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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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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難

秦煙緊緊握著那一柄銅制的燭臺, 她從來沒想過,重新做回皇後的路會這麽難走。

若這真是李奇的親生母親,一旦下手, 那自己與李奇之間的殺母之仇, 便是兩人之間難以逾越的天塹了。

這樣想著, 她開始遲疑起來。

手抖得越來越厲害,擡眸, 目光落在婦人消瘦的背影上。

她真的太瘦了, 深衣穿在身上都顯得空。

門唰一下被人從外面推開, 光線蜂擁而入。

“阿馥。”

李奇心裏焦急萬分, 未來得及換身衣裳, 僅僅穿了一件白色裏衣。

裏衣上新鮮的血汙明艷刺目。

丁太醫細心處理過的傷口隨著李奇不要命的奔跑,又撕裂開, 滲出越來越多的血。

康立群未跟隨入內, 什麽時候能跟,什麽時候不能跟,其中分寸, 他拿捏得很準。

秦煙回頭看見他, 竟然有些感激他突然出現。

“阿馥”, 李奇一眼看見了她握在手裏的燭臺, 慢慢朝她走去,溫柔得喚著她的名字。

在他出現的那一刻,秦煙身上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幹,手上的燭臺差點握不穩。

她定定看著離她越來越近的李奇,眼睛發紅, 滿是決絕之意,“我不在意你身上流的是不是皇家的血, 但事已至此,你必須是李家人。”

還有一句,她沒有說出口。

耀兒和時安,必須姓李,一家四口早就風雨同舟命運同擔,退後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她眼裏的瘋狂和絕望李奇看得一清二楚,他不知道奶娘給她說了什麽,但能夠確定,當年的事,她窺見了其中一角。

垂眸,望一眼秦煙手裏的燭臺,還有她發著抖的手。

他向她伸出手,“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把燭臺給我,我解釋給你聽。”

秦煙搖搖頭,紅著眼睛,“李懷冰,為什麽你非要娶我,為什麽非要逼我面對這一切,我不想做王家的女兒,也不想當皇後,我只想過平靜踏實的日子,為什麽你們都要來逼我。”

父親與他的劍拔弩張,還有他不知虛實的皇子身份,都讓秦煙痛苦萬分。

她不懂老天給了她一次新生,到底是眷顧她,還是在懲罰她。

腹部痛意越來越熾烈,李奇臉色蒼白,仍強忍著,強撐著,慢慢靠近秦煙,覺察到她身上沒有流露出抗拒之意,他小心翼翼伸手,輕輕將她摟在懷裏。

“阿文已經死了,是我欠他們母子的。”

他終於給了她一個驚喜的回應。

燭臺從手裏滑落,秦煙腦中繃緊的神經就此松開,將頭埋在他心口,沒過一會兒,李奇心口處的布料便被溫熱的淚水洇濕了一片。

秦煙被李奇帶回了寢殿。

宮人打來一盆水讓她洗了把臉,李奇腹部的傷口崩裂,又累得丁太醫過來重新處理,得知李奇有過奔跑的舉動,丁太醫臉色立馬焦黑成鍋底色。

丁太醫和鄧公公都是李奇還是皇子時就跟著伺候的舊人了,李奇對待兩位一直都格外敬重。

覺察到丁太醫的不悅,李奇甚至主動服軟,賠了好些保證才讓丁太醫的臉色和緩了些。

秦煙坐在旁邊喝茶,眼睛都不敢往那邊掃一下。

若不是自己在漪瀾殿那麽一鬧,李奇也不會不顧傷勢匆匆奔來尋自己。

丁太醫走後,宮人將熱水撤了出去,合上了殿門。

殿內,便只剩下秦煙與t李奇。

“我讓宮人傳些冰塊來吧!”李奇看著她紅腫的眼,溫聲詢問。

她剛在自己懷裏哭了老半天,過了這麽半天,胸口的布料還未幹,可見哭得有多厲害。

認識她這麽久,還未見她哭得這麽傷心過。

從前她若生氣了,要麽使小脾氣掐他打他,要麽像出事那晚一樣,傲氣地仰著臉冷若冰霜地說決絕的話,像方才一樣不管不顧地哭,卻是第一次。

眼睛又脹又痛,秦煙想起那一日他那一句“死了都跟你沒關系”,沒好氣地回敬,“哭瞎了都跟你沒關系。”

