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勢比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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勢比人強

秦絡被人帶走後半個時辰,秦父終於回來了,他回不回來,都更改不了結局。都是死局,她剛剛那一跪,不過是讓秦絡死得慢點兒,死得好看點兒。

總有人要為王家二郎的死負責。

要麽是秦絡,要麽是王沖和秦絡,總得有她,逃不掉躲不過。

秦母已經哭暈了過去,她望著面如死灰的秦父,第一次恨自己不是王馥,而是秦煙。

前世的王馥只跪過父母與天子。

她緊緊咬住後牙槽,不停在心裏念。

“勢比人強。”

“勢比人強。”

“勢比人強。”

她太疲了,香琴照顧她睡下,她的夢換了另一方天地。

“救我姐姐!”

“救我姐姐!”

“救我姐姐!”

幽怨的求救聲魘住了她,她掙紮著醒來,天還沒亮。

看了眼桌上的更漏,她大約只睡了一個時辰。

心口驟然刺痛,她疼得渾身冒汗,右手向後伸著,不小心把枕頭掀翻,一樣東西從床上飛出去,落到了桌腳下。

借著窗口的月光,她赤腳下地,將那東西拾了起來。

淡淡的蘭草香漂浮在沁涼的春夜裏。

香琴聽到響動,連喚著“小姐”奔進房來,找到火折子點燃了房裏的油燈。燭光驅散一室幽暗,她看清楚了手中的東西。

是一只荷包,裝有辟邪蘭草的荷包,針腳細密,比得上皇宮司制司宮人的手藝。

“這是大小姐繡的,讓我放在小姐的枕頭底下,趨吉避兇的。”

秦絡很小的時候就跟著母親做針線活貼補家用,心靈手巧,習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繡工。

“今日初幾?”

聽她冷不丁問,香琴楞了下,答道,“初三……不……已過了子時,應是初四了。”

秦煙把荷包緊緊攥在手裏,夢裏那個聲音,是本來的秦煙吧?

姐妹二人互相牽掛,若讓秦絡好好活著是原主的渴求,她如何不能成全她?

勢比人強。

她也可以借王馥的勢成全秦煙。

睡不著,她打算出去走走。

夜色寂寂,春蟲啾鳴,天氣日漸暖和起來了。

在她撞見秦絡的院子裏,秦父坐在一根孤獨的石凳上,雙手撐著大腿,背打得筆直,一動不動。

風露沾身,看起來無比落寞,應該是在這裏坐了一晚上。

秦煙走過去,輕喚道,“爹爹。”

皇子稱父親作“父皇”,她在民間聽見的就要親昵許多。

“阿爹!”

“阿父!”

“爹爹!”

前世,她稱王巖為“父親”,對比之下,顯得古板又疏離。

秦懷禮回神,強行擠出一抹笑容。

“煙兒還沒睡?”

“睡不著”,秦煙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的石凳上,“爹爹在想姐姐?”

秦懷禮點點頭,“怪我沒用,若早日為她尋一樁稱她意的親事,她也不必受這種苦了。”

秦煙看著他憔悴的側顏,眼睛發酸。

秦絡走錯了路,他的仕途算是到了頭,他非但沒有半絲責怪,反而愧疚自己沒給女兒最好的。

父母之愛,總是心懷虧欠嗎?

可她也見過冰冷的親情。

秦煙不由得紅了眼眶,“王家不養無用的女兒”,這是她聽過的最冰冷的話。

“爹,你打算怎麽做?”她輕聲問。

秦懷禮的一雙手局促地在腿上抓了抓,“為父官兒小,也沒識得幾個能在王家說得上話的人,只能……只能親自上門去求王家網開一面,除了這個,我也不知道還能為你姐姐做些什麽了。”

猶豫一瞬,秦煙鼓起勇氣,“爹爹,女兒有辦法。”

***

每年三月初四,樓觀寺閉門謝客,對外稱是九天娘娘俗世的誕辰,全寺僧尼要潛心為九天娘娘誦經一日,外客不得打擾。

只有極少人知道,這一日是太尉府二姑娘的忌辰。

聽聞太尉府這位二小姐伶俐慧黠,極得太尉寵愛,卻在八歲那年患了急癥,禦醫守了七天七夜,還是沒能從閻王手裏搶回二小姐的命。

太尉夫人顧蘊悲痛欲絕,在樓觀寺裏設了靈位,終年供奉。全寺僧尼在大殿內為二小姐誦經超度時,太尉夫人獨自守在佛堂裏抄經,不許丫鬟婆子來打擾。

顧蘊身著黑紗披衫,靜立於一盞供桌前,手持朱筆,正手寫一卷《地藏本願經》,經文她早已爛熟於心,不必對照經書,仍可一絲不漏地默寫出來。

兩側燈火淒迷,映照出她那高束的發髻中絲絲縷縷的霜色。

曾經名門望族追著求娶的潯陽顧家大姑娘,先是失去二女兒,又在中年時,失去了她的五姑娘,發中霜雪皺生,一夜之間,似蒼老了十歲。

她持筆的手勢依舊端方雅致,長長一卷《地藏本願經》,寫到一半時,她的手已經開始發抖。

她孜孜不倦,繼續往下寫。

“汝母在生,作何行業?今在惡趣,受極大苦。”

寫到這句,她心痛如絞,不由落下淚來,暈濕了一小片紙。

忽然,從旁邊伸來一雙手,奉上一盞熱茶。

她只當是陳婆子,她總是憐惜她,看不得她哭。

目光未斜,手上動作也未停歇,“我不渴,下去吧!”

