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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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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一

大周也正在早春時節。

新年過去不久, 春雨如酥,綿綿不絕,喚發絨絨草, 大地像披了綠毯。

江南的一座繁華大城, 喚作臨江府。出了城郭,再去百裏餘, 下轄有一杏花村。

村裏也翠絲新長,柳葉新發,像青青野煙。團團粉白花, 從村頭開到村尾。

村頭有一株最高大的杏花樹,年歲古久, 據說已長了數百年, 年年滿樹滿枝, 花開燦爛, 似凝雪、如雲霞。

村落亦因此樹而得名,村裏的其他杏花樹, 都是它的子孫。

老杏花樹旁, 正是一條往臨江府去的必經小路。若不走官道,也不坐大馬車, 就必得行經此地。

路旁,樹下, 就坐了一間小小的茶攤, 招待來往行人, 供避雨、解渴。

茶攤來往五湖四海客。有文人雅士,驚嘆春色盈野, 鶯鳥掩映花枝間,就坐下, 點一杯茶,在杏花下慢慢綴飲;也有扛著鋤頭的,或尋常百姓,走累了,要一盞茶,牛飲而盡,不知覺背簍、頭發或粗麻衣襟間,落了花瓣。

“店家,要兩碗散茶!”有兩個簪花書生,從杏花村裏轉出,賞了一路的野趣村景,踏青盡興,口渴難耐,便也坐下茶攤,捶捶腿,要了兩碗茶。

“來嘍來嘍!”店家忙送上茶飲。

其中,黑臉硬須、膀大腰圓的書生,扶了扶鬢上的花,深深一嗅:“不錯,花香濃而不膩。這個村子的杏花,我就說這裏的不錯吧,雖然開在村郊野地,比起王公大臣們園林裏嬌慣的花卉,更別有一番天然風致,山野靈秀之氣。一路上,還遇見好些個同樣來此賞花的臨江同窗呢。”

另一個白面的瘦長書生,則嘆道:“唉,這幾日,玉京之中,朝野諸公之間,情勢何等緊張;大周與狄國之間,又何等緊張。狄國騎兵,借著四王子遇刺的名義,逼我朝交出兇手,簡直就要逼近江畔了。臨江府靠近江岸,若金骨那王帳率狄兵渡江,首當其沖的,就是臨江府。如今漫步杏花村的閑情,又能維持多久呢?”

黑臉書生道:“你我功名未就,又手無縛雞之力,再怎麽樣,也輪不到我們上陣殺賊。再說了,有華將軍在,狄人豈敢渡江?”

白面書生又嘆了口氣:“可是,雖先有官家指天稱願,龍女法場逐天狗,後來,張指揮使、林宰相等又據理力爭,豁出性命,當庭對峙黃宰相。最終,保了華將軍一命。但在黃宰相等人的堅持下,將軍卻被奪了官位,貶為庶人,扶老攜幼,舉家為耕作。原本的華家軍,也多有離散、拆分。敵軍若至,連軍旗都不全,何處遣將軍?”

咕嚕嚕大口灌下茶飲,黑臉書生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甚粗豪:“怕甚!只要華將軍還活著,當初,華家軍不也是他從無到有,一步步拉出來的?廉頗八十能殺敵,何況華將軍還不到四十歲,頭發尚青,膝下更有個十二從軍,戰必勝的麒麟兒,今年才二十一歲,堪稱後繼有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店家來問要不要續茶,正好聽到他們在談論華將軍。

要說別的什麽之乎者也,店家也不懂。說華將軍,則大周上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店家為他們續上茶,插嘴:“哎呦,這位郎君說得是。只要華將軍還在,我們啊,心裏就安定。這貶官有什麽要緊?貶了,還能再當嘛!我可見過很多當官的,被貶,失魂落魄地經過這,喝我一碗茶。過一二年,又風風光光地回城裏,又喝我一碗茶。”

白面書生飲下茶水,恨道:“唉,連賣茶的,也知道,將軍在,心安定。滿朝諸公,卻大半是軟骨頭。當日朝堂上爭得個烏煙瘴氣,那情形,都傳遍了玉京。”

“我當時在玉京,聽說,大官人們,有說北伐勞民傷財,何不安穩守住江南的。有說,犧牲一個華武興,就能安撫狄人,甚至能換回皇室宗親,何不作此決意呢?甚至,有勸官家向狄人稱臣的。笑話,前二帝被擄走,已經何等恥辱!大周的漢家天子,若再奴顏屈膝,向狄人稱臣,何異於當年牽羊之恥!”