李奇覺得這話有些耳熟,仔細回想一下,頓時憶起在哪裏說過。

不由失笑。

隔山跨海的隔閡就這樣哭笑不得地消弭了。

秦煙看見他的笑更為來氣,“你最好一五一十地坦誠,若我又猜錯了,不知道還會幹出什麽匪夷所思的事情來。”

午時睡了一覺,這會兒李奇精神頭足了許多,擡手拍拍床鋪。“你坐過來。”

他坐床上,秦煙坐在不遠處的圓桌旁邊,離得其實不算遠。

秦煙不動,“就這樣不能說麽?”

李奇極為包容她的小脾氣,耐心回道,“隔墻有耳,萬一被人聽了去可不得了。”

秦煙望了望殿門,又望了望屋頂,話本裏的刺客貼在門上趴在屋頂都能聽見屋內人說話,不知現實裏是不是這樣。

猶豫了下,她還是走過去,坐在了床尾。

李奇靠著床柱,拍了拍身側,“坐過來。”

秦煙沒動,倒不是因為抗拒,就只是不想如他的意。

見她不動,李奇嘆了口氣,忽然前傾身體,去抓她的手,秦煙嚇了一跳,不再繼續賭氣,連忙起身,雙手撐在他的雙肩,將他推回床柱上靠著,“不要命了你,真打算給丁太醫寫萬字保證書嗎?”

方才李奇給丁太醫服軟賠不是時,她第一次見他油嘴滑舌的樣子。

映像裏,李奇大多時候是溫潤沈穩的,偶爾像個小孩子,油嘴滑舌的浪蕩樣倒是一次都沒見過。

定是她不在的日子,又跟言雲川那貨學壞了。

李奇握住她的手,“你早坐過來,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秦煙掙了掙,沒掙脫,便不再掙紮,老老實實地讓他拉著手。

李奇靜靜看了她好半天,秦煙臉皮子薄,哪兒禁得起他這樣看,剛想嗔罵。

“她是我的奶娘,也是我小姨。”

秦煙反應有些卡頓,“小……小姨?”

李奇揉捏了她的手掌,點點頭,“我母妃同父異母的妹妹,因為是身份低下的外室生的,並未入族譜,極少有人知道。”

秦煙又問,“既是你小姨,為何又成了你奶娘?”

“她早早嫁了人,嫁的是一個賭鬼,婚後生下阿文,那賭鬼卻要將阿文賣給一戶生不出兒子的人家,奶娘連夜帶著阿文逃了出去。逃走後,她獨自帶著孩子,生活困頓,在一位好心人的牽線搭橋下,入宮競選乳母。母妃看見她的琥珀色眼珠,覺得親切,便將她留了下來。”

秦煙沈吟半晌,“那時候,蘭妃娘娘不知道她是自己的妹妹嗎?”

“初時不知道,但皇子的奶娘都需要調查身家背景,派人一查,便查了出來。”

“那你奶娘,她知道麽?”

“母妃當時是最得寵的皇妃,她娘家是什麽身份背景,奶娘豈會不知?”

秦煙有些不忿,“再是外室生的,那也是親骨肉,你外祖父自己行為不檢點,在外面生了女兒卻不認,可憐你小姨,身體裏流著跟你母妃同樣的血,人生境遇卻如此懸殊。”

李奇看著她,微微笑了笑。

很慶幸,她骨子裏的恩怨分明並未因換了一副身軀就磨滅了。

第一次見王馥,他就知她生了一副反叛的傲骨。

敢於反抗王太尉的權威,也能對一切她不願意做的事情說不,只可惜,這世間女子的路就是要難走一些。

弱勢的一方總敗於弱點太多,牽掛太多,而自己卻無權無勢可作抗擊的盾。

否則,最後,她也不必為救家人再一次屈從於不公的安排。

不知不覺思緒出走得太遠,秦煙搖了搖他的手,將他喚回了現實。

“你寄養在寺中時,她也陪著去了?”

