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絕不後悔

關燈
絕不後悔

鐘離婉垂眸斂眉, 低笑一聲,有些失望,又覺得本該如此。

滄海桑田時過境遷, 可有的人有些事,從來不曾改變。

於是她再擡頭時,依舊是那副萬事盡在掌握的模樣:“這個問題,朕很多年前不就回答過你?何必再問呢?”

說著她站起身,背過臉,沒有給鐘離初繼續往下說的機會:“昨日之日不可留。你只要知道, 朕當時所做之抉擇,不但讓自己活了下來, 讓你活了下來, 也讓周文活了下來, 更是讓這大越千千萬萬的百姓都活了下來, 不就夠了麽?”

話落,她便作勢離開。

“我很想相信你說的一切。”鐘離初在她身後虛弱地說:“最後這些年,我一直努力說服自己, 理解你的不容易, 放下所有的過去, 重新彌補我們的姐妹之情。但是……我做不到。”

鐘離婉背對著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就不用勉強。”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只愈發消瘦,青筋隆結,連握筆都開始吃力, 卻獨掌天下乾坤的手, 忽地莞爾:“朕不需要被理解,不需要被體諒, 更不需要被原諒。做不了朕的姐妹,那就做朕的子民,做歷史的旁觀者,看著朕登臨至高位,奠立千古霸業。推崇朕,敬佩朕……”

她邊說,邊往門口行去。

打開大門的剎那,早春明媚的陽光落了下來,她高高擡起頭,迎著朝陽,神色睥睨,不可一世:

“仰望朕。”

……

出得門來,在不遠的轉角處,鐘離婉遇上一臉覆雜的周文,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旁邊半開著的窗戶,鐘離婉心中頓時有數,卻沒有問責並點破的意思,而是柔柔一笑:“姐姐累了,說太多話對她身體不好,今日便到此為止好了。兄長也不要太擔心,等朕回去以後,自會派遣太醫為她把脈。要用什麽藥,盡管問太醫令要,朕會下令,只要國庫有的,你們盡可取用。”

周文躬身:“多謝陛下。”

“知道你們夫妻情深,可兄長,人得服老,你也不年輕了,有些事情能讓下面的人做,就不要親力親為了,你也要保重身體。”她半開玩笑地說:“這些年走了那麽多老朋友,朕上朝時,有時都忍不住覺得,連朝堂都變得陌生了。要是可能,朕不想再聽到任何一位故人先走的消息。至少,不要走在朕的前頭。”

周文有些動容,看著鐘離婉即將離去的背影,他忍不住出聲叫住了她。“陛下。”

鐘離婉回頭。

“周文有一縈繞心頭多年,百思不得其解之謎,懇請陛下為我解惑。”

鐘離婉挑了挑眉,好笑地問:“今兒這是怎麽了,都想要朕一句準話?你問。”

周文上前兩步,神色肅穆地躬身一拜:“陛下護了周文一家一輩子,周文感激不盡。但是敢問陛下,您的庇護,是出於當年的情份,出於姐妹之情,師生之誼,還是因為,您覺得周文頗有能耐,可助您立定天下的緣故?而您選中瑾兒為儲君,除了看重孩子本身的能力之外,說到底,是想將皇位歸還,想彌補當年之事,還是,您覺得周文這些年藏了不少東西,不願為您所用。所以您要找一位與周家淵源極深的孩子,通過這等辦法,讓周文再難袖手旁觀,而是奉上所有底牌,繼續為大越所用,為您所用?一如當年,您對廖永的安排一般?”

鐘離婉眼中笑意頓消,她認真地打量了一番周文,而周文也覺得,面前人的壓迫感逐漸增強,仿佛緊緊盯著他的是頭逐漸清醒的獅王。

“歸還?自古天下萬物,能者居之,朕憑本事得的皇位,即便是搶來的,朕也是正統,何來歸還一說?”她定定地回答:“再說底牌,兄長的意思是,這些年裏,你背著朕積攢了不少可以用來威脅朕的底牌?”

周文心中一震:“我不是這個意思。”

“朕信你。”她微笑,淩厲的氣勢憑空消散,仿佛獅王發現來人毫無威脅後,覆又放心合眼睡去一般。“這天底下誰都有可能謀逆,試圖顛覆朕的江山,但朕知道,唯獨你和她不會。你確實有曠世之才,那些年裏若無你輔佐,朕絕無可能如此順利地一口吞下北梁,也無從尋得這麽多棟梁之才,將世家徹底踩在腳下,讓大越有今日之盛。可你從無爭權奪利之心,名利也好,權勢也罷,統統抵不上你妻兒兄弟。朕對你,從來都是放心的。”

