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77章

關燈
第177章

唐璿快馬加鞭趕到蒙舍城下的時候, 距離李清月做出這個轉道的決定,僅僅過去了七日而已。

在此期間,沫水之路確有走通可能的消息已抵達益州州府, 而州府向大都督府統轄全境內征兵的消息也已盡數傳達出去。

益州大都督府下轄毗鄰南詔的嶲州,唐璿在半路上也順帶將這個敕令送了過去。

而後,自己繼續南下, 往蒙舍詔所在之地行去。

在安定公主最開始的計劃裏,是由向來和蒙舍詔王交好的段寶元來寫信, 向南詔征兵,但最後的商定下, 他們還是一致覺得, 征兵入吐蕃和征兵往嶲州終究還是不同的,必須有一個足夠有分量也有口才之人前去南詔與之會談,才能將這出結盟真正達成。

這個人選, 最後落在了唐璿身上。

離開之前,他和安定公主就著段寶元提供的消息, 將那位蒙舍詔王細邏奴的性格做出了一番分析,最終敲定了用來說服其出兵的說辭。

也正是這份底氣, 讓唐璿望見這暮色中的邪龍川時,並無多少因見異域景象而產生的困擾。

哪怕,這蒙舍詔的實力,看起來遠比段寶元所知道的要強盛得多。

在他的視線之中,邪龍川一帶的水田裏, 耕民仍未轉道歸家, 而是在翻犁田地。

這不是一種尋常的犁地方式, 而是由兩頭牛橫擡著杠桿與轅犁。

它們不像是安定公主說起的遼東水田曲轅犁一般運轉自如,而是一人拉牛, 一人坐於轅犁之上腳踏驅動,一人在後扶持犁把的時候,形成了一組“兩牛三人”的特殊配合方式。

暮光斜照出的剪影,隨著轅犁的向前推進,活像是一尊尊巨大的野獸在水田之中快速推行。

若是唐璿不曾看錯的話,如今正是南詔的水田種植晚稻的時候。

此地的氣候比之益州梁州還要和暖太多,足夠做到一年兩熟,再配合上這高效運轉的種植之法,最終為南詔提供了充足的作戰糧草。

“你是什麽人?”他剛在田壟上站定的時間久了些,就見其中的一尊轅犁停了下來,坐在杠上的農人高聲朝著他發問。

不對,與其說這是個農人,還不如說他是個士卒。

以參與過戰事的唐璿看來,面前這人從體格到氣勢上,都絕不可能只是個農夫,還明顯見過血。

想想南詔境內的百姓都是閑時耕作、戰時為兵,到了全民皆兵的地步,以緩解國中人口不足帶來的兵力匱乏,又覺得這並不奇怪。

唐璿挺直了腰桿,朗聲答道:“大唐來使,速報蒙舍詔王。”

那農人將信將疑地朝著他打量了一眼,見對方身上所穿衣衫確實不是等閑之人能有,這副氣定神閑的姿態也不似尋常人等,連忙從轅車上跳了下來,朝著遠處的蒙舍城奔去。

唐璿心中慨然,也不知道應該說,多虧了蒙舍詔王此人居然在南詔境內開辦學堂,教授高層子弟學習漢話,讓他得以在此時遇上了個聽得懂話的,沒讓他的出使以被扣押起來開始,還是應該說——

大唐邊境之地的各方勢力果然各有其不凡之處,哪怕是看起來謙恭虔誠,禮敬大唐,還因那出龍朔吉兆親自上表的蒙舍詔王,也自有一番心懷宏圖大志的表現。

也難怪公主會說,讓蒙舍詔一並參戰,也是為了在抽調益州守軍後給邊境減少壓力。

甚至不過一兩刻鐘的光景,蒙舍城中就已來了使者,接應唐璿的到訪,起碼在禮數上沒有留下給人問責的機會。

就連蒙舍詔王都親自端著笑容迎了出來。“大唐使者來的時間當真是巧,正好趕上晚膳,讓我能給您趁機接風洗塵。”

