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去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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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去其二
任由他呆楞在旁, 鐘離婉的目光再一次落到甄環身上，後者仍未明白，方才看起來還那麽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將自己貶到泥地裏去的人，怎麽就突然之間得罪了陛下，一副大勢已去的模樣，所以顯得有些呆滯。
“沒事了。”鐘離婉的語氣重新變得溫柔：“你放心，你的婚事只有你自己心甘情願點頭才能成，任何人, 都沒有資格憑你叔父前程強迫你。”
這句話，甄環明白了, 她知道叔父一家定會安然無恙, 也無須自己為此賤賣自身。
她面露感激, 誠懇下拜：“謝陛下。”
這時羅承也回過味來, 心中掀起滔天駭浪：“陛下，此事確為祖母一意孤行，侄孫僅僅只是, 與甄姑娘兩情相悅, 想要娶她……祖母那些盤算, 並未告知侄孫。”
憑祖母所為，往輕了說，是仗勢欺人，強權壓人。往重了說，卻是實打實的賄賂官場, 操縱官員升降, 暗地收攏權力，有不臣之心。
一旦罪證確鑿, 他身為嫡系子孫，又如何能夠獨善其身？
就算陛下高擡貴手放他一馬，他此生也再無望那至高之位。
短暫的思量過後，他毫不猶豫做出取舍。“要是知道了，侄孫又怎會舍得讓自己的心上人受這等委屈？陛下，事已至此，為了贖罪，侄孫鬥膽請您將環兒許配給我，我一定一輩子對她好。”
不等鐘離婉有所回應，另外一邊的程章急了：“什麽意思，什麽兩情相悅？羅子諾，你嘴巴給我放幹凈點，環兒與你清清白白，她不想嫁你除了知道你家有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老巫婆外，還因為她對你根本沒有意思，你少擱這亂攀關系，壞了我們環兒的名聲！還贖罪，你要贖罪就自請流放，去什麽鳥不生蛋的地方好好吃頓苦頭，哪怕到邊關參軍保家衛國呢？都比你娶環兒更能贖罪。至於環兒，有我！”
說著，他義無反顧地雙膝跪地，一臉誠懇地對鐘離婉說：“姨奶奶，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自從母親去世後，我上頭除了您，再沒有正經長輩，您又是這般開明，懂得心疼人，那環兒要是肯嫁我，進門就是當家主母，誰也不敢說三道四給她臉色看，我也會對她好，一生一世只對她一個人好，絕不納妾！”
眼看著面前兩人一通亂拳，又把事情從正經國事扯到了兒女情長上，鐘離婉覺得好笑的同時，也放松了姿態，她往後輕靠，笑容玩味：“當家主母？當哪個家？”
程章義正嚴辭：“只要環兒肯嫁我，我即刻就從程家出來，自立門戶。經商也好，走科舉入仕也好，一定洗心革面認真做人，讓環兒風風光光嫁我！”
這話一出，不止甄環，羅承都楞住了。
鐘離婉也神色微怔：“你可是程家長孫。”
“倘若陛下允許孫兒改作母姓，便不再是了。”程章斬釘截鐵地說。
整座永樂殿靜得連程章平穩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朕從前說過，此事等你年滿十六歲以後，自行決策，自行落實即可。”鐘離婉不疾不徐地說：“說到底這是你與程家的家務事，就算是朕，也不好直接插手幹預。她又何辜，你何必將她牽扯進來。知道的，明白你與程家勢同水火，多年不睦，分道揚鑣也是必然的結果。不知道的，定會說她紅顏禍水，說她為了嫁你，將你迷得暈頭轉向，連家族根基都不顧了。這等名聲，能比她嫁進羅家好聽？”
