己受傷,稍微劇烈動作就疼痛難忍的情形相似。

“怎麽,是傷口痛起來了?”

林幼蟬冒著虛汗瞥了程敘和一眼,不作聲。

“活該!”程敘和冷嗤,隨即在馬車上掏了掏,掏出的卻是金瘡藥:“我身上只有你家藥鋪賣的金瘡藥,有用麽?”

林幼蟬瞥了一眼那藥膏,搖搖頭。

要命,回去得研制一味止痛丸才行。

“那我便真沒辦法了,你自己忍著吧!”

於是一路忍到外頭車夫將馬車停下,喚:“四郎君,到江府了。”

程敘和一聽,掀開簾子,擡頭瞥見那鎏金的“江府”二字,眼神微微發亮,回頭見林幼蟬慢慢直起身子,挪動得異常緩慢,於是自己先大步邁下車來,先去扣江府的門跟門房吆喝一聲,又回到馬車旁邊,將簾子撩到一旁,方便林幼蟬下馬車。

林幼蟬好不容易挪到車廂出口,老婆婆一般顫巍巍伸出一條腿,又縮了回去,一張小臉苦得很:“就讓我這麽走下去啊?”

現在就疼得不得了了,讓她這麽走下馬車,可不疼上加疼?

“有杌子嗎?”

“我程四郎的馬車,需要配備甚麽杌子?”程四郎沒好氣道,又瞥了一眼那“江府”二字,朝林幼蟬伸手:“快,我扶你下來。”

林幼蟬看著盧大已經將府門打開了,想到了個好辦法:“那,你去給盧大說一聲,直接用馬車送我進去得了。”

等進去後,叫青梅或海棠背她下去就好了。

程敘和早不耐煩了,覆又噔噔上車,將林幼蟬手往自己肩上一搭,而後攬著她的腰抱起來就大踏步走了下去。

落地的那一刻,受到震動的林幼蟬渾身筋骨發痛,下意識狠狠地一下抱緊了程敘和。

程敘和身子一僵,酸爽得很。

原本他身上亦是帶傷的,勉力抱個人便罷了,這般快走下車,還冷不防讓她這麽一使勁,他渾身也痛了起來。

但同時,又有股酥麻酥麻的感覺,讓他雙腿一軟,差點沒站穩摔了。

他馬上想將人給放到地上,看她還弓著腿掛自己身上呢,威脅:“給我下去,不然我摔你啊!”

林幼蟬撇撇嘴,慢慢伸腿站到了地上。

程敘和一松手,而後麻溜地轉身鉆進了馬車:“回府。”

“好咧,四郎君。”

車夫慢慢掉頭,將馬車轉了個方向,而後就朝文祈街外驅駕出去。

林幼蟬看著馬車離開,這才慢慢挪進大門口。

“大娘子您……”不是說大娘子傷勢很重嗎?為何她還出府了?不對,今兒他沒見到大娘子出府啊?

盧大郎君納悶。

“噓噓!”林幼蟬忍痛跟盧大郎君道,“我是出府來送蹴鞠社的社員的,這事除了我爹,可不要再跟旁人說道,明白麽?”