在聽聞來使乃是大唐的一方刺史,官位不低時,他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唐使請吧。”

唐璿打量了一番周圍,禮貌回道:“都說蒙舍詔王在龍於圖山上修建的第一座都城為您抵抗住了其他各方詔王的進攻,乃是深謀遠慮的創舉,但我看這邪龍川的蒙舍城,才更有王都氣象啊。”

這話蒙舍詔王愛聽,但從大唐使者的口中說出來,他卻有些不太敢接。

別看對方看起來易於相處,在神態間也沒什麽盛氣淩人的表現,但以蒙舍詔王看來,一方刺史忽然前來南詔,總不可能真只是為了來誇獎他的城池建造不錯的。

大唐官員應該沒有空閑到這個地步。

可近來正是蒙舍詔的高速擴張時期,洱海各詔王中就數他從益州那頭得到的支持最多,在嶲州府兵的支持下穩占上風。

姚懿老將軍出兵平定邛部蠻族之亂後,對方也還不曾恢覆過來元氣,還有興風作浪的機會。

那為何會突然找上他呢?

在酒過三巡後,蒙舍詔王便朝著唐璿問出了這個問題。

而他隨即就聽到,這位大唐來使用著仿佛在談論加餐一般的口吻答道:“大唐意欲出兵平定吐蕃之亂,走沫水入藏,故而打算邀請您的部下一並前往,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細邏奴的面色微變。

若非他在與各方詔王的往來與爭鬥之間早已養成了一番沈穩脾性,也便是那等神龍現世的離奇之事才讓他不由自控地失態,他險些要因唐璿的這句話跳起來。

他腦中快速飄過了若幹個想法,努力按捺住了有些緊繃的心緒,開口發問:“大唐……怎麽突然想打吐蕃了?”

還突然想到讓他這邊一並參與發兵援助。

這和早年間協助大唐一起平定大小勃、平定入侵嶲州的一方詔王、平定邛部蠻族這些事情,一點都不一樣。

大小勃戰事之後,蒙舍詔得到了大唐的許可,吞並了古建寧國所統轄的白崖,擁有了一片富庶的領地。

對其他詔王的軍事行動進行打擊,讓他作為六大詔王之一的地位快速擡升,直到能壓制住其餘五方。

邛部叛亂被平定後,細邏奴趁機收取了不少邛部族人到自己的麾下,壯大他的國中戍守隊伍。

在發兵支援的同時,他都能從這樣近距離的配合作戰裏拿到足夠的好處。

但發兵吐蕃,卻顯然不是這樣……

唐璿:“鄰敵在側,又有進犯中原的想法,難道不應該打嗎?”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細邏奴頂著唐璿忽然嚴厲起來的質疑目光答道,“我只是覺得,從這個方向進攻吐蕃,是否與唐軍往日的調兵方略多有不同啊。”

細邏奴從沒將自己的眼睛只集中在面前的一畝三分地上,也就自然對吐蕃和大唐的接壤地界多有了解。

無論是從河湟谷地出日月山口發兵,還是從劍南松州出兵,都距離南詔還有很遠的距離,根本不應該出現讓南詔配合用兵之事。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唐璿的一聲冷笑,“我本以為,蒙舍詔王先立足在龍於圖城,後起家於邪龍川,應當對於地勢之利有著深刻的了解,怎麽倒是先問出了個愚蠢的問題。連你尚且不能想到大唐欲自西南動兵進軍吐蕃,吐蕃那頭又如何能做出有效的防衛,顯然要比其餘各路更為合適。”

“還是說——你確實想到了,但你不想投入人力物力做出聲援?”

