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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事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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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事鬧大

鐘離婉看著面前樣貌出眾的三人, 眼中閃過一絲玩味。

青春年少,正當風華,該是爭風吃醋的年紀。

“說說吧。”她向後輕靠, 一手撐著下巴,姿態慵懶,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威壓:“誰與誰,定情在先。又是誰,橫刀奪愛?”

要不是顧忌長輩身份,她還真想讓瑪瑙端盤瓜子來。

“陛下。”率先開口的是羅承:“自古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侄孫如今也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紀,甄家姑娘品貌出眾, 侄孫為之傾心, 著人上門求親, 也是人之常情。”

“你放屁!”程章破口大罵:“羅子諾, 陛下面前,你個孫子還敢狡辯!你倒是說說,誰家求親是壓著人家叔父一家老小的前程求的?誰家求親的媒人上門後一不說吉祥話二不問女方全家安, 自顧自地上座, 大爺似的等人伺候, 開口就是羅家長孫,陛下最看重的侄孫,瞧上你們家姑娘了,這等瞧不起人的口氣?誰家求親,只下十擡聘禮, 不問吉日婚時, 不看八字,只讓人姑娘七日之內, 帶個丫鬟偷偷摸摸從後門進府?你這到底是求親,還是借陛下權勢,強搶民女?”

“程亦文!”羅承臉色鐵青:“嘴巴放幹凈點!”

“你幹凈做事,我自然幹凈說話。你做事齷齪不堪在前,還不許我說了?”程章有恃無恐。

“都閉嘴。”鐘離婉慢悠悠地喊停二人,徑自看向進門後再沒有說過話,一直低垂著頭的小姑娘,放柔了語氣:“環兒,他們二人說的話,孰真孰假?”

甄環擡頭,明亮的大眼睛裏蓄滿了淚珠,楚楚可憐。

就連鐘離婉都不由自主地心軟:“你別怕,有朕在,朕會給你做主。”

甄環動容,淚水登時決堤。

她與陛下不過一面之緣,但她自小便聽著陛下的事跡長大,知道她最是大公無私,最是心疼女孩,此時聽到她溫柔的詢問,郁郁多日的心房徹底陷落。

“陛下。”她哽咽著說:“民女,民女不願為妾,民女也不願意叔父一家因此丟了官位,妻離子散。陛下,您救救民女,救救民女。”

她附身叩拜,泣不成聲。

程章頓時面露不忍:“姨奶奶。”

“扶她起來。”鐘離婉直接吩咐。

在程章的攙扶下,甄環終於起身,但哭聲久不止息,似有無盡委屈需要宣洩。

鐘離婉於是看向羅承,語氣冷硬了許多:“是你自己招供,還是等朕召監察使調查事情的來龍去脈?”

羅承臉色更是難看,想也不想地雙膝彎曲,面伏於地:“陛下明鑒,侄孫只是在家中表達了一番想要求娶甄家姑娘的意願,有長輩說此事交與她全權負責,定能叫侄孫得償所願。侄孫著實不知,她私下裏還用了這等手段。請陛下明察。”

“哪個長輩?”鐘離婉追問。

羅承猶豫半晌,不等作答,一名小內侍匆匆進殿,輕聲通稟:“陛下,成陽公主求見。”

“喲,這就來了。”鐘離婉輕笑著,眼中有不加掩飾的嘲弄。“讓她進來,當事人都到齊了,有些話也好說開。”

小內侍笑著去請,而殿中諸人神色各異。

成陽公主便是羅承之祖母,永康帝膝下第一位公主,鐘離萱。

按理說,皇帝即位後,會冊封同輩姐妹為長公主,以示榮寵。可鐘離婉自打即位初,便似乎將這規矩給遺忘了。

起初她不過是傀儡皇帝,世家們也還抱著能左右她夫婿人選,生下帶著他們自家血脈繼承人的念頭,自然也懶得給已經嫁出去的公主過多榮寵,免得到時候有資格與自己等人相爭。

後來她大權在握,按功行賞,卻也從來不曾想過要追封這些人。

於是包括鐘離萱在內的所有姐妹,當初永康帝時是何封號,有何禮遇,如今也是一樣,一分未減,也一分不增。

這麽多年過去,眾人也漸漸回過味來。

陛下不是忘了,而是壓根就不願意給這份榮寵。

說是姐妹,但實則這些公主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只怕還比不上一位科舉入仕的平民。