盧大郎君看她一身郎君裝束,也不似送別人的摸樣,但到底大娘子是主家,主家吩咐,還允他能如實告訴老爺,他不敢不從,於是迎進大娘子後,又將門給關上了。

林幼蟬好不容易回府自去曉雲築這話不說,單說文祈街外頭,帶著節禮同樣來江府拜訪的蘇嶠,正將掀起的簾子放了下來,垂下眼眸,掩去覆雜的心緒。

且說今日晨早參加完龍舟賽,盡興而歸的蘇嶠跟左京躍等人,回府之前還相邀游湖賞景,蘇嶠遲疑了一下,而後婉言拒絕了。

回到蘇府時,換下衣裳,便叫管事取來節禮,匆匆往德勝坊過去。

昨日他們到江府去時,未能見到蟬娘表妹,聽聞她昏迷不醒,他是一宿沒安睡。

那般好的表妹,竟在蹴鞠場上,被人傷得那般重,也不知會不會有事。

想到當初是自己想方設法讓表妹開始蹴鞠的,甚至這一次的鞠賽,亦是他親自邀請,才導致如今表妹出事後,蘇嶠心中便頗為不安。

若是當初,自己沒有讓蟬娘加入淩雲社蹴鞠,怕就不會有今日這事了。

蘇嶠懊惱,可,瞧見她在鞠場上大顯身手,今兒在鞠場上,觀察入微,將那飛鴻社幾員大將的缺陷跟薄弱之處一一道來,又讓他驚喜不已。

他家的蟬娘表妹,原來竟是比他想象中,還要厲害許多的,簡直出人意料。

想到蟬娘表妹徐徐道來,讓他們很快擬定對策時的神情,蘇嶠的眼神便閃閃發亮,再想到蟬娘表妹被那人重擊跌落時,又心痛不已。

程四郎,真該死!

什麽狠角色都敢招攬進飛鴻社,還故意針對蟬娘,手段竟然這般狠毒!

蘇嶠一宿患得患失,待到次日,得到江府使人通傳,蟬娘表妹已經清醒過來,傷勢痊愈不少後,心情才總算好轉。

待勉強提起勁頭應付完龍舟競渡,便是輸了也並沒有放在心上,散隊之後,他便趕緊趁早借送節禮來舅舅家了,怎料,進了文祈街,便聽車夫說江府有客上門。

於是掀開簾子一看,恰見到程四郎抱著一個小郎君走下車來,怔了。

程四郎,怎麽會跟舅舅家扯上關系?

那小郎君?

他看真切了那小郎君的模樣,馬上認出來,那是蟬娘表妹。

他先前可是也見過蟬娘做小郎君打扮的,不是說,今兒蟬娘表妹才蘇醒過來嗎?才過多久,就已經可以出門了。

又因了何事要喬裝出門?

蘇嶠心中大惑,看著表妹慢慢挪動著身子進了江府,那程四郎的馬車迎面而來,慢慢將簾子放了下來。

還有,昨日程四郎的飛鴻社害得表妹那般慘,怎麽今日表妹竟跟程四郎這般要好?

這其中,有他所不知道的內情麽?

蘇嶠心情一時不知為何郁卒起來,等到了江府,甚至連進去拜訪的興致也沒了,扣門送上節禮後,便打道回府了。

程四郎並沒有察覺曾經在文祈街與蘇嶠的馬車擦肩而過,直接回到程家所在的坊市時,便是坐在馬車裏,也聽得見街市上的百姓喧嘩聲不止。

他正疑惑外頭是不是還在議論坊務司被燒的事呢,自家車夫在外頭興奮地喊:“四郎君,四郎君!”

“什麽事?”

“他們說,合壽坊那裏頭,來了許多大官,連皇帝老子也在,咱們要不要去瞅一瞅?”

“皇帝有什麽好看的?”

“不是皇帝老子好看,據說那江大人,秦大人什麽的都在,還有個十年前應該死掉的崔大人也沒有死,就被人關在合壽坊的坊務司裏十多年了,真是太慘了。”

程敘和一怔,而後臉色大變,使勁拍了拍車廂:“去,趕緊給我過去。”

但等程敘和過去的時候,崔景明已經被官府帶走了,傳聞中的大人們也走了,連皇帝老子據說也回宮去了。

程敘和下了馬車,瞧見今日百姓還沒有散去,直接在現場議論紛紛。

“天吶,我看,那老人家怕當真就是當年東宮太子的崔詹事啊!”

“若崔詹事身份當真,那衛國公趙銘可太無恥了。”

“最可憐的是江家吧?”

“崔氏大族也可憐啊!”

“兩大家族不分先後,都慘吶!”

“嘖嘖,可衛國公那般做,是為了當今聖上登基為帝吧?那站聖上的角度,算是,大功臣?”

“噓噓,你小聲些,不要命了?”

“仁兄仁兄,這位仁兄,我們另外找個地兒再聊?”