蒙舍詔王連忙答道:“這倒不是。”

可他心中卻不由苦笑。聲援只需要表明態度,如今卻是真正意義上的支援,哪裏是能相提並論的。

偏偏這位來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官位不低的緣故,在語氣裏很有一番咄咄逼人的態度。“若是如此就好。我方的行軍大總管說,南詔向來表現聰明,很懂中原的一套國事往來的原則,應該不會做出個錯誤的判斷。”

蒙舍詔王問道:“什麽原則?”

“遠交近攻咯。”唐璿答道,在語氣裏渾然不覺,這話到底帶給了蒙舍詔王多大的壓力。

他還旋即又在請人繼續斟酒的動作後,漫不經心地朝著蒙舍詔王看來,“您覺得,大唐是遠,還是吐蕃是遠?”

蒙舍詔王:“……”

他該當慶幸,在此時的蒙舍城中,在外耕作的百姓恰好到了歸家之時,遵照著洱海的風俗唱起了山歌。那嘹亮悠遠的聲音一直飄進了他的王城之中,變成了今日宴席之間的伴奏。

也讓他在此時稍稍有些緊張的吞咽唾沫之聲被藏匿在了下頭,應當並未被外人發覺他的異常。

可饒是如此,對於唐璿提出的這個問題,他依然覺得有些難以回答。

遠交近攻這個方略,和他近年間在洱海地界上所做的確實相符,但當它被套用在吐蕃、大唐和他南詔之間,讓他從中選出個遠近來的時候,卻真像是個送命題!

吐蕃和大唐都與南詔接壤,按說誰跟南詔的距離都是一樣的。

若是他說大唐是遠,相應對於吐蕃采取的就是交戰態度,正符合大唐的訴求,卻也容易帶來另外一個問題。

距離大唐遠?天高皇帝遠的,誰知道他是不是真想做出什麽不法之舉。

大約是局勢緊急之時更容易誕生出妙招,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一般,臉上的神情舒緩了幾分,答道:“遠交近攻、尊王攘夷之道,用在春秋戰國這樣的諸侯國林立之時,才真能以此等言論評說,如今南詔所在的洱海,不過是大唐一隅,我這位蒙舍詔王名為國主,實為大唐的巍州刺史,合該與大唐同心殺敵,哪裏是按照什麽遠近關系來區分進攻與否的。”

見唐璿的臉上既有幾分對他這個答覆的意外,又流露出了幾分滿意之色,細邏奴當即心中一定,意識到自己的這一關算是過了。

他連忙趁機岔開了話題,“不知道唐軍此次需要我方出動多少兵馬?”

唐璿答道:“天子特許,此次戰事的大總管可自益州與山南西道調撥府兵兩萬有餘,同時可征發沿途官員參戰,確保糧道通暢,後勤無虞,至於南詔這邊……”

他頓了頓,接道:“再行調撥三千人隨同出征便已足夠了。”

三千人?

細邏奴心中暗罵了一聲。

這位唐刺史說得好生輕巧!

對於大唐來說,三千人著實不算多,可對於本就範圍不大的南詔來說,這三千人就是他的精銳了。

就算還有邪龍川境內的其餘各部兵馬,但用來支援大唐,總不能用那些次一等的貨色。

偏偏對方先說出的那幾句話簡直像是個擺在明面上的威脅。

以細邏奴看來,在唐璿話中所提到的這位大總管,在調兵權柄上明顯要比之前的姚將軍高出不少,尤其是那句“可征發沿途官員參戰”的話,仿佛就是在順著他提到的“巍州刺史”身份來說的。

倘若他拒絕的話,誰知道會不會出現什麽對方征討吐蕃不成,轉道來平南詔的事情。

邛部蠻族撐不住唐軍的進攻,他這位洱海詔王之一也同樣撐不住啊……

唐璿一邊飲酒下肚,一邊端詳著細邏奴的神情,確定此時的火候也已差不多了,繼續開口說道:“蒙舍詔王也不必覺得派遣出三千人是什麽麻煩事。唐軍出征吐蕃期間自會向嶲州征兵,留心於南部動靜,謹防南詔兵馬北上後,邪龍川境內局勢有變。”

“此外,我還聽聞,蒙舍詔境內是以食鹽和絹布作為交易的貨幣?”

