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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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這是謝明昭第一次殺人。
從世俗層面上來說, 她殺的這個人是個很簡單的惡人。從隨地吐痰到侮辱婦女，什麽都幹，就是不幹好事。
這其實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第一次殺人殺的便是一個無惡不作的人，這樣很好, 不會產生絲毫心理負擔。
事實上, 謝明昭也確實是這麽感覺的。
當她的劍尖貫穿男人的胸膛，當她眼睜睜看著男人緩緩t倒在自己眼前時, 當男人的鮮血噴灑在她身上時, 她其實是沒有多大感覺的。
一個人出生是多麽不容易, 活著又是多麽艱難, 但偏偏死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好人的血是熱的，惡人的血也是暖的，兩者並沒有什麽區別。
甚至於, 在謝明昭劍下, 殺掉一個好人或是一個惡人也沒有太大區別。
唯一的區別是看對方的實力如何。
殺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好人遠比殺掉一個實力超群的惡人簡單得多。
但好在這次謝明昭遇到的是一個沒有能力的惡人，所以她可以輕輕松松地，毫無心理負擔地殺掉對方，
只要她身後沒有出現那個牽著孤苦無依小孩的婦人的話。
說來可笑, 那男人口中沒有幾句實話, 偏偏說的那句“弱妻幼子”是真的。
所以，手持正義之劍的少女斬殺了無惡不作的壞人, 但卻給無意之中給無辜之人帶去了致命的傷害, 這大抵是話本裏最爛俗的覆仇橋段了吧？
“我無事。”
謝明昭回過神，用手拍了拍蕭煜放在自己肩上的手, 對他安撫一笑。
“你, 你為何要殺了我夫君？”
方才那個哭喊的婦人不知何時沖到兩人面前，用手指著謝明昭, 大聲呵斥道。
看那模樣，竟是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一般。
謝明昭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旁的蕭煜倒是先開口了。
“此人拐賣人口，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命，你倒是可以先說說為何不該殺？”
蕭煜的聲音清冽如碎玉，此刻倒是給了對方很大的壓迫感。
那婦人一楞，隨即哭喊得更厲害了，指著他們二人的手指也不由顫抖起來。
“好啊，你們，你們這是仗著我夫君已死，空口白牙便可隨意攀附汙蔑了。
你說我夫君那麽不堪，可有證據，可有政府文書！”
“你若要證據的話........”
蕭煜正皺著眉回話，卻忽然被謝明昭開口直接打斷了。
“我殺他，是因為他想要殺我。若我不及時出手，只怕現如今躺倒在地的人就是我了。”
那婦人聽到謝明昭這番言論，心中更是氣憤難當，正打算繼續辯解時，卻看見謝明昭直直向著她走過來。
少女面無表情，一雙眼冷冷望著她，唯有臉上的血痕甚是醒目。
那婦人看到這樣的謝明昭，竟一時害怕而吶吶無言。
“這位夫人。”
謝明昭語氣平平地開口道：
“你當真不知你丈夫是做什麽勾當的嗎？
你身上穿的是輕薄如蟬翼的絲綢，頭上戴的是價值連城的珠寶，你當真不知道這是從何而來嗎？”
那婦人不禁用手撫上自己的發簪，急匆匆道：
“這是哪裏來的道理，莫非穿戴這些東西的人就定是做了那些違法的勾當嗎？”
“是嗎？那夫人可否告訴我你夫君是做什麽的呢？”
“自...自然是做生意的！”
“是在這金陵城中做生意嗎？”
“沒錯！”
“那好。”
謝明昭微微一笑，繼續開口說道：
“我自幼在這金陵城中長大，有名的商販我雖不能全認識，可但凡稍加打聽也能得知。不如夫人你將你夫君的姓名告訴我，讓我去打聽一番？”
“這.......”