程章楞住。
羅承聽到這話，也明白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再無力回天，不禁一陣絕望。
而原本低著頭站在角落裏不聲不響的甄環忽然擡頭，怔怔地看了會兒鐘離婉，眼中又湧上淚水。
因不忍這份彌足珍貴的看重與愛護被辜負，她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自心底湧現，使得她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盈盈下拜：“陛下，小女自幼熱愛舞樂，好不容易過五關斬六將，才入得百藝閣聲樂坊，拜得名師。如今尚未將技藝學精，不敢輕言婚嫁。兩位郎君拳拳情意，小女都承受不起，求陛下做主，讓兩位郎君回心轉意，莫要再在小女身上浪費功夫，小女感激不盡。”
程章有些著急：“環兒，這事是我思慮不周，陛下說得不錯，有些事我只該自行了斷，不該牽扯與你，但我對你是真心的！”
羅承一聲不吭。
甄環別過頭：“程公子，婚嫁應是你情我願，兩人彼此有意的結果，可小女近些年，只想在百藝閣用心學舞，旁的事，沒有心思，也不願去想。”
“我……”
“行了。”眼見火候差不多了，鐘離婉不得不開口：“人家姑娘都把話說這麽清楚了，你若還要死纏爛打，那與街上的地痞流氓有什麽區別？”
說罷轉向甄環，眉眼又變得柔和：“你有這樣的志氣，也是極為難得的。人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並持之以恒，甚至做出成績，也更為難得。既然你打定了主意，就這麽去做吧。至於男人，你如今確實太小了，天真懵懂的年紀，容易受騙，還是再過些年，慢慢挑選吧。”
看著不僅不為自己說話，還反過來勸心上人封心鎖愛的鐘離婉，程章徹底傻眼了：“姨奶奶！”
甄環則愈發感動，熱淚盈眶地看著鐘離婉，眼中是滿滿的仰慕與感激之情：“多謝陛下點撥，小女記住了。”
“瞧你，短短半個時辰，都不知落了眼淚。”她笑著讓瑪瑙送上繡帕：“此事便到此為止，日後誰要再想拿捏你的婚事，就去找你們院長，甭管人是什麽來頭，她都會為你們主持公道。行了，後面的事就不是你們這些孩子可以插手的了，退下吧。”
三人行禮告辭。
“程章留下。”
鐘離婉又說。
程章有些遲疑：“姨奶奶，可不能讓環兒自己回家，萬一……”
他別有深意地白了羅承一眼，後者回過神來，瞬間怒火中燒：“姓程的！”
“朕會讓琥珀親自送她回府。”鐘離婉打斷。
在她銳利的目光下，所有人瞬間老實。
“遵旨。”
“正巧，她要去一趟監察院。”鐘離婉似無意地添上了一句。
羅承退出大殿的步伐微不可見地一滯。
等所有人都離開後，鐘離婉看向程章：“現在滿意了？”
後者嘿嘿一笑：“什麽都瞞不過姨奶奶。”
他察言觀色，見鐘離婉確實沒有生氣的意思，膽子更大了：“姨奶奶不也挺滿意的麽。”
鐘離婉挑眉：“何以見得？”
程章面露狡黠之色：“成陽公主一貫是個城府深，私欲又重的，這點從她多年來牢牢把持羅家管家權，把姓羅的一家老小都拿捏在手裏就能看出來。最重要的是，羅承本是外室所生，本該連繼承羅家產業的機會都沒有，她卻抱到膝下，對外宣稱是次子生的嫡長子，這些年來她也在背地裏，不遺餘力地給羅承鋪路，分明就是想借他奪得皇位，然後……自取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鐘離婉神色始終自若。
程章於是一笑：“她的這一切動作，自以為做得隱蔽，但既然孫兒能打探出來，就一定瞞不過姨奶奶您的眼睛。可您這麽多年來，卻一直隱忍不發，順水推舟，想來也是另有籌謀。”