蒙舍詔王點了點頭,“不知唐刺史為何忽然提及此事?”

唐璿的臉上掛上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此次作戰吐蕃,乃是為了阻斷其進攻吐谷渾。您應該知道的,藏巴高原之上最大的鹽池就在吐谷渾境內,若戰事得勝,自然不會讓蒙舍詔王空手而歸的。”

“你派出去的人多些,能搬回來的鹽鹵,不就也要比人少的情況下多些嗎?比起你近來為鹽井的開采權又與其餘各詔王開戰,哪個更劃算,你自己心中有數。”

雲南洱海地界上的鹽鹵產量其實足夠自給自足。

但要知道,當地的食鹽是以鹽井的形式存在的,而鹽井的分布和開采,對於正處擴張時期的蒙舍詔王來說既是寶藏,又是負累。

此前與益州大都督府的交好,只是讓他能從蜀中獲得絹布的低價購買權利,可像是食鹽這樣的東西,還是由大唐官方嚴格控制的。

現在這位唐刺史所說的話無疑是紮入了他的心坎要害之中。

以至於對方先前對他野心的精準剖析與國勢威逼,都像是他在為大唐做出應有的試探,也讓這最後一句“利誘”聽來好生順耳。

鹽池啊……

是了,倘若蒙舍詔王沒有記錯的話,在吐谷渾地界上的鹽,來自於鹽湖。那是記載之中食鹽可以直接從湖裏打撈的地方。

若是每個出征的將士都能帶上一石食鹽回來,他這南詔便能憑借著這份資源吸引到更多的得力人才,將其餘各方詔王全部吞並下去。

只是這份飽含覬覦的展望,顯然不適合在大唐來使的面前呈現出來。

他便僅僅是朝著唐璿問道:“那麽不知道,需要我這邊在何時起兵?”

“自然是越快越好!”唐璿起身答道,“若是蒙舍詔王趕不上唐軍的速度,在自唐軍橫跨雪山之前還未抵達,那便不勞你們隨軍遠征了,靠著益州大都督府的府兵也足夠完成這出作戰。”

“不過若當真如此的話……”

唐璿拍了拍蒙舍詔王的肩膀,像是以梁州刺史對巍州刺史做出了一句同僚之間的叮囑,將後半句話說在了不言之間。

若當真如此的話,到底是損失更多還是收益更多,希望蒙舍詔王能有個清楚的考量。

在經由了這樣的一番“勸說”後,蒙舍詔王既覺有一盆冷水澆在了他的頭上,讓他從此前順利的遠交近攻擴張中清醒了過來,又覺得,分明有另外的一把火點燃在了他的面前,讓他看到了繼續崛起的希望,也讓他……

勢必要答應唐軍的這次合作出戰!

當第二日他將唐璿送出蒙舍城的時候,他的問題只剩下了一個,“說起來,昨日款待來使匆忙,竟忘記問一個問題。不知道此次進攻吐蕃的大總管,是大唐的哪位大將?”

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參與到戰事之中,蒙舍詔王怎麽想都覺得,自己還是該當將利益最大化才好。

那便該當知道,他派遣出去的士卒要跟隨的是什麽人。

他糾結自己的選擇恰當與否糾結了一夜,唐璿這位來使倒是一夜好眠,看起來越發精神抖擻,讓蒙舍詔王在發問的同時很是心梗。

但他隨即就聽到了一個更讓他心梗的答案。

“正是我李唐陛下的女兒安定公主。蒙舍詔王莫要看她年幼,算起領兵的時間,她也已有兩年了,更是為我大唐覆滅百濟和高麗,立下了不世之戰功。”

