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 65 章

關燈
第 65 章

趙執並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 當他快速的宣洩完不受控上湧的情緒後,註意力更多的落在了眼前這個懷抱中。

這一抱,竟有點不舍得撒手了。

他暗暗想, 這一夜若能有一生那麽長,那也不枉此生。

可霓瓔顯然沒打算和他在這抱一夜。

“趙執。”

聽到她開口,趙執緊閉雙眼,聽不見聽不見,我睡著了。

霓瓔兀自道:“你今日說的這些話,可曾說給你母親聽過?”

趙執睜開了眼睛。

片刻後, 他伸手抹了把臉,從霓瓔懷中坐起來。

“她都瘋成這樣了, 哪聽得進去這些話。”

“你說當然聽不進去, 但如果換個人說, 說不定會有些不一樣的效果。”

趙執神色一動, 終於拿出些認真的態度:“什麽意思?”

霓瓔沒有直接回答,轉而道:“家主來江南時,未免水土不服, 隨行還帶了一位華大夫, 今日也隨我一並來了。”

趙執楞了楞:“大夫?我怎麽沒見到。”

“白天的時候, 你連句話都不許我說,我何必熱臉貼冷屁股。再說,這些年都是廖大夫為你母親診治,他對你母親的情況最為了解,就算要讓華大夫接手, 也得先弄清楚你母親舊日的情況, 不必急於一時。”

趙執沒想到她會想到這步,心中五味雜陳, 不禁苦笑。

霓瓔挑眉:“我說錯了?”

趙執沖霓瓔抱手作揖,一臉正色:“您天女下凡慈悲為懷,能照拂我這個凡夫俗子,我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哪敢沖您擡冷屁股。”

他作揖的動作誇張,兩只手都快杵霓瓔臉上了,霓瓔撥開他的手,輕輕瞪了她一眼。

趙執竟被這一眼瞪的心頭暖脹。

“華大夫能有法子治我娘嗎?”

霓瓔:“即便有也都是嘗試,並非十拿九穩。如何來治,能不能治,由你做主,與此同時,你也得做好準備面對一切可能的結果。所以你不必著急做決定。”

趙執凝眸沈思:“除了死,她還有比現在更糟糕的情況嗎?”

霓瓔一聽這話就知他的態度已經有了傾斜。

她站起身:“回去睡吧,等明日起來,我將華大夫請來,一問便知。”

趙執沈默一陣,終於站起身,將火堆打散踩熄:“嗯。”

……

霓瓔這個晚上終究沒睡安穩,前半夜是在外面吹冷風,後半夜是被章氏鬧的。

天還沒亮時,章氏漸漸有了轉醒的趨勢,這也難怪,從寧縣時就被敲暈放倒餵藥安眠,再能睡也該睡夠了。

霓瓔撐著身子坐起,兩個侍女已經穿戴完畢,本想來服侍她,霓瓔卻擺了擺手。

“看好她,不必管我。”說罷掀被起床,忽然覺得手指腳趾又痛又癢,隱隱發脹。

霓瓔楞了楞,這個滋味實在太過熟悉。

昔年流浪時,大冬日裏衣不蔽體,她的手腳都凍的流膿出血。

凍瘡這個東西十分神奇,寒冬臘月痛癢難當,瘡口可怕的沒眼看,可一到春暖花開日便自行好了。

後來她被崔鈞夫婦領養回去,一度處於惶恐的狀態,她不敢讓自己的一切事情麻煩到父親母親,她怕自己成為一t個被嫌棄的麻煩。

又逢冬日,她的手腳又開始痛癢腫脹,練字時總忍不住抓撓,坐也坐不穩當,終於被母親發現。

她抓過霓瓔的手細細查看,驚愕道:“你偷玩涼水了?手凍成這樣,腳呢,我瞧瞧。”

霓瓔大氣不敢出,明明不是什麽事,卻好像自己做錯了一般。

裴晞二話不說,抓過她的腳踝檢察,果不其然,腳趾也都紅腫起來。

裴晞直嘆氣:“幸好沒抓破,凍瘡破了最易積蓄膿血,那才難受。”然後轉頭喊崔鈞,讓他去拿凍瘡膏。

霓瓔受寵若驚,小聲道:“凍瘡只要生過一回,就會年年都生,不要緊阿娘,等天氣暖和自然就好了,不妨事的。”

“胡扯。”裴晞揚聲反駁:“你哪裏聽來的歪理邪說,若仔細養護不受凍,怎麽會生瘡呢。”