聽到這話，那夫人倒有些支支吾吾起來。
見此，謝明昭繼續開口道：
“對了，夫人。若是你們真是有名的商賈之家，又為什麽要在金陵城外建這麽一個樸素的小宅子呢，為什麽宅子裏連個下人都沒有呢？
最關鍵的是，夫人你知道我是如何被帶到這裏來的嗎？又或者說夫人你知道你身後不遠處的那個屋子裏為什麽會有那麽多被迷暈綁住的人嗎？”
謝明昭這一連串的問題直叫那婦人頭昏腦脹，不知如何開口作答。
“夫人，你若想要證據，那一滿屋子的人便都是證據。
都說夫妻至親，身為枕邊人，夫人你當真一點兒都不了解你口中的夫君究竟都幹了什麽嗎？”
“你——”
那婦人經此一問，頗有些惱羞成怒道：
“我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女子，又能做些什麽呢？”
“呵。”
緊隨而來的是蕭煜的一聲輕笑。
“你或許什麽都沒做，可是這並代表著你無辜。
你身上穿的，頭上戴的，你過得這番舒舒服服的日子，沒有一樣不來自你的夫君，也沒有一樣不沾染著這些真正無辜之人的鮮血。”
緊接著，他繼續冷冷道：
“在其位謀其政，任其職盡其責，世人皆不外乎如此。
你在什麽樣的位置，過得什麽樣的生活，便要承擔什麽樣的責任，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聽到這句話，謝明昭不由轉頭看了蕭煜一眼。
男人站得筆直，蕭蕭肅肅，皎皎如玉樹，眸色如墨，唯有發絲隨風而動。
而在這一片墨色中，謝明昭一楞，她看到的不是蕭煜對這婦人說的話，而是這是他對自己說的話。
不過眨眼的功夫，她便什麽都看不清了，連這墨色也消失殆盡。
“蕭煜....我去關押著人的屋子裏看看，這兒就交給你處理吧。”
謝明昭直覺蕭煜的情緒不算太好，於是主動開口暫且離開了此處。
“嗯。”
謝明昭推門進去的那剎，終於聽見了男人應允的聲音隨風而來。
入夜漸微涼，簌簌樹葉從謝明昭頭頂飄下，慢悠悠地打著旋兒落到了地上。
謝明昭此刻正坐在石桌前，用手托著腮，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個石桌是在一個寬敞的庭院中，裏面小橋流水，好不愜意。
而這個庭院就是蕭煜目前下榻的地方。
該怎麽說呢，只能說王爺不愧是王爺，就算是出了京城，排場還是很大的。
不，不對，說起來蕭煜此次出京也是同她一樣需要隱瞞自己身份的。
現在倒是不能叫他王爺了，但要認真說起來的話，謝明昭也沒老實叫過他幾次王爺。
謝明昭隨手抓起一片飄在半空的落葉，漫不經心地這樣想著。
據白日裏蕭煜所說，他此番來金陵是追查先前圍獵遇刺一事，經過先前種種調查，他好不容易追查到遇刺一事背後是有組織的，而他又順藤摸瓜，發現這個組織竟涉及到人口拐賣的事情，這才碰巧跟自己撞上了。
至於先前那個彪形大漢，蕭煜早已遣李雲閑去抓捕他了。此事的善後，他應當也會處理好，接下來的事情也應當不勞自己操心了。
自己如今身無分文，又恰逢蕭煜邀請，謝明昭如今就暫住在蕭煜的住處。
反正他的住處這麽氣派，想來再住十個謝明昭也不是問題。
至於謝明昭自己，她沒有深究蕭煜為何會出現在此處的原因，就像蕭煜並沒有深究她為何會出現在此處的原因一樣。