細邏奴:“……”

不,他沒有懷疑安定公主能力的意思。

能讓唐璿這等人物前來出使南詔,在話中還對其推崇備至,絕不可能是個前來混個戰功的庸才,而應當真是這一路的指揮。

可在辭別了唐璿回到王城之中的時候,他還是越想越生氣,把兒子邏盛炎叫到面前,直接抄起竹棍就把人打了一頓。

邏盛炎覺得自己簡直冤枉透頂!明明前幾日跟蒙嶲詔之間發生爭端的時候,還是他負責前去平亂的,更是成功得勝歸來,還被父親向著其他人誇讚自己是後繼有人,怎麽現在又忽然對他生起氣來了!

他一邊躲一邊問道:“阿耶,我做錯什麽了啊!”

“永徽六年,我讓你和你妻子去長安朝賀,你妻子在路途中給你生下了個兒子,你也成功在那次出使中為我請封來了那個刺史的位置。”

邏盛炎:“對啊。這有什麽問題嗎?”

“這問題大了去了!”細邏奴提著竹棍發問,“你回來還說,皇後生在永徽五年的那位小公主也在那封後大典上見到過,算起來也就比你兒子大上一歲多。”

邏盛炎:“……?然後呢?”

細邏奴怒道:“人家都開始領兵打仗,統領到我們蒙舍詔的頭上來了,你兒子還在田地裏玩泥巴呢!”

這差別也未免太大了。

大到蒙舍詔王忍不住去想,自己想要繼續在洱海擴張的願景,是不是也沒有那麽容易實現。畢竟,光是在教子之事上,他就差了那大唐王朝太多。

別說他的孫子了,他這個今年剛滿二十九歲的兒子,也差了這位坐到行軍大總管位置上的大唐公主良多。

細邏奴將手中的竹棍一丟,說道:“這次發兵三千支援大唐,就由你領兵,別丟了我的臉。”

“還有……”見邏盛炎要轉頭去辦事,細邏奴連忙又補充了一句,“多帶點裝食鹽的筐子。”

去的時候裝軍糧,回來的時候都換成鹽!

若真能如此的話,這趟出兵不僅能打擊吐蕃,防止對方還有餘力從洱海入侵,還能給他們蒙舍詔爭取來足夠的利益。

他虧不了!

……

當然,李清月也虧不了!

吐谷渾地界上的鹽湖開采也是需要人力的。

南詔願意主動去當這個挖鹽工,又帶著滿腔的熱情前來協助她作戰,對她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事。

而對方挪走了這三千精兵,確實是讓留守益州大都督府的段寶元心中一松。

當南詔精兵與益州府兵會合在黎州的沫水之畔時,耳聞驚濤拍岸之聲,眼見自己面前陸續聚攏起來的兵卒,李清月不由順著江水上游看去,臉上閃過了一縷更為堅決的神色。

現在對她而言的難題,便只剩下了——順著沫水北上,進入到那高原之上。

希望她不會有什麽高原反應……吧?

這份擔心並未讓她在神情上有任何的變化。

自邏盛炎為首的南詔士卒和這些益州府兵的視角看去,這位過分年輕的主帥坐定於戰馬之上,在側過頭來之時分明是一派沈穩端方之態。

而後,她在隨隊的軍旗之下舉起了手。

“出兵!”