“那你說說，朕有何籌謀。”
程章嬉皮笑臉：“陛下的心思，孫兒能猜得一兩分已是難得，哪裏還敢想那麽多？”
鐘離婉看著他，目光逐漸認真：“你要想與程家徹底斷絕關系，其實還有一個辦法。”
她起身，緩步走下臺階，一字一句：“朕將你過繼，讓你冠上鐘離為姓，從此，與程家再無瓜葛。你可願意？”
有那麽一剎那，程章的呼吸變得急促，但很快他又平覆了心情，笑容燦爛依舊：“姨奶奶就不要拿孫兒打趣了。”
“怎麽是打趣呢？”鐘離婉說：“那麽多孩子裏，就你天天喊朕姨奶奶而非陛下，自稱孫兒而非侄孫。難道，你不想做朕真正的孫兒？”
程章收斂了笑意，神色也跟著變得認真起來：“打從十年前，您為我那可憐的母親伸冤做主，將我從那魔窟中帶出的那一刻起，在我心中，您就是我的親祖母，這等敬意無須族譜證明，也與姓氏無關。”
鐘離婉靜靜地聽著，嘴角輕揚：“那朕的皇位呢？這些年在上書房你總是做出一番頑劣樣，可朕分明記得，你五歲開蒙，朕用一下午教你的東西，你只用了一遍，就全都記住了。明明只要你願意，你可以成為最出色的那個，為何非要藏拙？你就這麽瞧不上朕的江山？”
程章沈默片刻，躬身一禮：“回姨奶奶，至尊之位，天下人誰不想要？可孫兒有自知之明，記性好會讀書，可不代表也會處理朝政，平衡各方勢力，有與您一般的治國之才。更何況，孫兒心胸並不坦蕩，程家人害我母親，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帶著與他們同出一脈的骨血，步步高升，讓他們有絲毫仗勢欺人的機會。恰恰相反，孫兒就是要頂著程家人的身份做足所有讓他們丟人丟份的事。”
最後一句，他說得咬牙切齒，任誰都能聽出話裏的誠懇。
鐘離婉莞爾一笑，這麽多年了，這孩子始終執著於這一點，她勸也勸不動，反正時機已到，程家人不值得她再上心，這次索性也就聽之任之。“朕說過，你滿十五歲後，就可以自由地做你想做的。只是你要想好了，離開程家也意味著你要放棄程家目前為止給你的一切，錦衣玉食，奴仆成群。你到底才十五歲，涉世未深，你外祖家又遠在北境，無暇顧你，你要往何處落腳？”
程章瞪大眼睛：“姨奶奶，聽您這話的意思，是打算對孫兒不管不顧了？”
鐘離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可是要與程家一刀兩斷，自請族譜除名的，朕若是事後繼續厚待於你，豈非告訴天下人，這一切都是朕的授意？朕方才才告訴過你，離開程家意味著什麽，這麽快就忘了？”
程章笑道：“沒忘沒忘。”
改為母姓不再做程家人，也意味著脫離與陛下的親屬關系，再不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孫兒與您說笑呢。母親去後，我那幾位好舅父雖說上門討要走了全部的嫁妝，但外祖母還是疼我的，瞧瞧讓人把兩處田莊與鋪子留給了我，這些年也有些進項，還能讓孫兒在長安城安頓下來，結束學業。便是真的不能夠了，國子監不是還能申請助學？姨奶奶放心，孫兒有手有腳還有些小聰明，餓不死的。”
“那甄家小娘子呢？”鐘離婉又問：“她的容貌的確出眾，尋常人家是沒有資格擁有這等佳人的。還是你根本對人家姑娘沒什麽意思，方才那一通做派，不過是為了算計羅承，演的戲？”
程章舔舔唇，意氣風發道：“姨奶奶，孫兒平日裏為人是不著調了些，但對環兒，我可是真心的。您方才也看到了，她不是那等貪慕虛榮的人，否則羅家第一次開口，她怕是已經應了。何況您也說了，孫兒有過目不忘之能，科考也好，行商也罷，再不濟，孫兒便是從軍，也一定能憑真本事走到您面前來，憑功勞，求您庇護。難道姨奶奶能眼睜睜地看著朝中官員的妻子被歹人奪走而無動於衷？”