李奇點點頭,“母妃身邊缺乏信任的人,所以一直是奶娘照顧我,奶娘感激母親,一直拿我當親兒子對待,父皇命我出宮時,她求了母妃,要陪著去寺中照顧我。”

秦煙猶豫著,“那阿文又是怎麽回事?”

李奇眼中劃過一絲難言的沈痛。

“去了寺裏,奶娘怕我孤獨,將阿文接了過來。阿文只早我出生兩個月,母妃與奶娘是同父異母的姐妹,樣貌有幾分相似,阿文和我在長相上都隨母,免不得也有幾分相似,加上那會兒我與他差不多高,又都生得瘦弱,所以寺中的僧人時常將我們認錯。”

原來是這樣。

秦煙遲疑道,“他……身體不好?”

李奇的眸子黯了黯,“奶娘懷他時饑一頓飽一頓,阿文一生下來就體弱多病,六歲一場高熱不幸燒成了肺病。”

“民間小兒最怕這種病,既難醫,又耗錢,為了給阿文治病,奶娘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可阿文的病仍沒有好轉的跡象。”

後面的事,秦煙自己猜到了。

“他與你長得像,你便想讓他頂替你的身份回宮裏治病?”

李奇苦笑起來,“宮外四年,父皇和母妃一次也沒來看過我,我長成什麽樣子,他們也不知道。我教阿文宮裏的禮儀,教他模仿我的字跡,他學得很快,也學得很好,看著已像是名副其實的皇子了。”

秦煙看著他沈靜的眉眼,整整四年,蘭妃與先皇竟然都沒去看一眼。

又聽他繼續道,“父皇與母妃雖不來看我,但每月都會有姑姑為我送來新做的衣裳,或者是吃食,我便月月寫一封信,托姑姑帶給母妃。”

秦煙看著他始終沈靜如水的神態,似乎並不在意父母的忽視與怠慢,心裏難過起來。

“你父皇便罷了,自古帝王都薄情寡恩,可你母妃,為何這般狠心?那時她受寵多年,想要接你回宮,應該不是難事?”

李奇輕輕笑起來。

“是啊,母妃獨攬聖寵多年,送我出宮後,父皇對他應是有愧的,加以利用,回宮並非難事。只是,父母之愛皆有代價,我也是過了許久才想通的。”

秦煙想到父親於自己的利用,便更加能夠理解李奇的心寒。

“蘭妃……為何這樣?”

“大概是我讓她太失望了。”

秦煙剛想追問,李奇岔開話頭,“那年母妃小產,興許是剛失去孩子,想起還有一個兒子還在宮外受苦,看到了我的信總算是心軟了,使了手段讓父皇將我接回宮養病。”

“奶娘對我心生愧疚,我卻很高興,在宮裏雖吃穿用度不愁,可總像是套著刑具,日覆一日的失望早就耗盡了我對他們的期待。我並不想回去,在宮外當個普通人也挺好,還怕阿文會不適應宮裏的規矩。”

說到這裏,李奇頓了頓。

“回宮的日子定在七日後,聽說是父皇專門找高人算的良辰吉日。收到聖旨那日,阿文既忐忑又高興。”

秦煙清晰得記得,李奇說阿文已經死了,恐怕是在入宮前出了變故。

她沒出聲。

李奇的心臟脹得厲害,後面的事情講起來越發艱難,他深吸了口氣,繼續講下去。

“就在回宮的前一日,阿文卻不見了,我和奶娘到處尋找,最後”

忍不住閉了閉眼。

無論過去多久,那一日,那一幕,於他都是噩夢一般的存在。

胸口傳來針紮一般的刺痛,比腹部的刀傷更為煎熬,他微微躬下身,擡手按住心口。

“懷冰”,秦煙扶著她的肩膀,緊張呼喚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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