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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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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非非

周文心疼地伸出手, 輕撫她的鬢發。

口中說的卻是:“我去見見她。我去親眼瞧瞧,咱們那般小心呵護的妹妹,被你我曾經視若珍寶的妹妹, 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話落便吩咐何大娘:“請客人進來吧,也不必進正屋,就在院裏罷。煩勞大娘替咱們準備些茶點。”

何大娘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她來開門時,鐘離婉正在門外,好心情地撥弄著籬笆上的小花。

“姑娘, 請進來吧。”

鐘離婉一笑,帶著小安子他們跟在何大娘身後, 走進了屋。

卻不想何大娘只將他們帶到院中的石桌旁:“我們東家很快就來, 姑娘要喝點什麽, 果茶, 還是花茶?”

鐘離婉笑著道:“都行,大娘看什麽方便,就上什麽吧。”

這般好說話的態度無疑讓婦人喜笑顏開。“那就果茶, 那個滋味好。”

婦人走後, 小安子才難掩不滿:“什麽人這麽大派頭, 還不知禮數,放客人在門口等半天不說,好容易進了門,還要在院子裏等?”

鐘離婉聽了,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冷淡地說:“這雖然不是待客之道, 但咱們也沒盡客人本分。又是不請自來,又沒有遞帖子, 人家能放咱們進來,已是給了咱們體面,休要多言。”

小安子登時捂住嘴,表示自己知錯了,不會再犯。

周文在暗處看到這裏,心中稍慰,整了整神色,緩步走了出來,同時揚聲道:

“處處周到,處處有禮,那是對客人。對老朋友,舊相識,周文一向隨意。卻不知閣下此次前來,是以何種身份?紆尊降貴的陛下,還是,多年不久的老友?”

鐘離婉徐徐回頭,眼見周文越走越近,她淺笑著站起身來,等他到了面前,又柔柔福身。

“一別多年,兄長別來無恙。”

這般謙恭有禮,莫說小安子等人,就是周文也頗為吃驚。

可他並未阻止她行禮,只是面色覆雜地看著眼前人。

他在潛意識中一直用‘小妹妹’、‘小姑娘’來稱呼鐘離婉。

因為在他印象裏,她就是個長不大的,天真爛漫的小女生,有著可憐的身世,從小在後宮中如履薄冰地過活,即使有嫡公主鐘離初的護佑,還是終日惶恐不安,像極了一只容易受驚的兔子,弱小又可憐。

以至於她明明聰慧過人,卻要時時刻刻藏拙。

明明渴慕知識,卻只能在他府中,那座書房裏,才能盡情瀏覽百書。

明明性子跳脫,喜歡天馬行空,但在人前卻要作出木訥呆板樣,束手束腳。

他其實一直認為,只有在他與鐘離初的面前,小九才能暫時掙脫一切束縛,做真正的自己。

一個活潑的,心善的,機靈的小姑娘。

但眼前這個端莊大方,言行舉止都透著一股從容和大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奪目耀眼的鐘離婉,讓他推翻了原有的想法。

或許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鐘離婉從始至終都不是那溫室中,需要呵護備至,甚至攀著大樹才能向陽而生的淩霄花。

她大約本就是棵樹,只有紮根在更廣闊富饒的土壤中,頭頂再無任何遮擋與阻礙,親身沐浴過陽光雨露,甚至是狂風暴雨後,才能茁壯成長,長成枝繁葉茂,直至能為他人遮風擋雨的頑強大樹。

念及她上位後所下之新令,他不禁想道。

如此一來,心中對她的感覺便更加覆雜。

“你如今身份不一般了,能將我當成老友,我已知足。這聲兄長,我可實在擔當不起。”

周文溫和地回答,並示意鐘離婉入座。

這時何大娘去而覆返,還帶來了一壺清香果茶,並兩疊糕點。

周文親自替她斟滿了一杯,放到她面前。

“我這也沒有什麽稀罕事物可以招待的,只有自家琢磨出來的果茶一壺,你嘗嘗。”

鐘離婉順從地飲了一口,只覺得酸酸甜甜,齒頰留香。

“好喝。”

放下了茶盞,她見周文遲遲都沒有開口的打算,望了一眼端上來的兩盤糕點,一盤紅豆糕,一盤牡丹卷。

都是她愛吃的。

便輕笑一聲,主動打破沈默:

“我知道,我們之間隔了太多的是是非非,你和她如今對我,都心生隔閡。我來,本已做好解釋一切的準備,但你不問……你不問,卻又願意見我,還將我當成老友,可見你心中,她心中,還是念著從前那些情份的。”

她語含欣慰,擡眸看向周文,眼神溫柔而堅定。

“那就開門見山吧。我可以坦誠地說,在我心中,從未否認過你和她對我的恩情。當初最苦的時候,所有拉過我一把的人,我都不曾忘記。而這些人中,你與她並列第一。”

“她知道我來了吧?卻無法面對我。”

“但我知道,她並非是在記恨我。甚至,她還有些惦記我。也因此她才更無法面對我。”

“而我,亦然。”

她自嘲地笑了笑,艱難地飲了一口茶,嘆息著說:“愛與恨交織,恩與仇並存,當真是天底下最讓人為難的事。”

“當年,一切都發生地太快了,我別無選擇。但行路至此,我得說,我並不後悔。”

她坦然地說,語氣雖然遺憾,態度卻誠懇。

時光荏苒,多年來的養尊處優,手握大權,早已讓她身上,曾經外露的怯懦與自卑盡數褪去。如今的她就如同一顆,被剝去了一層臟汙薄塵,又被溫養多年的明珠,愈發光芒萬丈。

這就是她眼下最真實的狀態,她並不想隱瞞什麽。

雖是來求和,但她不打算再示弱,也不打算,打從一開始就讓自己落入欠債之人的位置。

周文清楚地領會到了鐘離婉特地想要傳達的信息。

神色卻不曾有變。

過去三年之久,他多少能夠理解她當時處境之艱難,她的身不由己。

可對她如此堅定不移地在權勢與他們的情誼之間選擇了前者的做法,他還是難以接受,難以釋懷。

“兄長,還記得上元節那晚你問我的那句話嗎?”