鐘離婉真心實意地笑了：“既然你都想好了，那就去做吧。趁著年少，該輕狂，就輕狂。”
她伸手，疼愛地拍了拍他的頭。
“多謝姨奶奶。”
程章喜不自勝。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鐘離婉的心情也愈發愉悅。
“一出手就端掉了兩個，切入點還是如此得讓人意想不到，朕果然沒看走眼。”
……
長安城，百川閣。
“東家，這是上月賬本，請過目。”
周瑾看到的卻不是賬本，而是來人單薄的衣衫。
“都入秋了，你又大病初愈，怎麽不穿厚實一些？還有，我讓人給你送去的藥膏，你可有按時敷？那可是我特意讓人從老家帶來的，對活血化瘀有奇效，你一定要記得用。”
趙廷有些不自在地退後一步，低頭甕聲回答：“只是一些皮外傷，用不著那麽好的藥。”
“再好的藥，不用到人身上，便一文不值。”周瑾將賬本放到一邊，猛地起身，兩步走到趙廷面前，二人四目相對，離得極近，甚至能夠聞到彼此身上傳來的清香。
趙廷手足無措的時候，周瑾卻不容置疑地說：“你現在回去上藥，還是你把藥膏拿回來還我，往後我一日三餐親自到你家為你上藥？”
趙廷一臉無奈：“東家……”
他躊躇片刻，毅然決然道：“長安城中近來流言日漸嚴重，為了您的清譽，還請少東家將屬下調往他處。”
周瑾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
趙廷於是又說了一遍。
“你是不是男人？”周瑾單刀直入地問：“我才是那個衣衫襤褸被你抱著送回家，弄得人盡皆知的人，而你從始至終都不曾露過臉，沒有一個人知道你是誰。即便知道了，又如何？我一個女人都不怕，每天該吃吃該喝喝，該去學堂就去學堂，該來這裏查賬就查賬，你別扭個什麽勁？難道我們倆真如他們所說，在荒郊野外荒唐了三天三夜，盡興而歸？”
趙廷面色猛地漲紅，呼吸急促，緊張地說不出話：“我、我、不，不是……”
“那三天裏，咱們到底是風流快活，不知今夕是何年。還是歷經艱險，數次險死還生，外人無從得知，也根本不在乎真相。我沒錯，你也沒錯，我們都是無辜受害者，行事清白，問心無愧。憑什麽要任由那些人用言語來拿捏我們。”周瑾一臉堅定地說。“那背後之人要麽是沖著咱們百川閣來的，要麽是沖著我來的。百川閣有你管理，業績節節攀升，我才能安心在國子監求學，每月月考，必定名列前三。你一旦離開，我便要多分出精力在此，學業上定會退步，那幕後之人說不定就得逞了，你難道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
趙廷細細一想，發現確實如此，他嘆了口氣，幹脆認命。“東家說得是，是屬下著相了。”
周瑾露出勝利的笑容：“那藥？”
“屬下這就去敷。”
“我幫你？”她上前，作勢要解他衣袍。
趙廷紅了臉：“不用不用。”
周瑾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遇險之時，兩人在山崖下的一幕幕，眼中便滿是溫柔。
“看不出來。”身後傳來一道討人厭的調笑聲。“堂堂周相之孫，竟對一介布衣動了真心。”
周瑾回過身，看向來人，毫不意外：“他眼下是布衣，未來可說不準。倒是你那位甄家小娘子，要說出身家世，與布衣也無甚不同。”
程章也不生氣，徑自笑著說：“那差別可大了，我就要與程家斷絕關系，往後也將是一介布衣士子，等我高中，金榜題名有了官身之後，再去求娶，我與她便是門當戶對。你卻不同了，我的‘表妹’，如今三個對手已去其二，你的前程可是了不起，再與布衣往來，難免有失身份。”