說完這話,不顧周文作何反應,她繼續轉身,慢悠悠地往外走著,同時低聲說:“你也好,她也好,都太重情,凡事不求結果,只看人初衷為何,你們這樣的性子,若為骨肉至親,當是世上最好相處的。但放在皇家……皇位之爭面前,”她輕笑兩聲,語調一如既往地溫柔,聽在周文耳中,卻讓他心中愈發酸澀:“註定是輸家。”

“這可是至尊之位,大越萬萬百姓生死,只在朕的一念之間。朕一言,可讓四海升平,也可讓亂世重臨。可讓天下百姓人平安喜樂,也可讓他們朝無食,居無所,處窮乏,受欺淩,過從生到死,一眼就望得到頭,卻世世代代都無望出頭的日子。”

她輕揚起下巴,生在眼角眉梢的皺紋擋不住與日俱增的威嚴。

“純臣,好人,當然可以一心愛民,一念向善,在乎初衷過程而非結果。做取舍時多看多思多想,此人好壞與否,與自己過往有何情分。然而帝王,身系四海之心,普天之下皆為其臣民的帝王,難道也要為了私欲,私情,私念而如此麽?那才是真正的害了天下蒼生。”

她停下腳步,卻沒回頭:“你和她,都不是為帝的料,當年就算沒有我,你也未必能逃過張家人後續的謀算,更別提與她長廂廝守。兄長,不論朕對你們是真心還是假意,朕總歸是幫著你實現了年少所念,用你所學,造福天下人。朕總歸是成全了你和她,讓你們一世安穩。這不就夠了麽?”

“同理,廖永也好,瑾兒也罷,朕的選擇從不只有或一或二簡單純粹的理由,而諸多算計匯集起來,就不能含有一絲半毫的真心?”

“簡單、純粹。兄長,染上這兩個詞的人,註定與皇權無緣。”

周文沈默了很久,悠悠嘆了口氣:“我並不討厭這樣的結果。”

只是遺憾。

“也許就是因為當初的情份太真,這些年裏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你對我們的牽掛,才總是對後來我們之間的隔閡與疏遠耿耿於懷。”他苦笑一聲。

每每想到對他們來說溫馨而歡樂的時光對她來說,是壓抑本性,是韜光養晦,是生不如死,他們就發自內心地難受。

就像初兒所說,他們所求不多,哪怕鐘離婉為她所作所為辯解一二也好,哪怕是謊言,只要她走心一些,兩人都會好受許多。而不是今日春風明日雷霆,讓人忐忑不安,總要再三猜度的君恩。

“是我們著相了。”

鐘離婉低頭,聰明如她,如何聽不出周文言外之意?

“我從未忘記過年少時咱們三人在一起的時光。”她說。“那確實是我位卑時,為數不多的溫馨記憶。可人總不可能永遠懷抱著過去的念想過活,不是麽?尤其是那樣的處境。”

她嗤笑一聲:“卑微如螻蟻,低賤入塵埃,任誰都能上來踩上一腳,那樣的日子,便是給我再多的溫馨記憶,又有何用呢?”

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後,她擡眼望天,初春的天空澄澈如鏡,白雲朵朵柔軟純凈:“這一路走來,我是舍棄了很多旁人眼中極其重要的人、事、物,但我不後悔。”

“朕,永遠不後悔。”

她慢慢走出了寧靜溫馨的小院,背脊挺立,步伐穩當,一直到她的背影徹底消失,都沒有再回過頭。

周文看著,看著,眼中慢慢溢出淚水。

他動作遲緩地拱手相拜,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鄭重其事地說:“那就祝您,心想事成。”

“祖父。”

拐角處慢慢走出一人。

周文直起身,毫不避諱地拭去眼角淚珠,輕問:“都聽到了?”

“是。”

“我忽然想起,她年少時,我曾告訴過她一句話。君臨天下這條路又長又窄,越是走到最後,越是容不下人並肩而行。去得越高,越是形單影只……她當時沒有回答我,但今天,我親耳聽到了她的回答……你有何感想?如她所說,我和你祖母都不是那塊料,你覺得自己如何?”

周瑾默立許久,周文也不著急,靜靜地等著,直到聽見這個心性最是穩重的孫女堅定回答:“孫女覺得,自己做得到,是這塊料子。祖父,孫女也想像姨奶奶一般,白發蒼蒼時回望這一生,堅定地說一句,不後悔。”

周文閉了閉眼,壓下一切紛紛擾擾的思緒,良久後,輕輕點頭:“那就去做吧。”

……

張府。

謝完恩後,張衡捧著手中聖旨,依舊笑得矜持而內斂,仿佛陛下只是對他做了例行賞賜,而非將他一舉提拔為文官之首的左相。

也仿佛他眼下達成的並非平民出身官員的至高點。

有此比較之下,他身邊父母與遠道而來卻有幸目睹全程的親戚們此時陷入狂喜的模樣,就顯得更加激動了。

“我要回老家看看,是不是咱們張家祖墳冒青煙了!”

