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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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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面

她來時, 鐘離初才用了藥,虛弱地睡了一會兒,周文只好抱歉地請她到偏房等一等, 但鐘離婉沒答應:“朕守她一會兒就是了。”

於是火爐燒得正旺,溫暖舒適的房中,鐘離婉靜靜坐在周文一早命人布置好的軟椅上,而周文則坐在床沿上,二人相對,卻無言。

鐘離婉覆雜的眼神時不時掠過病榻上, 形容枯槁的人。

忍不住問:“什麽時候的事。”

鐘離初不過長她半歲,甚至年前還與周文在後院新開了半畝菜地的人, 怎麽就到這種地步了麽?

“早就有預兆了。”周文答:“她本就體弱, 又愛多思多慮, 這些年大病沒有, 小病不斷。入冬時染上一場風寒,自那以後身體便每況愈下……我勸她好好在江南養著身體,她卻認定自己時日無多, 非要趕來長安, 想著……”

見你最後一面。

剩下的話周文沒說, 但鐘離婉也猜到了。

周文話鋒一轉:“說起來,咱們也有二十來年不見了,別來無恙否?”

鐘離婉柔柔一笑:“挺好的。”

“那就好。”

隨後屋內便陷入沈默。

周文有心想說些什麽,好讓氣氛不那麽尷尬,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忽然就有些怔楞, 曾幾何時, 他與鐘離婉只要聚在一起,用湯老的話說, 便會不自覺地討論政務,滔滔不絕,每回不說到痛飲三壺水,絕不罷休。

如今,竟是連多一句閑話家常都說不出口了。

他苦笑著想。

幸而此時,床榻上的人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周文忙將人扶起,替她順背,等她抑制住了胸腔內的癢意,又餵她喝了溫水。

鐘離初虛弱地微笑:“不是讓你去休息,怎麽又來伺候我。”

周文語調溫柔:“用不著休息,我好著呢。你看,誰來看你了。”

鐘離初先是一楞,隨後若有所悟地順著周文的目光,在看到鐘離婉的剎那,她渾濁的眼中先後掠過驚訝、了然、懷念等種種情緒,最終,變成了釋然。

她微笑起來:“小九來了?”

鐘離婉一滯,很快又和沒事人一樣,應了一聲:“姐姐。”

鐘離初臉上的笑容越發地燦爛了,她輕聲對周文說:“夫君,你先出去,我有些話想對小九說。”

周文答應了,臨走時向鐘離婉投去了一眼,後者卻沒有多少表示。

房門緊閉,屋內便只剩下鐘離初與鐘離婉二人。

“多少年了。”鐘離初悠悠一聲長嘆,率先打破沈默:“咱們有多少年,不曾這樣面對面坐著,好好地說話了?”

“五十二年。”鐘離婉回答:“自永康三十一年至今,不多不少,剛好是五十二年。”

“這麽久……”鐘離初不由自主地感嘆:“都大半生了。”

她沈默了一會兒,忽地又問:“小九,這些年,你過得好嗎?鐘離婉是承天女帝,開創了前所未有的盛世,她聲威赫赫,譽滿天下,我知道她過得很好。那,小九呢?”

鐘離婉輕輕一笑:“小九過得也很好,她再不用裝模作樣,每日戰戰兢兢如一只螻蟻般,艱難求生。這五十二年裏,她放肆地品嘗這天底下最美味的佳釀,穿著最華麗的衣裳,戴著最金貴的首飾……暢讀前人寫下的所有詩篇、文章,肆意地點評著古往今來所有人的功過,毫無顧忌地綻放屬於她自己光芒。前人做過或沒做過的,想做卻不敢做,做了卻沒做成功的事,她都一一做到了。承天帝如何志得意滿,小九便如何心滿意足。”

“是嗎?”鐘離初也跟著笑:“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說明我的小九,是真真切切存在過的人,不是承天帝鐘離婉,為了一展抱負,所虛構出來的假象。”

鐘離婉不吭聲。

於是鐘離初又嘆道:“你放心,我請你來,是想在我徹底離開之前,把所有恩怨都一口氣做個了結。我也不想過多糾纏於過去,我只是,只是很想念那個與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畢竟在規矩森嚴的深宮中,她曾是我唯一的慰藉。”

聽到這裏,鐘離婉忍不住回應:“小九當然存在。沒有你對她的庇護,沒有周文對她的教導,沒有當年皇城中各種明裏暗裏的算計與欺辱,就沒有今日的承天帝。所以小九也好,承天帝也好,都是我,鐘離婉。”

“我從未懷疑過你對我的真心。”鐘離婉接著說:“也從不否認,我就是靠著你對我的憐憫,才能活下來,長大成人,甚至絕地翻盤。而我對你,我也承認,假意多,真心少,但不是沒有。至少我是真心實意撮合你和周文,成全你們,更是拼盡了全力,保你們無恙,安享一生榮華。這再往後,我還會給你們送上一份大禮,一份千秋萬代,都有人銘記於心,並津津樂道的大禮。”

鐘離初輕咳了兩聲,虛弱而平靜地問:“你說的大禮,便是讓瑾兒,為儲君?”