程敘和已經聽了些許只言片語,猜到了什麽,臉色凝重,四處張望後,找了一家擠滿人的茶寮,也去尋了個角落,豎起耳朵打算細細聽個明白。

與此同時,回到宣宜坊朱蘆街的崔九等人,已經換去了刺客的衣裳,清點人數。

今兒他們聲東擊西,成功在坊務司制造了混亂,而後再一路逃向狀元樓所在那一條街市——之前江大人就已經跟他們商議過了,待龍舟賽結束後,他會想辦法將興致微服私訪的韓甚,引到狀元樓去。

只要他們在狀元樓那一條街道上鬧出大動靜即可。

崔景明自然不是他們待到坊務司後又一路帶過去的,而是早早地就安置在附近,待他們偽裝被官兵追上來圍捕時,才在混亂中現身,並在眾目睽睽下塞到百姓當中。

目的有二:一是要讓現場所有人知曉,崔景明的身份來歷,二是要讓合壽坊坊務司的官吏,在如此多目擊證人的情況下,確認崔景明便是他們刑獄的囚犯。

為此,他們還在刑獄裏特意擄走了四名囚犯,兩名囚犯在逃亡途中分散時故意放走了,至於那名胡人跟小賊,自然是在崔景明出現的同一時刻推出來做掩護的。

策略果然奏效了。

至於崔景明手裏拿的那塊崔氏玉,其實一開始,並非在崔景明手裏。

便是初初在,監牢裏十多年,怕亦早被人搜刮去了。

能證明崔景明身份的那塊玉佩,當年其實被他送給了自己唯一的兒子崔奕之,那時候崔奕之尚小,不過七八歲,雖然也有自己的一塊崔氏玉,但以為父親的崔氏玉更好,所以時常喜歡拿父親的玉佩來盤。

而崔景明出事前,便將自己的那塊崔氏玉留在家中。

誤會父親被殺後,崔奕之更加視父親留下的崔氏玉為遺物,珍而重之,便是後來被迫離開京城,以及最近返回京城,亦未有離身。

在找回父親,與江叔珩定下這般籌謀後,崔奕之便將這塊崔氏玉,重新還與給父親。

這麽多年後,能證明父親身份最好的證物,便唯有它了。

為此在端午之前,還著劉無疾拿了些藥渣泡過,做成陳舊的痕跡。

而計策,想來是奏效了。

他們在諸多百姓跟前,就當著韓甚的面,讓崔景明的存在昭告天下:

有這麽多的人親眼目睹過崔景明自認是東宮太子的詹事,

有現場的官吏自證崔景明是合壽坊坊務司刑獄的人犯,

父親又當眾掀開了衛國公趙銘勾結自己的親隨崔濤汙蔑江老翰林的內情,便是韓甚想要隱瞞掩蓋事實,也做不到了。

防人之口甚於防川,不僅百姓們知曉今日發生的這一切,還有小神醫重金雇來的那麽多乞兒,將會在京城一百多個坊市盡快宣揚開去。

他趙銘再怎麽一手遮天,亦是在這般操控下,讓他們把沈重的幕天之席,扯開了一大個口子。

知曉趙銘暗中藏匿著崔景明這麽一個重要證人,韓甚會如何看待一直準備背刺自己的大舅子?

大功告成,崔九只覺得暢快不已,等興奮勁兒漸漸平息後,卻開始擔心阿爹的安危。

雖說,父親已經置自己生死於度外,未報闔族血仇,崔九亦附和了父親的做法,但,那畢竟是自己父親,崔九不得不擔心,在這般緊迫的形式下,江大人所提議的最好將父親安置到刑部監牢裏的做法,能不能保住父親性命安全。

此時,刑部大牢裏,楊尚書請來當年專門替崔家訂造崔氏玉的工匠,來鑒別崔景明手上的玉佩的真偽,同時亦緊急傳喚當年崔景明相熟之人,一起親審崔景明,確認其身份是否屬實。

很快,他們便發現了崔景明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癥狀,又馬上傳召來太醫,替崔景明看診治病。

有崔景明指證的扣押他的罪臣是趙銘這一線索,再加上崔景明長年被扣押在合壽坊坊務司刑獄,故而刑部迅速派出官兵管控燒了個半毀的袁家大宅,並將坊正袁豐以及坊務司內一幹人等悉數捉拿歸案。

次日,刑部尚書楊承樞確認崔景明確實就是崔十一郎後,其所告趙銘一案,當即立案,由刑部,禦史臺,以及大理寺三部聯合查驗崔景明所告十一年前,衛國公趙銘勾結崔濤誣告江老翰林一案。

