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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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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顧蘊的身份解救秦絡就是一句話的事兒,但也得師出有名,母女二人合計出一個相對妥帖的說辭,顧蘊派出她身邊最有地位的陳媽媽,秦煙稍稍放心,就在佛堂裏等消息。

午時顧蘊命人將午膳傳進佛堂,秦煙是拿錢疏攏了給寺廟供菜的菜農,在顧蘊一行人來之前,偷偷藏在佛堂內的,故而外面的婆子丫鬟沒一人發覺她的存在。就算是開始聽出了不對勁,他們也不敢多嘴。

在寺廟自然吃的素齋,顧蘊不住往秦煙碗裏夾菜,看著她吃。

秦煙見不得姜蒜,但又喜歡姜蒜的味道,所以見著就只能全部挑出來放一旁,做王馥時,廚房都知道五小姐這習慣,送來之前都要先挑過一道。

顧蘊看她這幅模樣越發憐愛,“口味偏好倒是半點沒改。”

借她人身體還魂,在顧蘊看來還是太過匪夷所思,本來是無法深信的,然而顧煙說話的神態,自然而然做出的一些小動作,都和王馥一模一樣,慢慢地,這張臉帶來的陌生感倒也自然而然消弭地無影無蹤。

顧蘊夾了塊她愛吃的東坡豆腐放她碗裏,“禮部主事官職雖小,但秦家,貴在清靜。父母開明和順,姐妹同氣連根,如果此次幫你救回秦大小姐,日後兩老對你肯定更為愛重,女兒,你做王馥的時候已經吃夠了身不由己的苦,如今,怎麽選,娘都支持你。”

吃進嘴裏的菜頓時沒了滋味,秦煙撂下筷子。

她明白顧蘊的意思,王家世代顯赫,王家的女兒,不入宮為後為妃,也是能配親王做王妃的。而秦煙,別說做王妃,要嫁孟洛寧都定是阻礙重重。

可她也不想做皇後做王妃,王馥再是身份尊貴,再得父母寵愛,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富貴榮華過眼煙雲,女兒自是不貪戀的,女兒只是……只是舍不得我那一雙兒女,三年過去,不知道如今長高多少了。”

她去世時,長子李耀四歲,女兒時安尚在繈褓,叫她如何割舍得了?

世上哪有不疼愛孩子的母親,顧蘊生養了四個孩子,定然是最明白她的。

“去年重陽夜宴上見過,小孩子長得快,耀兒長高好大一截,如今有這麽高了。”顧蘊擡手比了比,接著說,“時安麽,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活潑聰明,愛笑愛鬧的,陛下寵得沒邊兒,整晚坐在陛下膝蓋上,吃喝都是陛下親自餵,乳母都抱不過去。”

“都會跑會跳了麽?”

秦煙眼圈一下子紅了,生時安時她胎位不正,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來。尤記得見她的第一面,不像她哥哥,李耀出生時白白嫩嫩,漂亮極了。時安的皮膚卻是皺皺巴巴,像個小老太太,養了兩個月,才逐漸長開。

顧蘊安慰道,“你也別擔心,就算是翻遍歷史古籍,也找不出幾個像陛下這麽疼愛孩子的君父。你走後第二年,大臣們勸誡陛下新立皇後,陛下不肯,可能是聽得煩了,竟然無任何預兆,要立耀兒為太子。”

秦煙非常驚訝,“這樣說,立太子時,耀兒才五歲?”

李家祖訓立賢不立長,所以都是等皇子成年了,考校人品才能,方立東宮。

顧蘊看著她的臉,道,“是啊,此舉說難聽些是違背祖訓,聽你父親說,當時殿上跪了一大片,都是勸君三思的,可陛下異常執拗,力排眾議,堅持立了太子。你們成婚五年,我映像裏,陛下一直是端方持重的,頂著這麽大的壓力也要立耀兒為太子,你可知為何?”