“黃宰相意欲冤殺華將軍,大半文臣,我看卻都是默認的!當日裏,韓指揮使、林宰相等,勢單力孤,若非‘太乙觀’的道人,當眾擺卦,言說殺將軍不詳,說服了信道的官家、部分大臣,今日還不知如何呢!諸公滿腹經綸,卻昏昏然,尚不如羽士們清明!”

茶水激動了頭腦,他愈說愈怒,竟慷慨站起,橫眉怒目。

黑面書生連忙拉扯同伴,忙噓了一聲:“冷靜,冷靜!須知禍從口出!”他附耳,壓低聲音:“陸兄,因此事,韓指揮被逼得脫袍交兵,緊閉在家中;林宰相摘了紫袍,被貶瓊州島。有多少當日跪求官家的各部青年官吏,更被黃黨誣陷下獄啊!如今,玉京之中,正大肆搜捕當日萬姓血書的帶頭人、為華家請免的讀書人。你我避禍臨江府,更應該謹言慎行!”

見茶攤的其他人也頻頻看他們,二書生付了茶錢,便趕忙離開了。

二人走後,茶攤裏一時默默。

一商人說了句:“書生激昂。”但又何嘗有錯呢?

店家也嘆了口氣,只轉了一圈,拱拱手:“今日都是熟客,書生們也為的是不平,大家夥都管住嘴巴!”

人們忙說:“使得,使得!”

一個石匠擦了擦嘴角,拿起工具,便要走。

店家收了他遞過來的茶錢,笑道:“今日

又有什麽活?平時你都要坐半個時辰的。”

石匠笑了笑,神秘道:“是咧,接了個大活!”

過了一會,又來兩個官差,頤指氣使地白要了兩碗茶水。

店家忍氣吞聲,賠笑:“差爺是路過這裏?”

官差一屁股坐下,倒盡茶水:“不,我們就是到這來貼榜的。說是玉京發來的海捕文書,要捉拿一女子。你這人來人往的,也貼一張!”

便直接在杏花樹上糊了一張畫,畫了個淡淡眉毛、細長眼睛,圓圓的櫻桃嘴兒,耳垂下墜,面龐大得占了半幅畫,白胖得像個餅子,頭上還頂了兩個樹枝似的角。

但這通緝令的畫像旁,既無姓名,也無具體的年齡、籍貫,只寫個性別,簡單地說了此女的外貌,大約是長角、膚白、高挑,紅裙。稱這是刺殺狄國王子的妖女,若能緝拿,賞金二十萬。若能提供線索,亦有白銀二十兩。

官差向四面的茶客喝道:“除此外,還有口諭,民間不得私自建造廟宇,供奉甚麽‘龍女娘娘’!若有發現,一律搗毀,建造者皆獄!”

例行公事完畢,他們也不太在意,又卷著畫像,往杏花村裏張貼宣告去了。當然,茶錢是不曾付一枚的。

等官差走了,茶客們也都知道,這通緝的,必然是法場上驅逐天狗,救下將軍的紅衣龍女——這七八日,連雜劇都演起來了!

便議論,都說:“好荒唐。自古來有通緝人犯的,哪有通緝鬼神的?”