“啪嗒”一聲，謝明昭忽然聽到有物體放在石桌上的聲音。
她不由轉頭一看，發覺原來是蕭煜來了。
男人披著一身月色而來，提來一壺清酒，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開口道：
“你想喝酒嗎？”
“喝酒做什麽？是為了什麽呢？”
蕭煜擺出兩只小酒杯，將壺中清酒倒了進去，杯中頓時盈滿了一汪月色。
他將其中一只酒杯遞給了謝明昭，淡淡開口道：
“就當是，為了慶祝吧。”
慶祝什麽？
慶祝她今日第一次殺人嗎？
仿佛是知道謝明昭心中所想，蕭煜自己先抿了口酒，說道：
“你這是第一次殺人吧？”
謝明昭卻沒有順著他的話回答，只是用手指摩擦著杯口，提出另一個問題。
“蕭煜，我聽聞你曾當過將軍，那麽，你第一次殺人時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沒有感覺。”
“是嗎？”
謝明昭微微笑了下，接著說道：
“那真是很巧呢，我今日也是沒有一點感覺。”
“怎麽說呢，砍人如切菜，說起來不過就是那麽一剎的事情。”
謝明昭索性舉起酒杯，主動湊近跟蕭煜碰了個杯。
“不如敬一杯吧，嗯.....就當是為了我們倆這點小小的相似。”
隨後，謝明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替自己新斟了一杯，才慢悠悠地繼續開口道：
“但其實我是有些害怕，但害怕的並不是殺人這件事，害怕的是我自己的反應。
我外祖是將軍，我自幼又習武，就算我沒親自殺過人，但也聽過見過不少這樣的事情。
我從前也時常會想，我會在什麽時候真的做出這t種事情呢？”
謝明昭這時候又將杯中酒飲盡，再次斟滿，然後端著酒杯站起來，倚靠在身後的老樹上。
她擡頭看著天上的月亮，輕輕道：
“今日我殺的那個人死不足惜，連帶著他的妻兒也並不那樣清白。按理說，替天行道，行正義之事，我並沒有錯處。
但是，當他的妻兒出現的那刻，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我殺他的那刻，心中並沒有想著替天行道，而是我不殺他，他便會殺我。
因此，我必殺他。”
這時候，謝明昭又慢慢走近，湊近蕭煜，盯著他，仔細而又認真地說道：
“所以，你明白嗎？
今日想殺我的無論是何人，無論是善人還是惡人，我都會下手的。
得知此事時，我很驚訝，驚訝於原來自己是這樣一個人。原來我是一個如此不把人命當回事的人嗎？”
當然不是。
對於一個有道德的人來說，堅守道德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哪怕為此付出生命；但違背道德卻是件很困難的事情，經常會讓他們陷入比喪命更為痛苦的困境之中。
但其實，這樣的人是個好人，卻不一定是個能做好事的人。
蕭煜看著眼前少女略帶迷茫的眼神，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於是他開口說道：
“謝明昭，你說若有一日，為了救百人的性命，你必須殺掉十個無辜的好人，你說你是殺還是不殺？”
“但是.......”