一側捧茶的手也一動不動,顧蘊停下筆,偏過頭去。

是個穿灰袍的小姑娘,頭上戴著頂尼姑帽,一頭烏發太過繁茂,尼姑帽兜不住,漏了一蓬在外頭。小姑娘膚白若雪,一雙眼烏黑澄澈,含著黑曜石一樣,直勾勾將她望著,眼周浮著一圈淺淡的紅,對視的這一瞬,那紅又深了幾分,眼睛裏凝起淚意。

顧蘊迷惑不解,望望四周,不明白這小姑娘怎麽冒出來的,“你是這廟裏的人?”

秦煙想不到自己還能見著前世的母親,一時悲傷難抑,她又很快想起正事,擡手擦去淚水,“母……夫人,小女姓秦,是禮部主事秦懷禮的二女兒。”

初見這小姑娘,顧蘊心中升起莫名的親切感,並不責怪她的莽撞,“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回家去吧!”

“夫人”,秦煙忽然跪下用力磕了三下頭。

“小女出現在此處,也是逼不得已。王承大人家的三公子毒殺親哥,卻讓我姐姐頂罪,我父人微言輕,已是不知怎麽做才能救出姐姐,母親也被氣病在床。求夫人可憐天下父母心,為我姐姐主持公道。”

秦煙在來時的路上就已經把求情的話想好了,避免還未說完就被下人拖出去,她得快速讓母親領會她的來意。

顧蘊沒有心力插手這樁閑事,推拒道,“恩怨是非,自有官府主持公道,又豈是我一介婦人能夠插手的,姑娘請回吧!”

“夫人”,秦煙不肯起來,還要繼續求情,顧蘊煩她夾纏不清,開口喚陳媽媽。

等陳媽媽她們進來,她就再沒有機會了,情急之下,秦煙顧不得許多,喊了聲“母親。”

顧蘊的身軀一瞬被她這句呼喊釘得動彈不得,她顫著聲問,“你剛叫我什麽?”

秦煙維持跪姿,磨著膝蓋朝她行去,在膝眼碰觸到她腳尖時,一把抱住她的小腿。

“母親,馥兒……馥兒沒有死……”

顧蘊倏然氣得渾身顫抖,“你方才說天下父母心,眼下,卻為了救你姐姐,要糟踐我的一片慈母心嗎?滾開”

她用力踢開她。

秦煙被她踢得一趔趄,側趴在地,尼姑帽飛了出去,滿頭青絲曳地。她垂著頭,黑發遮了半邊臉,看起來極其狼狽。

強忍心口的痛意,秦煙緩慢道來,“馥兒肚皮上原有塊胎記,出生時足有拳頭大,母親擔心得不行,不想長到六歲,便自動消褪了,一點痕跡都未曾留下。”

顧蘊膝蓋酥軟,手扶住供桌才堪堪站穩。

“馥兒五歲發高熱,太醫來看都沒用,母親抱著馥兒在佛堂裏跪了一晚,第二日馥兒高熱褪去,母親為此吃了一年素齋。”

“馥兒六歲開始愛美,偷用母親的螺子黛,結果把眉毛畫成了毛毛蟲,讓母親罵也不是笑也不是。”

“馥兒七歲,三姨母有孕,問馥兒肚子裏是個弟弟還是妹妹,馥兒說是弟弟,次年,三姨母果真就生了個弟弟。”

“馥兒八歲,母親帶著馥兒去廟裏祈福,馥兒吵著要搖簽,竟不想t,搖出的那只簽名是帝王燕。母親看著簽發了許久的呆,然後用力掰斷了那只簽,抱著馥兒說,您不希望馥兒成為困於深宮的燕,您寧可馥兒做一只遨游九天的鷹,一生平安喜樂就足夠。”

她擡起頭,仰臉望著顧蘊,“母親,您還要女兒繼續往下說嗎?”

顧蘊還是不能相信,搖著頭喃喃囈語,“不會的,你和馥兒長得一點不像,你不是我的馥兒。”

秦煙從地上爬起來,擦掉淚水,捏起顧蘊握過的那只紫毫筆,就著半卷經文繼續往下寫。

“光目答言:我母所習,唯好食啖龜鱉之屬。所食龜鱉,多食其子,或炒或煮,恣情食啖,計其命數,千萬覆倍。尊者慈湣,如何哀救?”

前塵舊事可以冒領,一個人的字卻是極難偽造的,是王馥擅長的瘦金體,如蘭葉一般清潔閑逸,自成一派風骨。

為了盡快取信於顧蘊,她故意寫錯了一個字。

“唯好食啖魚鱉之屬”,她總記錯,寫成龜鱉。

顧蘊雙目發酸,抖著手一個字一個字撫過去,在龜字上停下來。

秦煙擱了筆,覆又在她腳畔跪下。

顧蘊紅著眼望向她,伸手去摸她的臉,剛剛哭過,面皮是涼的,但還是能感受到那一層涼意下的溫熱。

她慢慢蹲下來,淚凝於睫,閃著盈盈的光,“你真是我的馥兒?”

秦煙流著眼淚,“母親,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覺醒來,自己就成了秦煙,秦家父母待我如珠如寶,秦家姐姐待我也是極好,女兒再世為人卻讓秦家失了一個女兒,若再失去一個,叫女兒怎麽對得起他們?”

陳媽媽在門口聽見佛堂內有哭聲,恐久哭傷身,硬著頭皮來敲門,“夫人,您莫要哭得太久,傷眼睛。”

顧蘊摟著秦煙,打發陳媽媽,“知道了,我不想被人聽見,你們都站遠些,有事我會傳喚你。”

陳媽媽嘆了口氣,命守在外面的人再站遠些。

秦煙停止了哭泣,低聲懇求,“母親,姐姐……秦絡昨夜就讓王家的人壓走了,您救救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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