看見官差,行人也都不進來喝茶了。餘下的茶客們喝得差不多了,談論一陣,也紛紛散去。

店主見生意被攪,很是不樂,見到那張畫像就來氣,想撕了了事,又不敢。

正站在樹前看著畫像,忽然杏花簌簌而落,蓋了他一臉。

花枝搖動,簇簇的濃淡雲霞被撥開,高大的樹上,顯出一張雪般的臉龐兒。

一個年僅十五六歲的小娘子坐在樹枝上,扶著樹幹,蓬松的漆黑發,挽作小小的雙寰髻,只纏飾以珍珠發帶。穿天青色的襖子,臂上纏著白紗帛,手裏捏著一本書,蕩著鵝黃的裙兒,一下一下晃著繡鞋。

那張比杏花淡潔的鵝蛋臉,原本線條柔和極了,莊嚴時當如少女觀音,嗔笑時應如春波粼粼。

但此時,她居高臨下,齜牙咧嘴,一臉怪相,便顯得眉尾低去的細柳眉,都不那麽客氣。

她還折樹枝去砸店主:“餵,別發呆,叫你呢!”

一副年少菩薩像,聲氣卻似個惡童。

店主一下子回過神來了,捂著額頭,退了一步,道:“小娘子,你怎麽坐在樹上?快下了,別坐折了杏花枝,我還要拿杏花做香飲呢!”

少女道:“你回答我的話,我就下來。你們剛剛說的‘太乙觀’是什麽東西?”

這倒沒什麽稀奇,大周人都知道。

原來,大周崇道,從皇帝到百官,都喜歡與道觀、羽士往來。甚至,上一任皇帝自己都兼出家,給自己取了道號,養了頗一批道士,甚至還封官。

原本得意的叫什麽“覓真觀”,盛寵無二,堪稱國師。

後來,不知怎地,就悄悄地被另一處道觀頂了,那道觀結交文武,連原本不滿皇帝偏愛羽士的大臣們,也頗多讚譽。

此觀如今成了大周一等一的大觀,王子皇孫,妃嬪夫人、公卿貴婦,無不爭相拜訪,就叫做“太乙觀”。

李秀麗聽得很驚奇。

她前幾天學會禦風術之後,整整玩了快兩天,才想起丁令威的托付,就打算去找太乙宗的門人。可是,忽然發現,事出突然,他只告訴她,要把這信物交托他的同門,卻完全沒告訴她地址和找誰啊!

偌大的人間,叫她哪找去?更懊惱的是,因此,她才一拍腦袋,想起,她也把傀儡劉醜忘在大夏了!

這七八日,她出了山林,一邊在周圍游蕩,一邊試探這個陽世的深淺。順便,摘了顆發帶上的珠子,換了身衣裳,讓當地婦女給她重紮頭發。

卻發現,這個陽世好像並不如丁令威嘴裏說的,好像即刻要崩潰,雖然一路被打得丟盔棄甲,縮在江南,但還有點樣子。

但有一件:她在這裏,幾乎看不到,也感知不到大夏那樣的幽官們。

這裏的城隍、土地,真好似純然的泥胎石像,無神也無靈。皇帝百官,也沒有一個修行者。

否則,早在她大鬧法場的時候——她現在知道自己當時撞上什麽場面了,就該被幽官們滿城地追著了。

今日裏,因春風正好,她隨便選了一顆樹枝最遒勁,躺得最舒服的杏花樹,翹著腳,隨便摸了一本教科書,拿著它,做幾道題,果然就睡意上湧,在樹上眠去。

但以她如今的修為,即使是睡夢中,這些人的談論,也聲聲入耳,一字不漏。

“太乙觀”三個字更是瞬間讓她清醒過來。

太乙觀。

太乙宗。

這兩者之間,有什麽聯系?說不準,正是仙鶴的同門。

她正思量之際,從村子裏,氣喘籲籲跑出個村童,叫道:“三叔,三叔,大事不好啦!石匠跟趙家大哥他們,跟官差打起來啦!官差他們上、山查看,說石匠和趙家大哥他們,私下修龍女廟!”

“什麽!”店主一怔,登時心急火燎,連攤子也顧不得,便匆匆往杏花村趕,半點停頓也無。顯然,根本沒把細長眼、白胖臉的畫像和樹上少女聯系起來。

聞此言,李秀麗卻升起了好奇:龍女廟?按他們剛剛說的,這不就是給她修的廟嗎?

她腳尖一點,踩著春風,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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