“沒有但是，你只說是殺還是不殺即可。”
“”
謝明昭沒有答話，滿臉猶豫，顯然是陷入了糾結之中。
她本想問，難道沒有更好的，兩全其美的方法嗎？
可她還沒問出口，心中便已知曉了答案。
沒有，沒有這種辦法。
你以為好的，孤註一擲的方法往往會使事情陷入一個更糟的境地。
看到謝明昭不答，蕭煜又開口講起了一件往事。
那還是蕭煜在跟北戎打仗時發生的一件事。
那個時候，雙方正打算在大漠中交戰。大漠黃沙漫天，是一個極其容易迷失方向的地方。
雙方都難以摸清對方主力駐紮的營地。
一次，蕭煜率領小隊外出探查時，不慎遭遇流沙，是附近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莊裏的人救了他。
那個小村莊的人世代生活在這大漠中，對大漠的各種危險，方位都很熟悉。
人也是很純補善良的，至少據當時的蕭煜所知，這個村莊之人隱於大漠，向來不摻和大梁跟北戎的戰爭。
那時，蕭煜的小隊都身受重傷，被這個村莊之人帶回村莊救助。而他們也根據這個小隊的服飾推斷出了這是支屬於大梁的軍隊。
其實當時便有士兵向蕭煜建議過為避免洩露行蹤，應當將知情之人滅口。
畢竟，只有死人才能更好地保守秘密。
但蕭煜當時並未采納這個提議，反而傷好後給予他們錢財，以做回報。
可意外偏偏就這樣發生了。
其實救助蕭煜的那戶人家並未走漏風聲，只可惜村子就這麽大，什麽事情想要打聽總有方法可以知道。
當時誰也沒想到，村子裏會有人貪圖北戎的錢財，而仗著自己對大漠的熟悉程度，偷偷摸摸找到了大梁軍隊紮營之處。
而當天晚上，大梁軍隊慘遭北戎突襲，一夜之間竟犧牲了數千人。
那村子裏的人的確大多善良純樸，只不過出了那樣一個人，便讓大梁損失了數千精兵良將。
要是蕭煜一早采納那個士兵滅口的建議，大梁此禍便可避免。
數百人跟數千人，孰輕孰重呢？
這數百人難道個個都有罪嗎？他們大部分不都是良善之人嗎？
那數千人難道就該死嗎？他們的故鄉也有著數不清的親人在等著他們歸來，只可惜等到的只能是一捧骨灰。
“所以呢？”
謝明昭吃多了酒，面色有些緋紅，膽子也大上許多。
她拽起蕭煜的衣袖，執拗地問道：
“你說這件事是想告訴我什麽呢？”
“我想告訴你的第一件事是，人命並不可貴，死亡更是隨處可見。”
蕭煜沒有讓謝明昭松開自己的衣袖，反而伸手摘下她發梢的一片樹葉。
“正因為我一念之差，數千人喪生。但倘若我決意滅口，那村莊數百人將會死去，而大梁數千人得以存活。”
蕭煜扶著謝明昭的肩膀，認真地看著她，冷酷甚至帶有些許殘酷道：
“你可以明白嗎？我一念之間，便是數百人或者是數千人的命運。
有時候，人命並不如你想象得那樣值錢，它必然要讓步於更重要的事情。
比如，大局抑或是更多的人命。”
“第二件事是這世道便是如此，不是你殺別人，便是別人把你殺掉。
現在確實是百姓安樂，衣食無憂的時候，可是你會甘於待在這平淡的市井，乏味的宮闈之中嗎？
而當你接觸到這世上的另一面時，你就必須接受先下手為強的道理。
你死，抑或是他亡，這才是常態。”
蕭煜面無表情地說完這一大段話，看著手中這一汪清冽月色，隨後仰頭將其一飲而盡。
這酒清甜，但飲快便容易上頭。
兩人此時都說了這麽大一段話，身上早已汗涔涔的。
略帶醉意的少女依舊拽著蕭煜的衣袖，一雙眼濕漉漉地望著他。
“只能如此嗎？”
蕭煜聽到自己用冷冽的嗓音，頗為不近人情地開口。
“只能如此。”
“是嗎.......”
謝明昭此時醉意上頭，一邊喃喃說著些什麽，一邊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可是......”