鐘離萱穿了一身極為正式,足以彰顯她公主身份的華服,款款走來。

她要比鐘離婉大上十歲,如今年逾古稀,歲月對她卻不如對鐘離婉溫柔,如今她兩鬢早已斑白,身形也失了年輕時候的纖細,顯得有些臃腫。不過她妝容清淡,背脊挺立,直至來到眾人面前,才行叩拜之禮。

“叩見吾皇,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羅承低垂著頭,看著姿態卑微的祖母,置於兩側的手已然緊握成拳,腦海中浮現出祖母與他說過的往事。

“她小的時候,受闔宮上下欺淩,我雖不曾落井下石,卻也是冷眼旁觀過的。憑她心性,即使我肯彎腰服軟,低頭諂媚,她也不見得能與我化幹戈為玉帛,只怕還要更瞧我不上。倒不如,硬氣到底,拿出我身為皇室之後,先帝長女的骨氣來,或許還能得她高看一眼。”

這是祖母為這些年來深居簡出,推了所有重要宮宴,從不曾出現在陛下面前等行為作出的辯解。

他在上書房讀書多年,隨著年紀漸長,眼界漸長,他開始明白祖母這番姿態也確實稱得上是聰明,但遠遠稱不上是明智。

身為先帝長女,有著高貴母族,從不甘於人下的祖母其實打心底裏,不願意在曾經位列眾姐妹之末的陛下面前,行君臣大禮。

這會使她多年來引以為傲的公主身份完全成為一個笑話,也會讓她的尊嚴徹底粉碎。

而此時,那素來高雅,矜貴自持的祖母,卻義無反顧地來到了她最不願意面對的人面前,屈膝彎腰,恭聲問安。

親自打碎傲骨。

為了救他。

鐘離婉似笑非笑地看著下頭的人,漫不經心地道了句:“平身。”

既沒有特別熱情地命人看座,也沒有要跟人話家常的意思,開門見山道:“你來的正是時候,這幾個孩子的事情,你幹預了多少?”

鐘離萱起身後,直挺挺地站著,目不斜視:“回陛下,臣婦只是做了一名祖母該做的。子諾到了年紀,有了相好的小娘子,回家來請長輩上門求親。他自是一番赤忱,卻忽略了他與甄家小娘子門不當戶不對的事實。羅家世代清貴,高門大戶。而甄家,不過戍守邊疆一武夫出身。甄家小娘子容貌是不俗,品性也是上佳,卻自幼父母雙亡,幸由叔父一家收養,才能平安長大。如今又入了百藝閣,一心鉆研歌舞……敢問陛下,如此出身,可堪為一族宗婦?”

甄環方才推開程章,獨自站穩,聽到這話臉色便是一白,身子又開始搖搖欲墜。

鐘離婉看在眼裏,面上不顯,口裏應的卻是:“不錯,世家眼光向來是出了名的高,能娶進門的媳婦人選,出身家世,向來要排在人品相貌之前。”

不等甄環暗自傷心,她話鋒一轉:“朕記得昔年,幾位皇姐到了適婚年齡,也是被幾家鼎盛之家千挑萬選過的。”

滿滿的笑意,似乎真的是在回憶往昔。

但鐘離萱卻聽出了話外之音。

曾經,世人都說婚嫁是女人第二次投胎,第一次投胎人家越是不好,越是要在這第二回逆天改命。

即使貴如公主也不能例外。

不管是深受父皇當年疼愛的老六鐘離燕,老四鐘離馨,甚至是自己這位生母也是貴妃的大公主,都免不了在適婚之齡,為自己婚事籌謀。

當年,姐妹裏頭最不受重視的鐘離婉,幾乎被默認,她要是不動非常手段,註定婚嫁不順。一旦所嫁的夫婿沒出息,她這一輩子也會被踩在腳下,翻不了身。

甚至某次禦花園相聚,她還親耳聽到鐘離燕當著眾多人的面,羞辱鐘離婉說:“似你這等出身,好一些的人家都瞧不上你,但要是你會做人,我倒是可以幫一幫你,陳勝有個表弟,人還不錯,我替你做主,讓他納了你做貴妾,如何?”