只是這一次,心寒的,不再是江首輔,而是衛國公趙銘。

作為冤案苦主江叔珩,責無旁貸地將當年所查的卷宗悉數搜羅出來,同時一並奉上去的,還有端午之前,從崔九等人手上得到的證據與口供若幹。

至於鄧家滅門案則暫且壓下未提。

一來因為在端午之前那段時日,為免衛國公的眼線察覺到有人在追查鄧家的案子而有所戒備,所以不方面放開人手去查證鄧家娘子的死因,故而案子未有進展。

二來此案還牽涉到蟬娘闖進作案現場,手刃趙五跟丁八的事,若是沒有實證的情況下重查此案,怕蟬娘會被當做兇犯看待,囚進刑獄,那便不美了,此案亦只能萬分小心的謹慎對待。

至此,已經由崔濤招供自戕結案的江府冤案,六年後,又將由三司聯合審查一事昭告天下後,再度在京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一日,宮中太極殿。

禦書房外,趙皇後在門外常規不起,已經有半個時辰,但禦書房內卻依舊沒有大宦奉禦召見。

禦書房內,韓甚鐵青著臉,坐在書案旁一語不發。

大宦劉公公大氣也不敢喘一聲,默默站立一旁聽候發落。

自那日從合壽坊回來後,聖上的臉色便一直沒有好過,尤其是楊尚書進宮來稟告,那崔景明身份屬實後,禦書房裏的擺件瓷器就不知道被砸壞了多少件。

作為從在潛邸時起,眼看著聖上從四殿下到魏王,最後登基為帝的老宦,劉公公自然是知曉為何天家主子的情緒如此糟糕。

但便是知曉,這個時候,也只能緊閉著一張嘴。

這件事可是捅破天了,不是他這個做老奴才的可以置喙半個字的,故而方才他去外頭見著趙皇後沒走,便是進來了,也不敢替她說一句話。

劉公公稍稍側臉,瞥了一眼坐在上席的聖人,感覺到一道淩厲的目光掃過來了,他趕緊地將頭垂得更低了。

韓甚冷哼一聲,“她還沒滾嗎?”

“回聖上,皇後她,尚跪著。”

“她愛跪,便讓她跪個夠!”

韓甚冷冷說道,感覺心口絞痛,撫了撫,沒有撫去疼痛,同時更為惱怒。

這把怒火,從合壽坊見到崔景明那時起,就沒有熄滅過。

當時聽民間議論,他還不信,這世上怎麽可能還有一個崔景明還活著?

尤其是從江叔珩失態叫破崔景明的名字那會兒起,他不禁驚恐,慌亂,還有更多的是難以置信,跟憤恨猜忌。

直到真在大街上,看著怎麽看,也不似當年那個崔詹事的老翁,拿出了崔氏玉,他心裏的懷疑瞬間悉數全化為了滿腔怨怒。

當初,是誰跟他說崔景明已經被滅口了,讓他放心的?

是趙家,是趙銘。

明明,這人就應該死了十多年,屍骸都該化為白骨的人,如今竟然好端端地出現在他眼前,抓著崔氏玉,口口聲聲說被囚禁在刑獄裏,飽受折磨,還一口一個東宮太子,把他這個聖人的臉放哪兒了?

若是當初趙銘當真處理幹凈了,怎會有這般情景?

好了,趙家竟然瞞著他,暗地裏囚禁著崔景明,結果卻在多年後讓他給逃出來了。

所以當趙銘趕過來,崔景明辨認出他的聲音,眾目睽睽下道破他勾結崔濤,誣陷江老翰林的時候,他心中竟然在滿腔怒火中,找到了一絲快意。

趙家為何保著崔景明的一條小命,為的是什麽?

不過是拿來對付他的一枚棋子罷了。

提防著他對趙家發難,提防著他對付趙家。

自他登基以來,顧念趙家的情誼跟功勞,他給趙家的無上恩眷還不夠嗎?

這麽多年來,竟然都還在背後偷偷藏著崔景明,不就為了有朝一日威脅他麽?

好大的狗膽!

等他稍稍冷靜下來時,事態已然失控。

不,在那等情形下,他已經控制不住局面。

在合壽坊的那般多百姓,都看著崔景明的,知曉他做了什麽,說了什麽,他甚至連叫人馬上殺了崔景明的機會也沒有。

更何況,現場還有一個江叔珩。

對了,江叔珩!