少女此刻醉得徹底，她想反駁蕭煜，可又不知從何說起。
她只能攜著淡淡酒香，拽起眼前這個人的領口，湊近他，在他耳邊堅定而又緩慢地開口道：
“可是，我不願如此。”
蕭煜只能感到自己耳邊有一股熱風吹來，只熏得他耳尖發紅。
他酒量向來不錯，如今卻是也有了兩分醉意。
因少女的突然湊近，他雙手只能虛虛扶在少女的腰間，少女清甜的氣息正縈繞在他周身，讓他不免微怔。
隨後，謝明昭頭一歪，竟是不勝酒力，睡了過去。
而他也只能擁這一腔醉意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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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謝明昭第一次殺人。
從世俗層面上來說, 她殺的這個人是個很簡單的惡人。從隨地吐痰到侮辱婦女，什麽都幹，就是不幹好事。
這其實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第一次殺人殺的便是一個無惡不作的人，這樣很好, 不會產生絲毫心理負擔。
事實上, 謝明昭也確實是這麽感覺的。
當她的劍尖貫穿男人的胸膛，當她眼睜睜看著男人緩緩t倒在自己眼前時, 當男人的鮮血噴灑在她身上時, 她其實是沒有多大感覺的。
一個人出生是多麽不容易, 活著又是多麽艱難, 但偏偏死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好人的血是熱的，惡人的血也是暖的，兩者並沒有什麽區別。
甚至於, 在謝明昭劍下, 殺掉一個好人或是一個惡人也沒有太大區別。
唯一的區別是看對方的實力如何。
殺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好人遠比殺掉一個實力超群的惡人簡單得多。
但好在這次謝明昭遇到的是一個沒有能力的惡人，所以她可以輕輕松松地，毫無心理負擔地殺掉對方，
只要她身後沒有出現那個牽著孤苦無依小孩的婦人的話。
說來可笑, 那男人口中沒有幾句實話, 偏偏說的那句“弱妻幼子”是真的。
所以，手持正義之劍的少女斬殺了無惡不作的壞人, 但卻給無意之中給無辜之人帶去了致命的傷害, 這大抵是話本裏最爛俗的覆仇橋段了吧？
“我無事。”
謝明昭回過神，用手拍了拍蕭煜放在自己肩上的手, 對他安撫一笑。
“你, 你為何要殺了我夫君？”
方才那個哭喊的婦人不知何時沖到兩人面前，用手指著謝明昭, 大聲呵斥道。
看那模樣，竟是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一般。
謝明昭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旁的蕭煜倒是先開口了。
“此人拐賣人口，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命，你倒是可以先說說為何不該殺？”
蕭煜的聲音清冽如碎玉，此刻倒是給了對方很大的壓迫感。
那婦人一楞，隨即哭喊得更厲害了，指著他們二人的手指也不由顫抖起來。
“好啊，你們，你們這是仗著我夫君已死，空口白牙便可隨意攀附汙蔑了。
你說我夫君那麽不堪，可有證據，可有政府文書！”
“你若要證據的話........”
蕭煜正皺著眉回話，卻忽然被謝明昭開口直接打斷了。
“我殺他，是因為他想要殺我。若我不及時出手，只怕現如今躺倒在地的人就是我了。”
那婦人聽到謝明昭這番言論，心中更是氣憤難當，正打算繼續辯解時，卻看見謝明昭直直向著她走過來。
少女面無表情，一雙眼冷冷望著她，唯有臉上的血痕甚是醒目。
那婦人看到這樣的謝明昭，竟一時害怕而吶吶無言。
“這位夫人。”
謝明昭語氣平平地開口道：
“你當真不知你丈夫是做什麽勾當的嗎？
你身上穿的是輕薄如蟬翼的絲綢，頭上戴的是價值連城的珠寶，你當真不知道這是從何而來嗎？”
那婦人不禁用手撫上自己的發簪，急匆匆道：
“這是哪裏來的道理，莫非穿戴這些東西的人就定是做了那些違法的勾當嗎？”
“是嗎？那夫人可否告訴我你夫君是做什麽的呢？”
“自...自然是做生意的！”
“是在這金陵城中做生意嗎？”
“沒錯！”
“那好。”
謝明昭微微一笑，繼續開口說道：
“我自幼在這金陵城中長大，有名的商販我雖不能全認識，可但凡稍加打聽也能得知。不如夫人你將你夫君的姓名告訴我，讓我去打聽一番？”
“這.......”