周瑾微微一笑：“言之過早了吧？不是還有第三個麽？‘表哥’此來，總不能是專程來告訴我一聲，一切順利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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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由他呆楞在旁, 鐘離婉的目光再一次落到甄環身上，後者仍未明白，方才看起來還那麽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將自己貶到泥地裏去的人，怎麽就突然之間得罪了陛下，一副大勢已去的模樣，所以顯得有些呆滯。
“沒事了。”鐘離婉的語氣重新變得溫柔：“你放心，你的婚事只有你自己心甘情願點頭才能成，任何人, 都沒有資格憑你叔父前程強迫你。”
這句話，甄環明白了, 她知道叔父一家定會安然無恙, 也無須自己為此賤賣自身。
她面露感激, 誠懇下拜：“謝陛下。”
這時羅承也回過味來, 心中掀起滔天駭浪：“陛下，此事確為祖母一意孤行，侄孫僅僅只是, 與甄姑娘兩情相悅, 想要娶她……祖母那些盤算, 並未告知侄孫。”
憑祖母所為，往輕了說，是仗勢欺人，強權壓人。往重了說，卻是實打實的賄賂官場, 操縱官員升降, 暗地收攏權力，有不臣之心。
一旦罪證確鑿, 他身為嫡系子孫，又如何能夠獨善其身？
就算陛下高擡貴手放他一馬，他此生也再無望那至高之位。
短暫的思量過後，他毫不猶豫做出取舍。“要是知道了，侄孫又怎會舍得讓自己的心上人受這等委屈？陛下，事已至此，為了贖罪，侄孫鬥膽請您將環兒許配給我，我一定一輩子對她好。”
不等鐘離婉有所回應，另外一邊的程章急了：“什麽意思，什麽兩情相悅？羅子諾，你嘴巴給我放幹凈點，環兒與你清清白白，她不想嫁你除了知道你家有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老巫婆外，還因為她對你根本沒有意思，你少擱這亂攀關系，壞了我們環兒的名聲！還贖罪，你要贖罪就自請流放，去什麽鳥不生蛋的地方好好吃頓苦頭，哪怕到邊關參軍保家衛國呢？都比你娶環兒更能贖罪。至於環兒，有我！”
說著，他義無反顧地雙膝跪地，一臉誠懇地對鐘離婉說：“姨奶奶，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自從母親去世後，我上頭除了您，再沒有正經長輩，您又是這般開明，懂得心疼人，那環兒要是肯嫁我，進門就是當家主母，誰也不敢說三道四給她臉色看，我也會對她好，一生一世只對她一個人好，絕不納妾！”
眼看著面前兩人一通亂拳，又把事情從正經國事扯到了兒女情長上，鐘離婉覺得好笑的同時，也放松了姿態，她往後輕靠，笑容玩味：“當家主母？當哪個家？”
程章義正嚴辭：“只要環兒肯嫁我，我即刻就從程家出來，自立門戶。經商也好，走科舉入仕也好，一定洗心革面認真做人，讓環兒風風光光嫁我！”
這話一出，不止甄環，羅承都楞住了。
鐘離婉也神色微怔：“你可是程家長孫。”
“倘若陛下允許孫兒改作母姓，便不再是了。”程章斬釘截鐵地說。
整座永樂殿靜得連程章平穩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朕從前說過，此事等你年滿十六歲以後，自行決策，自行落實即可。”鐘離婉不疾不徐地說：“說到底這是你與程家的家務事，就算是朕，也不好直接插手幹預。她又何辜，你何必將她牽扯進來。知道的，明白你與程家勢同水火，多年不睦，分道揚鑣也是必然的結果。不知道的，定會說她紅顏禍水，說她為了嫁你，將你迷得暈頭轉向，連家族根基都不顧了。這等名聲，能比她嫁進羅家好聽？”
程章楞住。