進軍的軍號隨著這一句口令被吹響。

仿佛是為了響應這場出兵,河對岸的廓清城也發出了一聲擂鼓助戰之聲。

這擂鼓與軍號混合在沫水在此地拐彎的拍岸之聲裏,形成了一種好生特殊的激昂信號。

在這樣的響動面前,他們或許會懷疑對方到底有無領軍之能,也或許會懷疑從這條路進入藏原到底是不是個正確的選擇,更會懷疑,在這場前往異鄉的進軍中他們會不會丟掉自己的性命,但這位主帥既已當先邁開這逆流而上的腳步,他們所做出的本能反應便是隨同她的腳步一起,朝著遠方的雪山而去。

青白之色的山嶺間,這一行軍隊逐漸展開成黑壓壓的一線。

不,或許還是有一點亮色的,正是那位主帥身上的赤紅色披風。

在段寶元自廓清城城頭朝著對岸望去的時候,隱約還能看到那一點亮色,在風中閃動了一瞬,仿佛是一點提前點起的引路燈。

他過了有會兒才將自己的視線收了回來,朝著下屬說道,“有時候真覺得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長史何出此言?”

段寶元搖了搖頭沒有答話。

他總不能和對方說,在望見這一行出征的隊伍進發的時候,他便想到了當年李清月將那一沓計劃書遞交到他面前的場景。

當時的他覺得,那所謂的“落實益州都督府醫療制度為懷柔政策”不過是個暫時性的過渡方案,卻沒想到會一實施就用了那麽多年。

彼時還需要用蹭馬車來前往蜀中的小公主已在今日有了親自領兵的權柄,踏上這一條危險與機遇並存的行軍之路。

而在那支隊伍之中的領路人裏,就有不少正是深受那醫療救治制度福澤的羌人!

這如何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命呢?

數年前種下的因,總是要結出成果的!

只希望公主此戰順遂吧。

算起來,這一出繞路雖然讓她多走了不少路程,多耽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但拉上了南詔的精兵作為輔佐,加上這一條入藏道路其實要比松州好走一些,最後算起來的時間應該不會差太多。

而此時,距離李清月起行離開長安,正好滿了一個月。

……

剛剛秣馬厲兵踏上征途的安定公主大概也想不到,僅僅是一個月的時間,長安城裏還能再鬧出點事端來。

還可能——不是一件小事。

……

“剛才是誰過去了?”

長安的鶴林寺內,身著素色僧尼衣衫的女子朝著前方的林蔭看去,覺得自己但凡沒有眼瞎的話,就應當並未瞧錯,方才確有一道深緋色的身影疾步穿過了林中小道,朝著鶴林寺深處而去。

雖說此地不禁外人造訪,但這等腳步匆匆到仿佛要避開人的情況,真是少見。

深緋色官服乃是當朝四品官員所穿,也本不該有這等失態的表現才對。

她的貼身宮人答道:“回稟昭容,我方才瞧見,應當是門下侍郎薛元超,他是去拜訪河東郡夫人的吧?”

原本該當被稱作蕭淑妃,如今被稱為蕭昭容的女子聽到這個答覆,依然沒有挪開朝著那個方向看去的目光,面上猶有幾分疑慮之色。

河東郡夫人乃是高祖李淵的妃嬪薛婕妤,和她蕭氏如今跟從的周國夫人同為陛下的乳母。

但相比於周國夫人的不問世事,秉性持正,薛婕妤顯然不是個安分的性格。

她脾性激烈、有心把持庶務在早年間就是出了名的,若非如此,也不會和被陛下扶持上位的武媚娘多生爭端,在她成為皇後的同年,被從宮中遷出改居鶴林寺出家。

哪怕陛下專門請了玄奘法師為其落發剃度,也無法改變,她同樣已淪為一個失敗者的事實。

蕭昭容凝眸:“我記得陛下前幾日頭風病又加重了,除了周國夫人外,河東郡夫人也被請入蓬萊宮去了一趟?”

宮人想了想,“好像是的。”

她忽然面色一變,一把拉上了宮人的手,“走!”