聽到這話，那夫人倒有些支支吾吾起來。
見此，謝明昭繼續開口道：
“對了，夫人。若是你們真是有名的商賈之家，又為什麽要在金陵城外建這麽一個樸素的小宅子呢，為什麽宅子裏連個下人都沒有呢？
最關鍵的是，夫人你知道我是如何被帶到這裏來的嗎？又或者說夫人你知道你身後不遠處的那個屋子裏為什麽會有那麽多被迷暈綁住的人嗎？”
謝明昭這一連串的問題直叫那婦人頭昏腦脹，不知如何開口作答。
“夫人，你若想要證據，那一滿屋子的人便都是證據。
都說夫妻至親，身為枕邊人，夫人你當真一點兒都不了解你口中的夫君究竟都幹了什麽嗎？”
“你——”
那婦人經此一問，頗有些惱羞成怒道：
“我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女子，又能做些什麽呢？”
“呵。”
緊隨而來的是蕭煜的一聲輕笑。
“你或許什麽都沒做，可是這並代表著你無辜。
你身上穿的，頭上戴的，你過得這番舒舒服服的日子，沒有一樣不來自你的夫君，也沒有一樣不沾染著這些真正無辜之人的鮮血。”
緊接著，他繼續冷冷道：
“在其位謀其政，任其職盡其責，世人皆不外乎如此。
你在什麽樣的位置，過得什麽樣的生活，便要承擔什麽樣的責任，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聽到這句話，謝明昭不由轉頭看了蕭煜一眼。
男人站得筆直，蕭蕭肅肅，皎皎如玉樹，眸色如墨，唯有發絲隨風而動。
而在這一片墨色中，謝明昭一楞，她看到的不是蕭煜對這婦人說的話，而是這是他對自己說的話。
不過眨眼的功夫，她便什麽都看不清了，連這墨色也消失殆盡。
“蕭煜....我去關押著人的屋子裏看看，這兒就交給你處理吧。”
謝明昭直覺蕭煜的情緒不算太好，於是主動開口暫且離開了此處。
“嗯。”
謝明昭推門進去的那剎，終於聽見了男人應允的聲音隨風而來。
入夜漸微涼，簌簌樹葉從謝明昭頭頂飄下，慢悠悠地打著旋兒落到了地上。
謝明昭此刻正坐在石桌前，用手托著腮，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個石桌是在一個寬敞的庭院中，裏面小橋流水，好不愜意。
而這個庭院就是蕭煜目前下榻的地方。
該怎麽說呢，只能說王爺不愧是王爺，就算是出了京城，排場還是很大的。
不，不對，說起來蕭煜此次出京也是同她一樣需要隱瞞自己身份的。
現在倒是不能叫他王爺了，但要認真說起來的話，謝明昭也沒老實叫過他幾次王爺。
謝明昭隨手抓起一片飄在半空的落葉，漫不經心地這樣想著。
據白日裏蕭煜所說，他此番來金陵是追查先前圍獵遇刺一事，經過先前種種調查，他好不容易追查到遇刺一事背後是有組織的，而他又順藤摸瓜，發現這個組織竟涉及到人口拐賣的事情，這才碰巧跟自己撞上了。
至於先前那個彪形大漢，蕭煜早已遣李雲閑去抓捕他了。此事的善後，他應當也會處理好，接下來的事情也應當不勞自己操心了。
自己如今身無分文，又恰逢蕭煜邀請，謝明昭如今就暫住在蕭煜的住處。
反正他的住處這麽氣派，想來再住十個謝明昭也不是問題。
至於謝明昭自己，她沒有深究蕭煜為何會出現在此處的原因，就像蕭煜並沒有深究她為何會出現在此處的原因一樣。