羅承聽到這話，也明白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再無力回天，不禁一陣絕望。
而原本低著頭站在角落裏不聲不響的甄環忽然擡頭，怔怔地看了會兒鐘離婉，眼中又湧上淚水。
因不忍這份彌足珍貴的看重與愛護被辜負，她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自心底湧現，使得她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盈盈下拜：“陛下，小女自幼熱愛舞樂，好不容易過五關斬六將，才入得百藝閣聲樂坊，拜得名師。如今尚未將技藝學精，不敢輕言婚嫁。兩位郎君拳拳情意，小女都承受不起，求陛下做主，讓兩位郎君回心轉意，莫要再在小女身上浪費功夫，小女感激不盡。”
程章有些著急：“環兒，這事是我思慮不周，陛下說得不錯，有些事我只該自行了斷，不該牽扯與你，但我對你是真心的！”
羅承一聲不吭。
甄環別過頭：“程公子，婚嫁應是你情我願，兩人彼此有意的結果，可小女近些年，只想在百藝閣用心學舞，旁的事，沒有心思，也不願去想。”
“我……”
“行了。”眼見火候差不多了，鐘離婉不得不開口：“人家姑娘都把話說這麽清楚了，你若還要死纏爛打，那與街上的地痞流氓有什麽區別？”
說罷轉向甄環，眉眼又變得柔和：“你有這樣的志氣，也是極為難得的。人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並持之以恒，甚至做出成績，也更為難得。既然你打定了主意，就這麽去做吧。至於男人，你如今確實太小了，天真懵懂的年紀，容易受騙，還是再過些年，慢慢挑選吧。”
看著不僅不為自己說話，還反過來勸心上人封心鎖愛的鐘離婉，程章徹底傻眼了：“姨奶奶！”
甄環則愈發感動，熱淚盈眶地看著鐘離婉，眼中是滿滿的仰慕與感激之情：“多謝陛下點撥，小女記住了。”
“瞧你，短短半個時辰，都不知落了眼淚。”她笑著讓瑪瑙送上繡帕：“此事便到此為止，日後誰要再想拿捏你的婚事，就去找你們院長，甭管人是什麽來頭，她都會為你們主持公道。行了，後面的事就不是你們這些孩子可以插手的了，退下吧。”
三人行禮告辭。
“程章留下。”
鐘離婉又說。
程章有些遲疑：“姨奶奶，可不能讓環兒自己回家，萬一……”
他別有深意地白了羅承一眼，後者回過神來，瞬間怒火中燒：“姓程的！”
“朕會讓琥珀親自送她回府。”鐘離婉打斷。
在她銳利的目光下，所有人瞬間老實。
“遵旨。”
“正巧，她要去一趟監察院。”鐘離婉似無意地添上了一句。
羅承退出大殿的步伐微不可見地一滯。
等所有人都離開後，鐘離婉看向程章：“現在滿意了？”
後者嘿嘿一笑：“什麽都瞞不過姨奶奶。”
他察言觀色，見鐘離婉確實沒有生氣的意思，膽子更大了：“姨奶奶不也挺滿意的麽。”
鐘離婉挑眉：“何以見得？”
程章面露狡黠之色：“成陽公主一貫是個城府深，私欲又重的，這點從她多年來牢牢把持羅家管家權，把姓羅的一家老小都拿捏在手裏就能看出來。最重要的是，羅承本是外室所生，本該連繼承羅家產業的機會都沒有，她卻抱到膝下，對外宣稱是次子生的嫡長子，這些年來她也在背地裏，不遺餘力地給羅承鋪路，分明就是想借他奪得皇位，然後……自取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鐘離婉神色始終自若。
程章於是一笑：“她的這一切動作，自以為做得隱蔽，但既然孫兒能打探出來，就一定瞞不過姨奶奶您的眼睛。可您這麽多年來，卻一直隱忍不發，順水推舟，想來也是另有籌謀。”
“那你說說，朕有何籌謀。”
程章嬉皮笑臉：“陛下的心思，孫兒能猜得一兩分已是難得，哪裏還敢想那麽多？”
