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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青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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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青萍

皇帝上寶華寺祈福這日, 是欽天監算的黃道吉日,原該諸事皆宜萬事順遂,半路卻出了岔子。

一位七旬老翁突然沖到儀仗前, 大聲哭喊, “陛下, 百姓苦啊!”

戶部尚書燕淩岳此刻腸子都悔青了,這老頭他見過, 攔過他的馬車不說, 還上門鬧, 後悔當時沒找人料理了, 埋下如此禍患。

隊伍陷入一陣慌亂, 王巖沈聲發令,“把沖撞聖駕之人抓起來, 若聖駕有失, 你們這些人的腦袋也不必留了。”

是王巖一慣的風格,別說官差,連官員都發怵。

一列官差攔在聖駕前, 兩名官差扭住老翁的手反剪背後。

老翁年事雖高, 但做慣了農活, 筋骨仍強健, 奮力掙紮中,竟然掙松了官差的手,再一次撲向聖駕。

“陛下,老朽有冤情要訴,天大的冤情, 要訴。”

他一字一頓,中氣十足, 喊聲直沖雲霄。

燕淩岳鼓起眼高聲呼喝,“沖撞聖駕,恐是刺客,拖到一旁亂棍打死了事。”

兩側人群中傳來竊竊私語,一個七旬老頭能當什麽刺客?還不知道要做什麽就要亂棍打死。

官差也怕出岔子,忙強行把老頭拖到一側。

“慢著。”

內侍撩開繡滿龍紋的明黃帷幔,身著玄色冕服頭戴冕冠的年輕天子在宮人的攙扶下,步下玉輦,所有目光都集中於一處。

若不是七旬老翁豁出命阻攔聖駕,這其中的大部分人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天子真容。

王巖走上前來,“陛下,這老兒驚擾聖駕,罪該萬死,但祈福為大,繼續耽誤下去,恐誤了吉時。”

李奇微微側目,垂於冕冠前的十二旒微微晃動。

“太尉難道沒聽見那老者在叫苦喊冤嗎?天子當愛民如子,有什麽能大得過老百姓的苦處?將人帶上來,朕倒要聽聽,到底是為何事叫苦。”

儀仗中,某些官員偷偷對了個眼色。

康立群親自上前將人帶過來,為保障天子安危,六名侍衛攔在中間。

李奇溫聲道,“老人家,何事叫苦?”

白發老翁從人墻的縫隙裏看見天子真容,熱淚大滴大滴從眼眶中滴落,猛然間匍匐下跪,以額觸地,叩了驚天撼地的三記響頭。

“老人家,不可。”

李奇趕緊上前想要扶他起來,卻被忠心護主的侍衛擋了回去。

“陛下,這等事屬下們代勞就是。”

左側居首的侍衛上前扶起了老翁。

李奇的姿態老百姓都看在眼裏,又交頭接耳地誇起天子的德行來。

李奇諄諄引導,“老人家,到底有什麽苦處?”

老翁老淚縱橫,“先帝大興土木,賦役苛重,已經將百姓壓得喘不過來氣,為何陛下當政後,不僅田賦不降反增,還要加收名目,農戶交不滿糧食,為了拿銀子補上差額,當官的竟然逼農戶賣兒賣女,天子此舉,是要逼死咱們梓州的老百姓啊!”

不待官員發聲,先有老百姓為天子鳴不平。

“老人家此言何意?誰人不知陛下登基後,將田賦從十稅一降為了三十稅一,不降反增,加收名目又是從何說起?”

白發老翁一瞬間有些發懵。

“何時降的三十稅一?為何梓州的百姓都不知曉?”

燕淩岳感受到天子淩厲的視線向自己投來,嚇出一身冷汗,強自鎮定。

“胡言亂語,減稅敕書早已詔下各省各地,又怎會獨獨漏了梓州?”

白發老翁傲然昂首,“老朽指天起誓,若有半句虛言,我陳家子嗣永絕。”

這在子嗣傳承大過天的民間,已是駭人聽聞的毒誓了。

李奇目光如炬,“好,很好,今日當著京州萬民,朕也以先祖英名起誓,此事定然會查個水落石出,還梓州百姓一個公道。”

一言激起千層浪,民心振奮,百姓紛紛高呼“陛下萬歲”。

先帝昏庸無道,他們已經受夠了剝削壓迫,急需明君當政,而這位天子令他們看到了希望,相信他們一定能盼來一個吃得飽飯睡得好覺的太平盛世。

李奇命心腹護老翁安全,眼看吉時將至,他剛準備折身回到玉攆中,繼續前往寶華寺。

又一變故接踵而至。

一名男子渾身浴血,英勇非凡,不顧層層官差阻攔,硬是沖到了天子親衛近前,被親衛的兵刃攔截。

“再往前一步,必讓你血濺當場。”

親衛的使命便是護天子周全,不容有失。

那男子能沖到此處已經豁出去了大半條命,此刻已然奄奄一息。

他從懷裏摸出一本血跡斑斑的冊子出來,雙手捧著,頂在頭頂。

“陛下,草民也有冤情要訴。”

李奇回身,命令親衛,“不要為難他,將東西呈上來。”

親衛便捧著冊子呈給李奇。

李奇接過來,“此為何物?”