她突然問,可並沒打算真的等到周文回想起來,便自顧自地道:“你告訴我,君臨天下這條路很長,走得越遠,路就越窄,容不得太多人並肩而行。你又問我,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時,我會如何選擇?是留住至親摯愛,還是留住權柄?”

周文心中一動,有些意外她與自己竟又一次,想到了一處。

魚與熊掌,是他提出的比喻。

那時說的是張皇後與張家兄弟之間的事。

當初張家對皇位已勢在必得,但在繼承人選上,兄妹幾個的決定卻背道而馳。

張家兄弟是想讓張皇後在娘家侄兒裏選一個孩子過繼,扶其上位,如此,這江山當順理成章被張家收入囊中。

可張皇後卻被周文的那篇《女帝傳奇》打動,躍躍欲試地想讓自己的獨生女兒鐘離初,做古往今來第一女帝。

唯有如此,她才能繼續高高在上,做攝政太後,大權在握。

事關至尊之位,即便是至親之間,也難免意見不合,生出爭奪之心,生出嫌隙。

母親去世後,鐘離婉被張皇後弄到身邊,隱姓埋名充當走狗,替張皇後去辦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

她很清楚,張皇後最終之所以能夠說動張家兄弟參與謀逆,是因為那女人根本是在糊弄。

她假意答應張家人過繼張家子孫,實則早就打算在事成之後,用鐵血手段過河拆橋,故弄玄虛地用高僧、天意,正統之說,在最後關頭反水,出其不意地推鐘離初上位。

到時,萬事皆已塵埃落定,張家人再如何不忿,也只能接受現實。

也就是說,在這兩個選項中,張皇後最終其實是選了女兒,選了權柄,而棄了母家。

那會兒的周文是眾所周知的駙馬爺人選,亦是推鐘離初登基即位最堅定的支持者,深得張皇後信任,自然也知道她的打算。

沒想到的是,鐘離婉亦是作了相同的抉擇。

在權柄與親友間,擇了前者,棄了……他與初兒。

這才是他耿耿於懷多年的事。

“那我當初的答案,兄長還記得麽?”

鐘離婉又問,這一次,她可以等得久了一些,想讓周文自己想起來。

周文心中又是一動,他想起來了——

【世上總該有兩全之法。既然權力至高無上,無所不能。那人為何不能用這樣的權力,去護住至親至愛之人?】

“這就是你的兩全之法?”他滿臉覆雜地問。

“至少,我保住了你們。”鐘離婉風輕雲淡地說。“我還是當初那個答案。人總要先強大己身,才有資格去庇佑他人。但捫心自問,兄長,若當初坐上這個位置的是姐姐,或是旁的什麽人,你們,能保住我嗎?”

周文心頭一震,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心底防線又忍不住松動了一絲。

【對尋常人而言,魚與熊掌或許不可兼得。可對手握大權者而言,所謂選擇,不過先後次序而已。】

這是她曾經回答的下半句。

倘若當初一切如他所謀劃,坐上皇位的是初兒,真正大權在握,說話能算話的人,會是他與初兒嗎?

不。

周文很清楚,鐘離婉也很清楚。

那會兒要是成功了,真正說了能算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張皇後。

他與鐘離初始終要在張皇後手下俯首,是無法護住鐘離婉的。

畢竟他們那會兒連她人都找不著,談何保護?

周文有些心虛,目光開始躲避,張了張口,卻不知該如何回覆。

可鐘離婉本就沒想要他的任何答案,只要他露出如此神色,她便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

無聲地笑了笑,她又說:

“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但我始終當她是姐姐。而你,本該隨她喊你一聲姐夫,可在我看來,你更是我的老師。權衡之下,我便喚你一聲兄長。”

“兄長,如今我這皇位多少算是坐穩了,你可願意回來,隨我入朝堂,將你畢生所學,用到實處?”

知她上門時就想到她此來必有所求,但當她如實將目的說出口後,周文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你要我隨你回去,繼續入朝為官?”他狐疑地反問:“你可別忘了,我當年算是張皇後舊人,我還娶了你姐姐,若我回了金陵城,必然不會將她一人丟在老家。”

“我自是不會叫你們夫妻二人分居兩地。”鐘離婉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笑道:“既然下定決心請兄長隨我回去,自然也是請姐姐回去的意思。當然,她的身份,只能是兄長你的夫人……我自然,也做好了護住你們的準備。”

周文卻有些猶豫,沒有立即表態。

鐘離婉就知道,他終究是放不下那一屋子奇思妙想,他年少時的一腔抱負的。

便趁熱打鐵:

“你就甘心自己這一身才華,都付諸東流,消磨於山水之間?兄長,我清楚你的抱負,也知道你的野心。從前,我位卑言輕,自身尚且難保。可眼下,我自問已有了足夠的能力,可以給你足夠大的權柄,和足夠高的身份,讓你盡情施展一身所學,讓你放手去做你所有想做的事。”

“兄長,你曾說過,若我身為男兒,你定要與我並肩屹立於朝堂之上,與我共治天下,共築繁華盛世。如今,我雖非男兒,卻也能堂堂正正地立於朝中,你呢?倒要退卻,就此放棄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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