鐘離婉看著他，目光逐漸認真：“你要想與程家徹底斷絕關系，其實還有一個辦法。”
她起身，緩步走下臺階，一字一句：“朕將你過繼，讓你冠上鐘離為姓，從此，與程家再無瓜葛。你可願意？”
有那麽一剎那，程章的呼吸變得急促，但很快他又平覆了心情，笑容燦爛依舊：“姨奶奶就不要拿孫兒打趣了。”
“怎麽是打趣呢？”鐘離婉說：“那麽多孩子裏，就你天天喊朕姨奶奶而非陛下，自稱孫兒而非侄孫。難道，你不想做朕真正的孫兒？”
程章收斂了笑意，神色也跟著變得認真起來：“打從十年前，您為我那可憐的母親伸冤做主，將我從那魔窟中帶出的那一刻起，在我心中，您就是我的親祖母，這等敬意無須族譜證明，也與姓氏無關。”
鐘離婉靜靜地聽著，嘴角輕揚：“那朕的皇位呢？這些年在上書房你總是做出一番頑劣樣，可朕分明記得，你五歲開蒙，朕用一下午教你的東西，你只用了一遍，就全都記住了。明明只要你願意，你可以成為最出色的那個，為何非要藏拙？你就這麽瞧不上朕的江山？”
程章沈默片刻，躬身一禮：“回姨奶奶，至尊之位，天下人誰不想要？可孫兒有自知之明，記性好會讀書，可不代表也會處理朝政，平衡各方勢力，有與您一般的治國之才。更何況，孫兒心胸並不坦蕩，程家人害我母親，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帶著與他們同出一脈的骨血，步步高升，讓他們有絲毫仗勢欺人的機會。恰恰相反，孫兒就是要頂著程家人的身份做足所有讓他們丟人丟份的事。”
最後一句，他說得咬牙切齒，任誰都能聽出話裏的誠懇。
鐘離婉莞爾一笑，這麽多年了，這孩子始終執著於這一點，她勸也勸不動，反正時機已到，程家人不值得她再上心，這次索性也就聽之任之。“朕說過，你滿十五歲後，就可以自由地做你想做的。只是你要想好了，離開程家也意味著你要放棄程家目前為止給你的一切，錦衣玉食，奴仆成群。你到底才十五歲，涉世未深，你外祖家又遠在北境，無暇顧你，你要往何處落腳？”
程章瞪大眼睛：“姨奶奶，聽您這話的意思，是打算對孫兒不管不顧了？”
鐘離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可是要與程家一刀兩斷，自請族譜除名的，朕若是事後繼續厚待於你，豈非告訴天下人，這一切都是朕的授意？朕方才才告訴過你，離開程家意味著什麽，這麽快就忘了？”
程章笑道：“沒忘沒忘。”
改為母姓不再做程家人，也意味著脫離與陛下的親屬關系，再不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孫兒與您說笑呢。母親去後，我那幾位好舅父雖說上門討要走了全部的嫁妝，但外祖母還是疼我的，瞧瞧讓人把兩處田莊與鋪子留給了我，這些年也有些進項，還能讓孫兒在長安城安頓下來，結束學業。便是真的不能夠了，國子監不是還能申請助學？姨奶奶放心，孫兒有手有腳還有些小聰明，餓不死的。”
“那甄家小娘子呢？”鐘離婉又問：“她的容貌的確出眾，尋常人家是沒有資格擁有這等佳人的。還是你根本對人家姑娘沒什麽意思，方才那一通做派，不過是為了算計羅承，演的戲？”
程章舔舔唇，意氣風發道：“姨奶奶，孫兒平日裏為人是不著調了些，但對環兒，我可是真心的。您方才也看到了，她不是那等貪慕虛榮的人，否則羅家第一次開口，她怕是已經應了。何況您也說了，孫兒有過目不忘之能，科考也好，行商也罷，再不濟，孫兒便是從軍，也一定能憑真本事走到您面前來，憑功勞，求您庇護。難道姨奶奶能眼睜睜地看著朝中官員的妻子被歹人奪走而無動於衷？”
鐘離婉真心實意地笑了：“既然你都想好了，那就去做吧。趁著年少，該輕狂，就輕狂。”
她伸手，疼愛地拍了拍他的頭。
“多謝姨奶奶。”