秦煙手放在桌下,揪著桌布一角,捏緊。

顧蘊只知出事時,王馥正為立妃之事同李奇鬧矛盾,偏偏在那之前,風波又起,確切說,李奇繼位後,關於王馥與禦使大夫之子有私情的謠言就未曾止息過,李奇充耳不聞,對王馥寵愛如舊。

“還不是因為,耀兒是你生的。”顧蘊還是把話說出了口。

“母親,不要說了”,秦煙硬起心腸打斷,“帝王恩寵豈能長久?色衰愛馳,是多少後宮女子的血淚。他曾經對我用情再深,這份情誼總會消散。說來,最為可靠的還是家人。”

秦煙起身離座,在顧蘊身前跪下,“母親,您與父親,一定要替我的耀兒和時安多多打算,那也是我們王家的孩子。”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秦煙人微言輕,不能為太子和公主計,能倚仗的,還是只有王家。

顧蘊伸手撫摸她的頭發,“這個勿消說,耀兒與時安是當世最尊貴的孩子,自然也會是你父親最珍視的外孫。

秦煙聽出母親的話中真意,心生悲哀,身在漩渦中心,她的孩子又怎能避免成為棋子呢?既然逃不掉既定的命運,那麽,她希望她的孩子,能掙脫棋盤,成為下棋的人。

“對了,這件事先不要讓你父親知道。”

說話的功夫,菜已然冷了,顧蘊身邊的大丫鬟在外詢問可有其他吩咐,顧蘊三兩句打發了。

秦煙趴伏在顧蘊的腿上,她也覺得先不要讓父親知道得好,為什麽不,她也說不上來,只是她的直覺。父親為人嚴厲,對她卻極為寵愛,有時候剛吼上一句,她眉梢一墜眼睛一紅,那態勢就軟了,只好改生自己的氣,用力甩下袖子離開,眼不見心不煩。

無論是嚴父還是慈父,都是她的親爹,她死的時候他肯定是傷心的吧?如果知道她活了,他會是什麽反應?是高興還是害怕?

默了半晌,秦煙輕輕“嗯”了一聲。

孟洛寧回家輾轉反側想了一晚上,他仍想不明白,白日見著的姑娘和王馥長得半點不像,怎麽他就覺得她像極王馥了?

後半夜終於睡著,他終於又夢到了他的阿馥。

少女時期的阿馥,身上總透著受盡萬千寵愛的嬌矜,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最後成了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

後來,夢境變了天日,她冒了極大的險,瞞著宮人偷偷來見他。

夢徹底醒了。

他終於明白,白日那女子像的不是少女時期的阿馥,而是母儀天下的王馥。

天一亮,孟洛寧就打算去見她,從那女子與丫鬟之間的對話裏,他提煉出了關鍵,禮部,姓秦,要打聽到她的真實身份並不難。

打聽出她是禮部主事家的二小姐後,他沒有任何動作。

“阿馥”這個名字,是他心頭拔不掉的一根刺,即便她已為人妻為人母,在他心裏,仍舊是十歲那年宮宴上,一眼見著就喜歡上的姑娘。

他毫不懷疑,他會愛她一生一世。

他也毫不懷疑,在這世上,愛她最深的人一定是他。

煦暖的陽光移進書房的軒窗,父親上朝未歸,母親在佛堂禮佛,小廝奉命守在外面,沒人來打擾他。他就一筆一劃地寫阿馥的名字,一張紙寫完,他驚覺t,數十個“阿馥”裏混進了一個“秦煙”,瞬間他覺得自己對阿馥的感情被汙染了,平添了怒氣,一把抓起宣紙揉了扔進紙簍子裏。

太子七歲,皇帝悉心挑選了六名老師為太子講學,除了經史書法、治國謀略,李奇竟還專門挑選了一位曾跟在高僧身邊翻譯佛經的出家人,為太子講經。

太子尚且年幼,這位老師講經卻不講章法,今日講《心經》,明日講《楞嚴經》,後日講《妙法蓮華經》,太子往往聽得一頭霧水。

內侍私下裏向皇帝告小狀,老師講經一會兒深一會兒淺,由深入淺由淺入深全無章法。這日李奇處理完一半奏折,有些困倦,派人去詢問太子此時在學什麽,過會兒小太監匆匆進殿來,恭敬答,“回陛下,郭先生正在給太子講經。”

李奇端起內監管事奉來的熱茶,呷了一口,“講的什麽經?”