事後回顧時,韓甚不得不以為在端午這一日,崔景明的出現,過於湊巧,他會便服出行到合壽坊的狀元樓,也過於湊巧。

但當時看江叔珩的表現,卻不似做戲。

讓江府闔族覆滅最開始的緣由,便是崔濤的告發,跟崔景明的死,江叔珩乍聽崔景明還活著的反應,震驚跟勃然大怒,據是尋常人等乍聞真相的反應,並沒有任何異常。

只是……

韓甚狠狠抓了抓椅子把手。

只是,江叔珩在聽聞是趙銘聯合崔濤汙蔑江老翰林時,馬上道破自己的身份,跪求自己做主的做法,實在太順水推舟了一些。

在那等諸多百姓眾目昭彰的情形下,無疑於將他這個聖人,放到火堆上煎熬啊!

逼得他進退不得,只能讓秦寺卿跟楊尚書到場後,將趙銘跟崔景明逐一收押審問,江叔珩是得知江府冤案內幕後當真激憤不已,還是另有目的呢?

韓甚將當日江叔珩的做法,前前後後思慮了不下十遍,沒尋到破綻,稍稍安心,而後意識到自己忌憚什麽,覆又羞惱。

便是江叔珩知曉了當年的事,又有何妨?

如今他已然萬人之上,他是君,江叔珩是臣,雷霆雨露,皆是聖恩。

便是現在他要殺他江叔珩,他江叔珩便是不服,也得受著。

況且時隔多年,崔景明便是指控趙銘,三司推事共審,怕也查不出什麽證人證物。

趙家雖然可恨,但到底是他最可靠的助力,也是他手上的一把刀,不能讓趙家倒下。

他還需要趙家。

甚至趙銘可以死,但不能現在就讓趙家倒下。

韓甚收斂好心情,起身,朝禦書房外走了出去。

劉公公見此,心中一驚,隨即亦跟了上去。

長跪在禦書房外的趙皇後,已經在炎熱的陽光下,被曬得汗涔涔,頭昏腦花,卻還強自撐著。

自聽聞崔景明還活著,並且當街跟聖上告禦狀,指控大哥趙銘擄虐無辜百姓,汙蔑江老翰林的事傳到後宮,趙皇後便兩眼一黑,差點沒昏過去。

許多年了,數數,已經十年過去了吧,她以為魏王坐上龍椅,她貴為皇後,又給了江叔珩一個體面的交代,當年的事應該煙消雲散,誰也不會知曉了。

卻沒料到,十年後的今日,竟然被個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崔景明給一下揭破了。

那真是崔景明嗎?

崔景明不應該已經被大哥殺掉了嗎?

初初趙皇後還不信,直到楊尚書親自進宮回稟聖上,崔景明身份屬實後,她懷抱著最後的希翼落空,一顆心如墜冰窖。

當初是大哥親口說崔景明已經被殺了的,十多年後,還冒出個真的崔景明出來,那便是說,大哥當時說的,是誑語,放在現在,便是欺君。

他不殺崔景明,扣押他當年的東宮詹事這麽多年,圖謀的是什麽?身為趙家女,她最清楚不過了。

大哥,是以為捏住了聖上的軟肋啊!

以為將來有一日可以利用上,但卻沒有預料過,這軟肋暴露後,會成為趙家的致命要害嗎?

簡直太無能了。

既然要做,那便應該做得徹底隱秘一些,十多年都隱瞞下來了,竟然便在一朝功虧一簣,愚蠢!

這下不僅連累了趙家,甚至連她的鳳後之位,也要受威脅了。

趙家這般待韓甚,韓甚會如何看待她這個皇後呢?

趙皇後心中氣惱,卻偏偏在這個時候,不敢傳召趙家的任何一人進宮商量計策,只能匆匆趕到禦書房,跪求一見。

這一跪,就跪到現在。

趙皇後幾乎絕望的時候,才聽得禦書房內的動靜,她強打精神,振作起來。

果然,她見到了韓甚,急切地再一磕:“聖上,衛國公做的事,臣妾在宮中,毫不知情,請聖上恕罪。”

韓甚居高臨下看著趙皇後的鳳冠,許久,才幽幽嘆了口氣:“不知者無罪,梓潼,起來吧,這事,還得你我好好參詳一番。”

趙皇後一怔,謝恩起來時,飛快地瞥了一眼韓甚。

他是怎麽想的?

這事,要如何參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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