崔鈞從外面走進來,手裏拿著凍瘡膏,好整以暇道:“雖然你母親平日裏最多歪理邪說,但這次她說的不錯。”

裴晞作勢要揍他,崔鈞笑著來到霓瓔身邊坐下,動作溫柔的擡起她的手腳看了看:“還好,不嚴重,若是天冷就不要練字了,實在想寫,便時不時搓搓手,這凍瘡膏每日都要塗抹,有活血升溫之用。”

崔鈞笑著看向霓瓔:“阿瓔,從現在起,你的凍瘡便不會再發了。”

於是從那年起,霓瓔再也沒有生過凍瘡,什麽只要生過一年便年年會生的說法,果然是胡說八道歪理邪說。

可一個晚上的功夫,不知是久無人住的老屋過於陰濕還是昨日本就格外冷,今日的手腳竟生痛癢。

霓瓔不再多想,利落的穿戴好,揉著手指出房門。

廚房裏早已升起炊煙,趙執燒好了熱水,就著昨日買回的食材做了簡單的朝食,霓瓔進廚房時,他聞聲擡頭:“要熱水嗎?”

剛問完,趙執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霓瓔的拇指指腹正在搓揉另一只手的關節處。

“手怎麽了?”

霓瓔本來在找盛熱水的東西,聞言放下手,隨口道:“沒事。”

趙執拿過旁邊一個銅盆,打好熱水,幫她端到了房門口:“你先洗漱吧,等你弄完擺飯。”

這時,房中傳來了女人的聲音,章氏徹底醒來,卻因為不認識身邊兩個侍女,有些慌張的叫著,同時伴著兩個侍女的溫聲安撫。

趙執下意識想進去看看,可最終還是止步於房門前。

章氏每次認出他都會發瘋,宣洩一般又大又鬧,大早上的,他不想驚動左右四鄰,而且霓瓔帶來的兩個侍女都很厲害,哪怕章氏看她們眼生,卻依然被她們哄好了。

趙執悄悄從推開的門縫往裏看,一個正拿著梳子在她頭上點穴梳理,一個則在為她按揉腿腳筋骨,章氏很放松的靠坐在床頭,整個人肉眼可見的安靜下來。

趙執大松一口氣,一轉頭,又見霓瓔在搓揉指間關節。

這次他看清了。霓瓔的手指細長白嫩,是一雙不曾操勞的手,可眼下,這雙手的指節處竟泛起紅腫,隨著她的搓揉,白膩的肌膚一瞬煞白,又一瞬充紅。

這是要生凍瘡的前兆。

“華大夫是否還留在廖大夫的藥廬?”

霓瓔:“嗯,稍後我讓人架馬車去接。”

“不用了。”趙執果斷道:“我去接吧,這裏我熟悉。”

這種小事,霓瓔也無謂與他爭:“隨你。”

趙執做事很麻利,等霓瓔洗漱完,他將鍋裏熱好的朝食端過原來,隨手拿了個蒸餅叼在嘴裏就準備去駕車。

“你慢慢吃,我去城裏接人。”

霓瓔:“你就急這麽一回兒?”

趙執扭頭就走:“嗯。”

從這裏去縣城的藥廬,駕車也得半個時辰,趙執剛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又有一輛馬車停在了老屋門口。

霓瓔聞聲出門,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璇音不滿的抱怨聲。

“這什麽鬼地方?讓我叫人又不說幹什麽,我先聲明啊,親姐妹明算賬,我可是按時辰收錢的。”

霓瓔走出遠門,似笑非笑看著風塵仆仆的一行人:“來的還挺快。”

璇音看著她身後的破敗老屋,完全想不通她的路數:“崔霓瓔,你又搞什麽鬼?”

霓瓔神色一凜:“你叫我什麽?”

“啊,”璇音自打嘴巴,學著趙執的叫法:“殷殷,得叫你殷殷。”說著抱起手臂打量周圍:“你讓霧爻在府中看著那兩個老的,又叫我帶人來這裏,到底要做什麽?”

霓瓔側身讓出一條道:“進來說。”

……

趙執是快到晌午時回來的,正如霓瓔所說,華大夫在廖大夫的藥廬裏呆了一日,大致摸清楚了章氏這些年來的用藥和治理情況,趙執接到人後,詢問起母親接下來的診治安排。

這一點上,華大夫的話和廖大夫如出一轍。

章氏的身子本身沒什麽大礙,根結就在於心病,擔當趙執想問這個心病具體該怎麽治的時候,華大夫又不說了:“容後細說吧。”

趙執無法,只能先把人接過來。

等回到老屋,趙執才發現屋裏又來了客人——正是那日在渡口遇到的女子,除了她,還有兩三個體格高大的男人和兩個小娃娃,都生的俊秀端正。

“這幾位是……”

霓瓔示意他別急,“華大夫接到了嗎?”