先前白發老翁在大庭廣眾下申冤訴苦,已讓一些官員惴惴不安,現在這個渾身是血的男人,不,應該說是他手上的東西令他們如墜冰窟,他們都未看見裏面記錄的內容,但人在大難臨頭前總會產生強烈的預感。

那是他們的催命符。

男人堅持到這裏,已是強弩之末,咳出一大口血沫,他擡手狠狠一擦,拱手抱拳,“潁州大水,朝廷播下賑災糧款,仍然餓死百姓數萬計。潁州司馬拼死將這本名冊交到我手裏,裏面記錄了貪汙賑災款的官員名單,請陛下為萬具餓死骨和不畏強權冒死讓真相大白天下的烈士們主持公道。”

霎時間,人群失去聲響,一些官員面如死灰。

話音剛落,男子倒地不起,親衛上前探其鼻息,縮回手指,一臉凝重地向李奇稟報,“沒氣了。”

李奇捏著名冊的手上奮出青筋,一場風暴在冷眸裏醞釀成勢,咬緊牙槽擠出四個字。

“厚葬,回t宮。”

祈福路上變故叢生,禦駕未曾抵達山門便半途折返,對於欽天監來說,實在是不好的預兆。

先還晴好的天氣,忽然間變了臉色,厚重陰雲翻滾,不多時,便下起暴雪來。

朝堂上,文武百官跪了一地。

李奇沒有大發雷霆,把戶部剛剛送來的一本奏折隨便得扔在桌案上,用幾乎平靜的語氣緩緩道來。

“朕繼位後,憐惜民生多艱,明明已將稅賦一降再降,就這樣,還是照樣有人給朕哭收稅難。現在老百姓告狀告到朕面前來了,一個梓州,賦稅竟然比江南重鎮還繁重,老百姓被逼賣兒賣女交稅補稅,而戶部上呈的奏報裏,年年稅都收不齊,朕倒要問問”

倏然間,李奇勃然大怒,一掌拍在紫檀木禦案上。

“稅哪兒去了?錢哪兒去了?”

百官紛紛匍匐在地,噤若寒蟬。

天子之怒沒有等來回應,李奇點了點排排頭顱中的一顆。

“戶部尚書,你來解釋。”

燕淩岳心驚肉跳,不敢擡頭。

“敕書發至全國各地,原本該上行下效,梓州的地方官卻枉顧法治,欺上瞞下中飽私囊,性質之惡劣,絕不可姑息。”

李奇垂眸看著那顆礙眼的後腦勺,冷嗤一聲,“你便沒有錯處了?”

燕淩岳手心一把汗,勉力鎮定語氣,“自然有,臣禦下不力,有瀆職之罪。”

“瀆職之罪。”

李奇喃喃重覆,從禦案上拿起血跡斑斑的名冊,狀似隨手翻看。

“不巧,這本名冊上,第一個便是尚書的名字,那就從尚書開始查起吧。”

燕淩岳的審查由大理寺全權主理,當日便被打入大獄。

大臣們都無法袖手隔岸觀火,一時間,朝中人心惶惶。

相比較之下,太尉王巖卻淡定得多,照常上朝下朝,閑來便逗弄著檐下的鸚鵡。

天氣冷了,鸚鵡犯懶,怎麽逗弄都不肯說話。

王巖將羽毛扔給下人,接過管家遞來的熱帕子凈手,語氣不疾不徐道,“不會說話的玩物留著也無用,拿去埋了。”

下人脊背震了一下,管家容色如常,仿佛已經習慣了。

“自有下人們處理,太尉,齊王妃已在膳廳等候多時了。”

齊王近日閉門不出,王盈卻三天兩頭往太尉府跑。

“你今日往返太尉府太勤,你婆婆想必早已不快了吧?”

大兒子的案子沒結,始終是塊心病,顧蘊一直睡不好,臉色極為憔悴。

王盈嬌嗔道,“不快便不快,就是不想去她面前受氣。”

“你素來懂事,這是怎麽了?”

王盈笑容淡淡的,“懂事了這麽多年,只博得了一個賢惠的虛名,拿來也無用,還不如怎麽高興怎麽來。”

顧蘊沒再多言。

王盈給王巖倒了杯酒,“聽說父親正在給煙兒物色婚事,不知物色得如何了?可有配得上妹妹的人?”

未待王巖開口,顧蘊插進話頭,“讓她自己挑吧!你妹妹心氣高,主意正,咱們挑選的,她未必看得上。”

王盈挑眉,“那怎麽能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自從上次王盈坦白真實意圖後,顧蘊對她始終心存芥蒂。

她往長女那頭瞟了一眼。

看起來王盈遵從的還是未嫁從父出嫁從夫那一套,可打自內心裏遵從這一套的人,怎麽會做得出毒殺親夫這種違逆綱常之事來?

“你有什麽好的人選?”王巖飲下女兒倒的酒。

王盈掩下異色,從表面看極為淡定。“孟公子怎麽樣?”