小太監始終低著頭,“稟陛下,講的是《心經》。”

李奇天天聽內侍和大臣告郭思的狀,打算親自過去聽聽。

郭思正在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太子剛巧在書裏讀到“色字頭上一把刀”,便問老師是不是讓人不要好色的意思?此色非彼色,彼色又脫胎不了此色,郭思覺得給七歲的孩子講這個有些超綱,要讓小太子誤解了,沒準明日剩下那五個老學究就要同仇敵愾,齊齊上皇帝面前參他一本。

他合上書卷放到一旁,“講了許久,太子殿下也累了,為師給你講個故事吧?”

郭思是個還俗了三次的出家人,還俗後,他就上茶樓裏說書,講故事水平一流。

他剛想講個釋迦牟尼割肉餵鷹的故事,耳朵倏然動了動,他的聽覺比尋常人靈敏,李奇尚未走到門口,就被他聽見了。

他輕咳一聲,轉而講了一段歷史。

“史書裏記載了一位享盡人間富貴的帝王,害怕人生短促,渴望找到一種長生不死之藥,從而使自己永享人間快樂。”

小孩子極易對傳奇故事感興趣,李耀偏頭問道,“世上真有長生不死藥麽?”

郭思眉梢一動,餘光朝門口瞟去,微微一笑,“殿下,世間買賣,都是先有需求,後有供給,方士們從中窺見富貴路,把陰陽五行與神仙說結合在一處,說海上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神山高下周旋三萬裏,山上都是用金玉所做的樓臺觀閣,到處可見純白色的飛禽走獸,叢生著種種能使人長生不死的神芝、仙草和靈果,在樓臺中住有長生不老的仙人。”

小孩子的關註點總和大人不一樣,李耀兩眼放光,“仙人會飛麽?仙人需要讀書麽?”

李奇在門口駐足半晌,轉身,帶著太監總管原路返回,打算繼續去批他的奏折。

游廊拐角,宮中唯二的出家人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後,笑道,“陛下,剛從東宮過來麽?不知太子殿下的佛經學的如何了?”

李奇苦笑著搖搖頭,“經書未見得講了多少,和佛家無關的故事太子應該是聽了不少。”

不同於郭思這個還了三次俗還用俗名自稱的出家人,千江是個地地道道的出家人,一出生就被扔在了寺廟門口,由寺中和尚撫養長大,七歲受戒,方丈賜法號“千江”。

太監總管深知千江的身份,一直跟在離李奇不近不遠的地方。

李奇走在前頭,千江跟在後頭,他小的時候就被寺中師傅誇極有佛相,耳垂寬厚,不笑的時候臉上也帶著笑意。

“陛下相信世上有蓬萊仙山嗎?”

李奇眉梢微微一攏,略帶驚訝得瞥向千江,這和尚總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樣子,但九重宮闕裏的秘密,似乎就沒有哪件逃過了他的眼睛。

千江擁有大智慧,而他,在六歲時就被相士說同佛有緣,隨同奶娘在寺廟裏整整住了三年,因為一場大病才不得不回宮修養。

他是有佛緣的真龍天子,沒費什麽心思,就領會了千江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反問,“大師相信世上真有蓬萊仙山嗎?”

千江念了句“阿彌陀佛”,“凡塵事,本來無色無相,是真,也是假。”

廊間起了風,在皇宮深處有一所宮殿,宮殿四周掛上了數百盞銅鈴,此時數百盞銅鈴隨風齊動,清脆的鈴聲被風送過來時,勢已微弱,聲音時隱時現。

李奇心口又如往常一般抽痛得厲害,他強忍著,手裏捏著一只草螞蚱,大拇指來回刮蹭著螞蚱背上的紋路,時間久了,他指腹的橫紋都變得淺淡了。

“大師,在李奇眼裏從來沒有什麽值得永享的人間富貴,值得李奇留戀人世的,惟有那個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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