連她在內,聽到這話的所有人都笑出了聲。

既是為鐘離燕的愚蠢,也是真心覺得,鐘離婉是個笑話。

而此時此刻,毫無疑問,所有人中活得最是光芒萬丈又隨心所欲的鐘離婉,在反過來笑話她呢。

當年說是公主擇婿,但說實在的,誰不知道真正有能耐的世家,未必看得上她們這些皇室公主,因此要想求門好婚事,就得先籌謀著,讓世家看得上她們。

所以被千挑萬選這句話,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時移勢易,她鐘離婉自備受欺淩的冷宮公主一躍而成大越說一不二的主宰,包括她鐘離萱在內的所有姐妹,卻因為事發時都有了夫家,而與至高位失之交臂。

她知道,她借身世貶低甄環,說她不堪為原配嫡妻,只配給承兒做妾的話,不可避免地觸怒了鐘離婉。

所以她才有此反擊。

但她沒辦法了,鐘離萱心想,承兒要想搶那至高之位,妻子人選至關重要,畢竟是有可能成為一國之母的女人,哪怕空懸,也能為羅家爭取極大的助力。她決不會為了渡過眼前難關,便松口讓承兒娶那女人為正妻。

那用女孩家人前程做要挾,逼其入門為妾的事,就只能是她這位長輩一手策劃!

鐘離婉身為君主,這些年來一手打破不少陳規,但那都是為了國事。男女婚嫁,說到底還是家務事,只要自己態度足夠堅定,她吃定鐘離婉不會在此事上過多插手。

鐘離萱極力按捺住躁動不安的羞恥心,若無其事地接話:“奈何承兒對她情根深種,我這做祖母的又舍不得看著他痛苦難受,便做主上門,不過不是聘為正妻,而是作為妾室。臣婦心想,我羅家如此門楣,便是做妾,也不算辱沒了她。誰知甄家有位後生不知天高地厚,將羅家遣去的媒婆大罵一頓,趕了回來,臣婦心裏有氣,才使了些手段,如今臣婦回過神來,也明白事情做得太過了些,臣婦願任憑陛下處置,只求陛下能夠消氣。”

殿中先是一陣沈默,羅承低著頭道:“適才甄姑娘親口說,不願為妾,不願嫁我,我聽得很清楚,往後也不敢再有念想。稍晚一些,侄孫願意拿著禮物親自上門給甄家人謝罪,願此事到此為止。還請陛下念在我祖母對我一片慈愛的份上,從輕發落。”

鐘離婉看了眼還在無聲落淚的甄環一眼,氣定神閑地飲了杯茶,才慢悠悠地對鐘離萱說:“甄同雖為長安府從七品衙吏,官職是不大,但也是實打實的朝廷命官,貨真價實的同進士出身,才蒙授官。你氣頭上來,就敢說要將他罷□□放,永不錄用。聽說這些天來,人也被他上官同僚排擠在家,還生了重病……”

她輕輕一笑:“大皇姐,你好本事啊。”

語調溫柔,鐘離萱卻覺得有一股殺氣直撲面門。

讓她心跳驟停,臉上血色盡失。

完了!

她身子不由自主地晃動,雙膝直挺挺跪地,背脊也再不如先前那般筆直:“陛下,那只是臣婦的一時氣不過,這才讓人去打點了一番,想讓甄同吃些苦頭,最好還能遷怒甄環,趕她出府,臣婦才好讓媒婆趁虛而入。臣婦知罪,請陛下治罪!”

“是麽?”鐘離婉不依不饒:“那大皇姐可得與朕好好說說,朕一手提拔的這些官員裏,都有哪些人如此容易被打點,作為朝廷命官,不操心公事,不憂心國事,天天想著逼迫小姑娘就範,做高門的妾室!來人,將成陽公主送回府,好好照顧著,直到她寫出名單為止。”

“遵旨。”

羅承傻眼地看著剛才還優雅矜貴的祖母被兩名粗獷的宮女,一左一右半挾持著帶走,嚇得連忙跪下:“陛下……”

“你想好了再開口。”鐘離婉在他開口前便打斷他:“打從她出手對付朕所委任的朝廷命官起,這便不只是你們小兒女之間的鬧劇了,這是國政,你當真要開口?”

她微微傾身,目光肅穆,帶著難言喻的壓迫。

羅承一下就住了口。

腦海中浮現的是祖母曾經的告誡。

“鐘離婉這個人唯一的逆鱗,就在她手中權勢。人們甚至可以當著她面,求她分權,卻不能主動算計。算計者,便是謀逆者,便是她的政敵,她決不會留手。”

暗中勾結官員,插手幹預官員升降,哪怕那只是小小的從七品衙吏,她都不會容忍。

明白到這一點的羅承渾身癱軟。

祖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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