王巖不動聲色。

顧蘊心下焦急,“他怎麽能行?你不是不知他癡情於阿馥。”

王盈扭頭看向母親,目光發冷,“正因為知道,才一定得是他!”

顧韻被她的眼神蟄得心頭一跳,不確定她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麽。

王盈摳緊手指,“父親母親又何苦繼續瞞我,你們送秦煙入宮,是奔皇後之位去的,眼下,為何又突然給她選起了夫婿?不就是試探陛下心裏是否還有阿馥的位置嗎?”

“你”,顧蘊驚訝萬分。

王盈坦然道,“沒錯,女兒已經知道了。”

“你如何得知的?”

“魏雪瓊告知的,至於她怎麽得知的,得問她了。”

魏雪瓊已死,死人的嘴是無法撬開的。

“這麽說,孟洛寧也知道了?”王巖突然開口。

王盈捉摸不透父親此刻的真實想法,硬著頭皮道,“是!是女兒透露給他的。”

“真是我王巖的好女兒”,王巖輕輕笑出了聲,似乎十分開懷。“你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物是人非,你妹妹有了別的考量。”

宮中夜宴,既是試探天子,也是試探秦煙。而他的好女兒,早已經站好了陣營。

“父親”,王盈許久沒見過秦煙,不知她現在心裏所想,待要進一步試探。

王巖轉過臉,對顧蘊道,“中午的藥還在熬著吧?近日不太平,還是你親自去盯著點兒,別讓人做了手腳。”

顧蘊在心裏遲疑片刻,起身,“好,我去看看。”

顧蘊出去時合上了門,一般王盈在時,外面都不會讓人伺候,她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拐到臨窗的另一側,輕輕將耳朵貼在上面。

母親走後,王盈臉上現出楚楚可憐之色,她起身來到王巖身側輕輕跪下,像兒時那樣,側頭枕著王巖的膝頭。

“父親,他容不下您,也容不下王爺,與其等著大禍臨頭,不如先發制人。”

她口中的“他”代指誰,父女倆均心知肚明。

王巖擡手按了按女兒的發頂。

“齊王那裏,可有被發覺?”

王盈搖搖頭,“那毒潛伏期長,前面不會有顯著癥狀,給他請平安脈的也是女兒的人。”

王巖沈吟半晌。

“李側妃的口脂,也給你妹妹送一些去。”

顧蘊裝作若無其事去看王巖的藥,下人不敢怠慢,打起精神用蒲扇控制著火候,藥罐中藥湯沸騰,咕嚕咕嚕冒著熱氣。

顧蘊走到院子裏,轉身吩咐身後的婢女,“太尉的風濕久無起色,你拿著令牌去請李太醫過來,看需不需要換藥方。”

嫣然有些緊張地接過令牌,“是。”

王盈走後,顧蘊借口頭風發作,想回房休息。

王巖喚住她,“夫人,你落東西了。”

顧蘊隱隱不安,回身,強作鎮定,“落什麽東西了?”

王巖擡起手,中指上掛著方才她給嫣然的令牌。

顧蘊面皮繃緊,“嫣然也是聽命行事,你不要為難她。”

王巖將令牌收入袖中,“這小丫頭不甚聰明,為夫替你換一個機敏的。”

“你”,明白嫣然兇多吉少,顧蘊腳下一軟,幾乎站不穩。

她單手撐住桌沿,眸中翻滾著怒氣。

“虎毒還不食子,你要弒君,為何要借阿盈的手?”

“果然瞞不了你。”

王巖坐回座位上,鎮定自若地飲酒。

顧蘊氣得渾身顫抖,“說到底,就是舍不得滔天權勢,陛下一死,太子便可順理成章登基為帝,太子年幼,你便可趁機攝政,讓你的外孫成為一個空有名頭的傀儡皇帝。”

王巖繼續飲酒,沒有插話,在顧蘊看來就是默認。

“你不肯親自做這一切,利用阿盈的野心,慫恿她去做。成了,你坐享其成,不成,推到野心昭昭的齊王頭上,齊王殿上質問皇帝之事鬧得天下皆知,阿盈是齊王妃,皇帝有恙,所有人都會懷疑是齊王做的,你把自己摘得幹幹凈凈,我可有說錯?”

王巖笑了。

“夫人可知幾個女兒裏,我為何最寵嫡女?”

顧蘊已氣得說不出來話,未回答。

“並非是為嫡庶之別”,王巖握著空掉的酒杯,擡眸瞥她一眼,“而是女兒們都像你,聰明,主意大。”

齊王府奢華的馬車緩緩前行,車外沸騰的喧囂隔著一層轎簾,卻仿佛隔了一個時空,越來越不真切。

車廂中,齊王府的婢女屏聲斂氣,害怕打斷王妃的思考,呼吸都不敢太大聲。

王盈垂眸註視著紅艷艷的指甲,覺得這顏色和側妃的唇色可真像,難怪齊王那麽喜歡。

她來回翻轉著手掌,喃喃自語,“這麽艷俗的顏色,我家阿馥可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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