“如何,這份禮物不夠大麽?”鐘離婉興味十足地反問。

“你本就屬意於她?而不是想用她,做你心目中真正合格繼承人的磨刀石?”

“合格繼承人?”鐘離婉重覆著這五個字,驀地笑了起來,雙肩都在發顫:“姐姐,這天底下哪裏還有比瑾兒更合格的繼承人?她有野心,有能力,冷靜而機敏,心懷仁善也不乏有閻羅手段。更重要的是……”

她的聲音滿是笑意:“她才是與我血濃於水的人吶。”

“什麽意思?”鐘離初心裏一咯噔。

“你不知道嗎?”鐘離婉笑容滿面地問:“你娘,張皇後,與我娘秦如霜,本就是同父異母的親姐妹。你與我身上流著的,才是最為相近的血脈。也只有你生的孩子,你的後代,才配稱得上與我同出一脈,才有資格繼承朕一手開創的強盛皇朝。鐘離萱那幾個生的,怎麽有資格與咱們的瑾兒相提並論呢?”

她的口氣帶著一貫將所有人算入局中,肆意操縱與玩弄的得意。

鐘離初卻楞在當場。

除了因為鐘離婉所說的理由,超出了她的認知,也因為,她從未看到過如此張揚又不可一世的鐘離婉。

“你……”她艱難地問:“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就屬意瑾兒為儲君,從未考慮過其他人?那那些年裏,你培養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這些年裏,你又縱容蔡家與其他人明裏暗裏地押寶,與瑾兒做對……”

“不經一番寒徹骨,怎聞梅花撲鼻香?”鐘離婉打斷她:“屬意她為儲君是不假,但要想她日後成為足夠合格的國君,她必須親身經歷一些事情。有些苦難現在受了,總好過將來繼位再受。”

“這也太危險了。”

“但居廟堂之高,人心更加叵測。她要是連這點危險都無力應付,將來可怎麽辦?”鐘離婉振振有詞。

“那便不讓她登廟堂。”鐘離初毫不猶豫地說:“一世安穩,不也很好嗎?”

鐘離婉靜靜地看了她好半晌,忍俊不禁:“你怎麽就是不明白呢,姐姐。鐘離家也好,張家也罷,我身上流著的,就是對至高皇權,無人之巔,深深向往的血脈。一世安穩?那可以是你的畢生所求,可以是天下人的畢生所求,但不是我的,也不是瑾兒的。瑾兒,那孩子像我,生來就不平庸,她註定要扶搖直上九萬裏,大展宏圖。憑她資質,至少可以守好大越這場盛世,再三十年。她缺的從來不是野心,不是才能,而是經驗,是決心,她不夠了解人心,不知人心在權利面前到底可以險惡成什麽樣,因為她從小到大,都被你們保護得太好了。”

“姐姐。”鐘離婉定睛註視她:“一世安穩,大概是世上所有長輩能給晚輩最好的祝願,但身在皇族,爭奪家產最厲害的家族中,勸人不爭,等同教唆人引頸就戮,坐以待斃。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何況你的身份也從來不是絕密,阿瑾是你直系嫡孫的事,早已為人所知。”

“哪有什麽歲月靜好。”鐘離婉苦口婆心:“你的這一世安穩,周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前程,不過都要看當權者所思所想為何罷了。只要大權在朕手上一日,朕就能保住你們一日,但朕能活多久?等朕去後,繼位者若與你家非親非故,可會放過你的這些兒孫?”

“所幸,這個道理你和周文不懂,瑾兒卻是知道的,她也因此心甘情願地站出來,抗起這份重責。姐姐,身為長輩,你該因為家中出了這樣出色的兒孫而驕傲,更該全力支持她,而非在這種關鍵時刻,幫她打退堂鼓,甚至拖她後腿。”

鐘離初聽到這裏,垂下眼簾,沈默了好一會兒,才問:“你當年,是不是也因為這樣,決心爭搶?”

“相似,也不全然一致。”鐘離婉片刻都沒多想,直截了當地回答:“你知道的,那時我的身後,從來沒有過任何人。我又被你娘禁錮在身邊,自身尚且難保,哪還有餘力做其他?後來看準機會,想著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如豁出去博它一博。輸贏都好,我至少努力過,與人無尤。”

“後來能成,也是運氣。”她隨口說。

鐘離初卻笑了起來,兩行熱淚順著臉頰落下。

“其實我找你來,不是想與你說這些的。可是能夠聽到你說的這些話,我還是很高興。小九,打從出事的那天起,我其實一直盼著,一直念著,你能夠為你的那些選擇,與我辯解兩句……你說得對,你要比我更適合做皇帝,因為從始至終,我在乎的,從來不是那張冰冷的龍椅。我這些年一直耿耿於懷的,是我分不清你的真心與假意……我想問你一件事,求你同我說真話,看在我時日無多的份上。”

“你問。”

“我的母親,是不是你殺的。”

房內陷入一陣寂靜。

鐘離初強忍淚意,繼續追問:“如果是,你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是處心積慮,有意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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