“啪嗒”一聲，謝明昭忽然聽到有物體放在石桌上的聲音。
她不由轉頭一看，發覺原來是蕭煜來了。
男人披著一身月色而來，提來一壺清酒，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開口道：
“你想喝酒嗎？”
“喝酒做什麽？是為了什麽呢？”
蕭煜擺出兩只小酒杯，將壺中清酒倒了進去，杯中頓時盈滿了一汪月色。
他將其中一只酒杯遞給了謝明昭，淡淡開口道：
“就當是，為了慶祝吧。”
慶祝什麽？
慶祝她今日第一次殺人嗎？
仿佛是知道謝明昭心中所想，蕭煜自己先抿了口酒，說道：
“你這是第一次殺人吧？”
謝明昭卻沒有順著他的話回答，只是用手指摩擦著杯口，提出另一個問題。
“蕭煜，我聽聞你曾當過將軍，那麽，你第一次殺人時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沒有感覺。”
“是嗎？”
謝明昭微微笑了下，接著說道：
“那真是很巧呢，我今日也是沒有一點感覺。”
“怎麽說呢，砍人如切菜，說起來不過就是那麽一剎的事情。”
謝明昭索性舉起酒杯，主動湊近跟蕭煜碰了個杯。
“不如敬一杯吧，嗯.....就當是為了我們倆這點小小的相似。”
隨後，謝明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替自己新斟了一杯，才慢悠悠地繼續開口道：
“但其實我是有些害怕，但害怕的並不是殺人這件事，害怕的是我自己的反應。
我外祖是將軍，我自幼又習武，就算我沒親自殺過人，但也聽過見過不少這樣的事情。
我從前也時常會想，我會在什麽時候真的做出這t種事情呢？”
謝明昭這時候又將杯中酒飲盡，再次斟滿，然後端著酒杯站起來，倚靠在身後的老樹上。
她擡頭看著天上的月亮，輕輕道：
“今日我殺的那個人死不足惜，連帶著他的妻兒也並不那樣清白。按理說，替天行道，行正義之事，我並沒有錯處。
但是，當他的妻兒出現的那刻，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我殺他的那刻，心中並沒有想著替天行道，而是我不殺他，他便會殺我。
因此，我必殺他。”
這時候，謝明昭又慢慢走近，湊近蕭煜，盯著他，仔細而又認真地說道：
“所以，你明白嗎？
今日想殺我的無論是何人，無論是善人還是惡人，我都會下手的。
得知此事時，我很驚訝，驚訝於原來自己是這樣一個人。原來我是一個如此不把人命當回事的人嗎？”
當然不是。
對於一個有道德的人來說，堅守道德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哪怕為此付出生命；但違背道德卻是件很困難的事情，經常會讓他們陷入比喪命更為痛苦的困境之中。
但其實，這樣的人是個好人，卻不一定是個能做好事的人。
蕭煜看著眼前少女略帶迷茫的眼神，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於是他開口說道：
“謝明昭，你說若有一日，為了救百人的性命，你必須殺掉十個無辜的好人，你說你是殺還是不殺？”
“但是.......”