她總覺得此時薛元超的到訪不太對勁,在將近日的種種風聞結合在一起後,便有些說不上來的微妙。

雖說蕭昭容人已不在後宮之中,經由這八年變遷,早已被人當作了個幾乎不存在的角色,但她蘭陵蕭氏在朝堂之中依然存有不小的影響力,宋國公蕭瑀的侄子蕭鈞就在太子東宮之中任職,時常將消息送到她的面前。

她畢竟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兒子,和兩個年齡同樣不小的女兒,誰知道會不會忽然被卷入到政治風雲之中,讓她們和自己一並丟了性命。

就算已打定了主意繼續賴在周國夫人的庇護之下求生,蕭昭容也不敢完全將自己的命交到別人的手中。

“我們去聽聽消息。”

這事沒那麽難辦。

河東郡夫人本就因此前的立場糾葛,沒能和陛下的另外幾個乳母一般被敕封為一品夫人,只維系那個三品的品階,和她做婕妤之時並無區別,在隨侍的宮人數目上也少了一截。

她雖因薛元超的應約拜訪小心讓人看顧了周圍,卻不曾想到會橫空殺出一個蕭昭容蕭妤。

她也更沒想到,蕭妤平日裏只陪同周國夫人前來清修的時候會住在寺中,卻因時常到處走動,對於此地的布局很是清楚,在悄無聲息之間就已為自己尋到了個窺聽的好位置。

也得多虧她雖是多年茹素禮佛,總算沒將自己苛待到生病,還能憑借著本能用出點早年間學過的防身之術。

那隨同她在寺中行走的宮人在院外放風,她自己則很是沒形象地躲在了窗下的灌木叢中。

要不是此事說不定會牽連到她的身上,她才不給自己沒事找事。

若是讓旁人看到了她此刻的表現,誰還能想得到,她還是當年一度得到陛下盛寵的蕭淑妃。現在卻來“做賊”了。

她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就忽然聽到屋中傳來了動靜。

“姑母當真確定,陛下是有了廢後的想法?”

蕭妤目光一凜,下意識地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在驚聞這樣的消息之時會直接發出什麽聲響。

她也隨即就聽到屋中傳來了個女聲,“我不是方才都跟你說了嗎?陛下忽然病勢又急,我看著心疼,偏生有些人連他病都不讓他病個安穩!”

“陛下還是我親自看護著長大的,長孫皇後過世得早,對他來說,我等做保傅的,和半個母親有什麽分別。他眼下處處受制,向我訴苦,我又怎能置之不理呢?”

“陛下剛剛登基的時候,還曾經拿政務向我詢問,可這一轉眼之間,我已幽居鶴林寺多年。倘若陛下自此神武揚威,震懾寰宇也便罷了,然而如今……如今竟是皇後在主持六宮之餘將手伸到了陛下的面前。”

“元超,這難道不是你應當為陛下盡忠的時候嗎?”

薛元超沒有即刻回話。

他這位姑母的話,他很確信,他只能相信一半。

比如說,若要說她真對陛下有此等忠心與無私的關切,恐怕是不可能的。比起是真為了讓陛下能從武後的手中脫離控制,還不如說,她是想重新回到能對陛下施加影響力的時候。

陛下也未必真已將廢後之想直言於話中,但能被薛夫人稱為“哭訴”,顯然已非等閑情況。

但這些隱瞞無關大局,與河東薛氏希望能在朝堂上更進一步的訴求,顯然是吻合的。

他便不妨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姑母覺得我能做到什麽?”

薛夫人答道:“陛下的同胞妹妹城陽公主嫁給了你的同宗兄長薛伯玉,此人如今任職左奉宸衛將軍,乃是陛下面前的近臣,執掌禦前軍權,倘若真要有廢後之舉,你必須要去接觸一下此人。”

“倘若你那邊不行……城陽公主有禮佛之好,便由我來向她陳說利害,告訴她陛下的處境。她總不會偏幫於外人。”

“此外,便是由你來聯絡朝堂之中對武後存有反對之意的人。你此前不是就與我提到過上官儀嗎?若你將陛下心思有所動搖之事告知於他,我不相信他會全無所動。”