“要蓋宗廟,蓋祠堂,門口牌坊得加高了,再加!阿衡,你可是咱們張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了!”

張母更是激動得直掉眼淚:“要是你祖母祖父知道了,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小寶啊,等回了家,你可得上他們二老墳前好好看看,跟他們好好說說。”

張衡連連應是。

唯獨妻子李月既高興,又失落:“夫君升官,那不就意味著孔夫子要退下來了?”

其他人沒往心裏去:“孔相這樣的年紀,也該頤養天年了。”

李月點頭,笑容有些勉強:“我去送送齊總管。”

眾人也沒有意見,那可是陛下跟前伺候的人,怎麽都算半個官了,他們這等小老百姓可不敢貿然上招呼,還是讓同樣是官宦人家出身,自己也有將軍官銜在身的李月,這個當家主母去吧。

其實這份詔書也不算正式,畢竟丞相的任命非同小可,是要在大朝會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由陛下親手授予官印才行。只是這樣重大的事,自然要先一步遣人來通個氣,免得那天兩位受任命的新相被其他事耽擱,或缺席,或是出了別的意外可怎麽好下得臺來?

李月走後,張衡便同激動的家人們解釋了這個不成文的規定,再三申明在下個大朝會被正式授予官印官袍以前,他絕稱不上是正經的丞相,所以家人要瞞好這件事,不要嚷嚷得天下皆知,免得招了陛下不快,或是招來別人的不懷好意,暗中算計,那他煮熟的鴨子可就要飛了。

來的人都是普通百姓,年紀也都大了,紛紛信了這話,連忙爭相捂住嘴巴,讓張衡放心,在塵埃落定之前,他們一定會管好嘴巴不會亂說。

如此安置好了家人們,張衡借口要將聖旨收藏妥當,便徑自離開回了書房。

房內,李月等候多時。

“喲,咱們的左相回來了?”

張衡無奈:“我好不容易安撫了舅舅舅母幾個長輩,你可不要再來鬧我了。”

李月好笑地起身,拿走他手上的聖旨,輕車熟路地找到大小相近的錦盒,將其裝好,收緊了書房中最高的櫃中:“打聽過了,夫子開春不是病了一場?那之後便精力不濟,她怕自己會耽誤國事,主動去尋陛下辭官,還推舉了你和湘兒。倒不是因為旁的事。”

張衡聞言,臉上的無奈之色卻加重了:“你呀,我猜就知道你一定會忍不住打聽這些事。知道的,你是女院初屆學子,與孔相有師生之誼,牽掛她的安危才會如此,可你也不想想,萬一孔相真與陛下生了嫌隙,你這一打聽,豈不就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我打聽的又不是陛下的事。”李月不滿地反駁:“我看你才是什麽都往覆雜了想,自擾的庸人。你也不想想,我是什麽脾氣,長安城裏有誰不知?陛下也是對我了如指掌,我若知道了此事,不聞不問,那才是一反常態,才要引來陛下忌諱呢。”

張衡一滯,忽地笑了。“倒也是。”

這也就是妻子在長安城的十餘年,知己好友遍布長安,卻無人指責她拉幫結派的原因。

無它,有些人就是天生的熱心腸,人緣好。

李月得意地揚眉,但一想到因上了年紀而體弱的老師,又換成了一臉擔憂。“老師這性子有時候也怪煩人的,不就是年輕時候做了幾年道姑?我素來只知道人有賭癮酒癮,還沒聽說過有活人對凡事親力親為上癮的,歷朝歷代,哪有衣食住行全不用奴仆,自己一手包辦的丞相?我們幾個姐妹每回說送幾個手腳麻利的丫頭過去,總是被拒絕,這眼看著身子骨也弱了,往後可怎麽辦?”

“孔家人怎麽說?”

“他們自然是願意奉養這位老祖宗的,一門雙相是絕世佳話,可惜老師這對姐弟,似乎占盡了孔家百年來的所有機靈,後來的幾代年輕人裏,再沒有那樣驚才絕艷的了,至今連個舉人都難見到,為了不讓門第雕零,他們爭著搶著來供養老師都來不及。是老師不願意,她堅持說自己既然出過家,便不再是孔家人,唯一有血緣關系的弟弟死後,與孔家也再無瓜葛。”

“不打緊。”張衡寬慰妻子:“還有陛下呢。”

他意味深長地說:“咱們這位陛下,心墻又高又厚,沒有一生一世的陪伴,與至死方休的忠誠,誰都進不去。可是對那些能夠進去的人,陛下總會給他們最好的。”

“你放心,陛下一定會把孔相安置妥當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