“沒有但是，你只說是殺還是不殺即可。”
“”
謝明昭沒有答話，滿臉猶豫，顯然是陷入了糾結之中。
她本想問，難道沒有更好的，兩全其美的方法嗎？
可她還沒問出口，心中便已知曉了答案。
沒有，沒有這種辦法。
你以為好的，孤註一擲的方法往往會使事情陷入一個更糟的境地。
看到謝明昭不答，蕭煜又開口講起了一件往事。
那還是蕭煜在跟北戎打仗時發生的一件事。
那個時候，雙方正打算在大漠中交戰。大漠黃沙漫天，是一個極其容易迷失方向的地方。
雙方都難以摸清對方主力駐紮的營地。
一次，蕭煜率領小隊外出探查時，不慎遭遇流沙，是附近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莊裏的人救了他。
那個小村莊的人世代生活在這大漠中，對大漠的各種危險，方位都很熟悉。
人也是很純補善良的，至少據當時的蕭煜所知，這個村莊之人隱於大漠，向來不摻和大梁跟北戎的戰爭。
那時，蕭煜的小隊都身受重傷，被這個村莊之人帶回村莊救助。而他們也根據這個小隊的服飾推斷出了這是支屬於大梁的軍隊。
其實當時便有士兵向蕭煜建議過為避免洩露行蹤，應當將知情之人滅口。
畢竟，只有死人才能更好地保守秘密。
但蕭煜當時並未采納這個提議，反而傷好後給予他們錢財，以做回報。
可意外偏偏就這樣發生了。
其實救助蕭煜的那戶人家並未走漏風聲，只可惜村子就這麽大，什麽事情想要打聽總有方法可以知道。
當時誰也沒想到，村子裏會有人貪圖北戎的錢財，而仗著自己對大漠的熟悉程度，偷偷摸摸找到了大梁軍隊紮營之處。
而當天晚上，大梁軍隊慘遭北戎突襲，一夜之間竟犧牲了數千人。
那村子裏的人的確大多善良純樸，只不過出了那樣一個人，便讓大梁損失了數千精兵良將。
要是蕭煜一早采納那個士兵滅口的建議，大梁此禍便可避免。
數百人跟數千人，孰輕孰重呢？
這數百人難道個個都有罪嗎？他們大部分不都是良善之人嗎？
那數千人難道就該死嗎？他們的故鄉也有著數不清的親人在等著他們歸來，只可惜等到的只能是一捧骨灰。
“所以呢？”
謝明昭吃多了酒，面色有些緋紅，膽子也大上許多。
她拽起蕭煜的衣袖，執拗地問道：
“你說這件事是想告訴我什麽呢？”
“我想告訴你的第一件事是，人命並不可貴，死亡更是隨處可見。”
蕭煜沒有讓謝明昭松開自己的衣袖，反而伸手摘下她發梢的一片樹葉。
“正因為我一念之差，數千人喪生。但倘若我決意滅口，那村莊數百人將會死去，而大梁數千人得以存活。”
蕭煜扶著謝明昭的肩膀，認真地看著她，冷酷甚至帶有些許殘酷道：
“你可以明白嗎？我一念之間，便是數百人或者是數千人的命運。
有時候，人命並不如你想象得那樣值錢，它必然要讓步於更重要的事情。
比如，大局抑或是更多的人命。”
“第二件事是這世道便是如此，不是你殺別人，便是別人把你殺掉。
現在確實是百姓安樂，衣食無憂的時候，可是你會甘於待在這平淡的市井，乏味的宮闈之中嗎？
而當你接觸到這世上的另一面時，你就必須接受先下手為強的道理。
你死，抑或是他亡，這才是常態。”
蕭煜面無表情地說完這一大段話，看著手中這一汪清冽月色，隨後仰頭將其一飲而盡。
這酒清甜，但飲快便容易上頭。
兩人此時都說了這麽大一段話，身上早已汗涔涔的。
略帶醉意的少女依舊拽著蕭煜的衣袖，一雙眼濕漉漉地望著他。
“只能如此嗎？”
蕭煜聽到自己用冷冽的嗓音，頗為不近人情地開口。
“只能如此。”
“是嗎.......”
謝明昭此時醉意上頭，一邊喃喃說著些什麽，一邊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可是......”
少女此刻醉得徹底，她想反駁蕭煜，可又不知從何說起。
她只能攜著淡淡酒香，拽起眼前這個人的領口，湊近他，在他耳邊堅定而又緩慢地開口道：
“可是，我不願如此。”
蕭煜只能感到自己耳邊有一股熱風吹來，只熏得他耳尖發紅。
他酒量向來不錯，如今卻是也有了兩分醉意。
因少女的突然湊近，他雙手只能虛虛扶在少女的腰間，少女清甜的氣息正縈繞在他周身，讓他不免微怔。
隨後，謝明昭頭一歪，竟是不勝酒力，睡了過去。
而他也只能擁這一腔醉意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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