見薛元超臉上還有猶豫之色,甚至有往後退出一步的征兆,薛夫人連忙往前抓住了他的手。

“朝局有變的機會就在面前,你還在擔心什麽?倘若薛伯玉、上官儀均能參與到此事之中,那便是在禦前兵馬、朝堂宰相、皇室宗親之中均有支持之人,再有陛下的態度支持,扶持一位並非武後所出的皇子重歸太子之位,當有莫大的功業啊。”

不得不說,薛夫人帶來的消息確實對薛元超至關重要。此前上官儀就說,陛下態度不改,他將始終對臣子的提防大過那位皇後,可如今……

如今雖只顯露出了轉變的一角,卻已足夠讓人感到振奮。

他咬了咬牙,應道:“好!我去聯系人手。只是需要姑母近來多往蓬萊宮中走動一二。”

這鶴林寺修建在靠近舊宮的位置,還是有些往來不便。

好在陛下如今疾病驟發,又到了念舊情的時候,打著探病的旗號總是能多接觸到他的,也能及時順著陛下的想法往下挖掘。

薛元超心中揣著一件要緊事,自鶴林寺離開的時候也不免左右張望,生怕被人發現他的不妥。

卻未曾留意到,在他走後有一陣子,蕭妤才從隱匿之處慢慢走了出來,在和宮人會合後,快速地回返到了自己的住處。

“圖謀廢後?就因為陛下在病中向自己的乳母訴苦,他們就能想到繼續圖謀將武皇後給拉下去?”

蕭妤繃著臉在屋中走了個來回,思忖著此事,深覺對方的大膽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

這群人真是這麽多年了也沒改變想法,現在終於窺見了一個可能達成願景的機會,便像是蒼蠅看到生了縫的雞蛋一般撲了上去。

該說不說,倘若蕭妤沒那麽了解李治的話,她可能還真覺得,他們的謀劃頗有可行之處。

曾經受到權臣制約的天子,竟是在身體漸弱後轉而遭到了皇後的挾制,總該要想個破局之法的。

既要奪權,以圖壓制住這股“不正之風”,又已隱約向著外人透露出了自己的處境,做臣子的只要做好這個策應之事就好。

看看吧,這些支持廢後的,又有兵權又有朝堂之權,都是為陛下的前途殫精竭慮,合該在這個恰當的時候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宮人好奇問道:“昭容為何要如此擔心,這對您來說不是個機會嗎?”

“機會?”蕭妤冷笑了一聲,“我哪來的機會!”

陛下薄情寡恩,還很有些權衡利弊的帝王之念,要是真將他的這出訴苦完全當成真的來聽,甚至對他懷有什麽同情的想法,那才叫愚蠢。

而這數年間傳到她耳中的消息裏,武皇後此人也當真對得起陛下對她的倚重,不僅協助陛下鏟除了長孫無忌這些絆腳石,更是做得遠比一個皇後能做到的事情更多。

若說她會對此一無所覺,落到河東郡夫人以及薛元超等人的廢後陷阱之中,蕭妤也絕不相信。

當真如此的話,那真是對不起她和王皇後都輸在對方的手裏。

“說句冠冕堂皇一些的話,方今的局勢下也不是他們這些意圖投機之人該當上位的時候。”

那河東薛氏的二人說什麽為陛下著想,還不是因為方今的局面不能為他們所控制,讓他們不能平步青雲,想要成為新的權臣,哪裏是真要解救陛下於困境。

“說句自私一些的話,李忠已因巫蠱之事遭到了陛下的厭棄,就算真有機會廢後,他也很難重回太子之位。我怕他們……”

怕這群爭權奪利的小人算計上她的兒子!

做母親的,總是要為孩子謀求出一條生路的不是嗎?

無論是為了償還皇後當年的恩情也好,是為了給她自己和子女謀劃前程也罷,她都不能做出一個錯誤的選擇。

她轉頭朝著宮人吩咐,“速去將宣城公主請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