程章喜不自勝。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鐘離婉的心情也愈發愉悅。
“一出手就端掉了兩個，切入點還是如此得讓人意想不到，朕果然沒看走眼。”
……
長安城，百川閣。
“東家，這是上月賬本，請過目。”
周瑾看到的卻不是賬本，而是來人單薄的衣衫。
“都入秋了，你又大病初愈，怎麽不穿厚實一些？還有，我讓人給你送去的藥膏，你可有按時敷？那可是我特意讓人從老家帶來的，對活血化瘀有奇效，你一定要記得用。”
趙廷有些不自在地退後一步，低頭甕聲回答：“只是一些皮外傷，用不著那麽好的藥。”
“再好的藥，不用到人身上，便一文不值。”周瑾將賬本放到一邊，猛地起身，兩步走到趙廷面前，二人四目相對，離得極近，甚至能夠聞到彼此身上傳來的清香。
趙廷手足無措的時候，周瑾卻不容置疑地說：“你現在回去上藥，還是你把藥膏拿回來還我，往後我一日三餐親自到你家為你上藥？”
趙廷一臉無奈：“東家……”
他躊躇片刻，毅然決然道：“長安城中近來流言日漸嚴重，為了您的清譽，還請少東家將屬下調往他處。”
周瑾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
趙廷於是又說了一遍。
“你是不是男人？”周瑾單刀直入地問：“我才是那個衣衫襤褸被你抱著送回家，弄得人盡皆知的人，而你從始至終都不曾露過臉，沒有一個人知道你是誰。即便知道了，又如何？我一個女人都不怕，每天該吃吃該喝喝，該去學堂就去學堂，該來這裏查賬就查賬，你別扭個什麽勁？難道我們倆真如他們所說，在荒郊野外荒唐了三天三夜，盡興而歸？”
趙廷面色猛地漲紅，呼吸急促，緊張地說不出話：“我、我、不，不是……”
“那三天裏，咱們到底是風流快活，不知今夕是何年。還是歷經艱險，數次險死還生，外人無從得知，也根本不在乎真相。我沒錯，你也沒錯，我們都是無辜受害者，行事清白，問心無愧。憑什麽要任由那些人用言語來拿捏我們。”周瑾一臉堅定地說。“那背後之人要麽是沖著咱們百川閣來的，要麽是沖著我來的。百川閣有你管理，業績節節攀升，我才能安心在國子監求學，每月月考，必定名列前三。你一旦離開，我便要多分出精力在此，學業上定會退步，那幕後之人說不定就得逞了，你難道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
趙廷細細一想，發現確實如此，他嘆了口氣，幹脆認命。“東家說得是，是屬下著相了。”
周瑾露出勝利的笑容：“那藥？”
“屬下這就去敷。”
“我幫你？”她上前，作勢要解他衣袍。
趙廷紅了臉：“不用不用。”
周瑾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遇險之時，兩人在山崖下的一幕幕，眼中便滿是溫柔。
“看不出來。”身後傳來一道討人厭的調笑聲。“堂堂周相之孫，竟對一介布衣動了真心。”
周瑾回過身，看向來人，毫不意外：“他眼下是布衣，未來可說不準。倒是你那位甄家小娘子，要說出身家世，與布衣也無甚不同。”
程章也不生氣，徑自笑著說：“那差別可大了，我就要與程家斷絕關系，往後也將是一介布衣士子，等我高中，金榜題名有了官身之後，再去求娶，我與她便是門當戶對。你卻不同了，我的‘表妹’，如今三個對手已去其二，你的前程可是了不起，再與布衣往來，難免有失身份。”
周瑾微微一笑：“言之過早了吧？不是還有第三個麽？‘表哥’此來，總不能是專程來告訴我一聲，一切順利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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