華大夫匆匆進門,恭恭敬敬向霓瓔行了一禮。

霓瓔示意眾人坐下說話,就這樣,章氏在房中由兩個侍女看著,其餘人在堂屋圍桌而坐,商議章氏的診治方法。

“還、還原舊時情景?”當趙執聽到華大夫提出這個想法時,再靈活的腦子都不由得卡頓一下。

在和廖大夫深入探討過章氏病情之後,華大夫提出了情景還原這個法子。

瘋病之人,往往是自己把自己困在一個情感桎梏裏。

正如章氏在受到刺激之後,從心底不願清醒的面對現實,因而將自己困在那段她認為最重要的回憶裏。

換言之,還原從前的情景,讓章氏真切的置身於過去的時光中,她不必再主動去封閉自己的理智,或許就能讓她在這個假的幻境中清醒過來,只有她肯清醒的面對眼前的一切,他們才有與她對話的機會。

“可……”趙執遲疑道:“萬一她發現是假的,又或是等到這個人為制造的幻境結束了,她會不會再次崩潰,變得比現在更嚴重?”

話應剛落,坐在趙執斜對面的璇音冷笑一聲:“小子,你現在是在質疑誰的演技?”

趙執看了看璇音,又看了看她身邊幾個男人和小娃娃,腦子裏的弦似被一只無形的手波動,昨天夜裏霓瓔的話也回蕩起來——

【你說當然聽不進去,但如果換個人說,說不定會有些不一樣的效果。】

趙執反應過來,看向霓瓔:“你們想制造一個過去的幻境,造出我的父親和兄長,讓他們和我娘對話?”

霓瓔:“最終一切由你決定,畢竟你才是承擔結果的人。”

璇音單手支頜:“哎,小子,你應該已經試過很多方法了吧?”

趙執點了點頭。

藥物,針灸,甚至巫醫都試過。

“那不就得了。”璇音:“我的話可能不好聽,心病還得心藥醫,治心病就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你既然還在求醫,就證明並不想看她一直這樣下去,那何不試試呢?”

趙執皺著眉頭:“這樣……能行嗎?”

他已開始動搖了。

璇音和華大夫都沒說話,眼神瞅向這桌上唯一能拍板決策的人。

趙執若有所察,也看向霓瓔。

頂著一雙雙目光,霓瓔緩緩起身,走出堂屋,璇音等人和華大夫都沒動作,趙執心念一動,起身跟了出去。

院中泛著寒氣,呼吸間噴吐出白蒙蒙的氣息。

趙執來到霓瓔身邊:“有什麽話不能在裏面說。”

霓瓔看他一眼:“昨日那些話,你不是不想與你母親說,而是她從來都聽不進去吧。”

趙執氣息一滯。

霓瓔輕輕吐氣,呵出一道長長的白霧:“趙執,你覺得你母親為什麽會瘋?”

趙執:“因為……悲傷過度?”

霓瓔笑著搖頭:“我覺得,是因為折磨。”

“折磨?”

霓瓔:“一個人若真的痛徹心扉,多半會萬念俱灰,若她真的那麽在意死去的人,最可能的情況就是自戕,雖然她曾在最初時有過輕生念頭,發起瘋來還會誤傷自己,但這麽多年下來,她並沒有徹底求死,不是嗎?”

趙執沒說話。

霓瓔繼續問:“還有,你母親瘋了之後,面對旁人頂多是神志不清,可看到你時,卻會有激烈的反應,你覺得是為什麽?”

趙執心中升起一股煩躁,“因為她恨我。”

“錯,是t因為她愛你。”

趙執楞了楞。

霓瓔又開始搓手,和聲道:“我小時候脾氣很不好,敏感又多心,即便我知道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也會不可避免的對我珍視的人大聲說話,又或是耍些可笑的小脾氣。”

“沒人知道,當我轉身獨自一人時,便會立刻湧起一股懊悔,我不該那樣大聲說話,不該讓他們不高興。這種懊悔會讓我久久不能平靜,生出一種近乎煎熬的情緒。但也有解決方法,那就是立刻去道歉,在得到對方明確的答覆和態度之後,慢慢撫平這種情緒。”

霓瓔看向趙執:“後來,等我長大了,不會再做這種事的時候,我才發現,其實人都是這樣矛盾又折磨的活著。”

“人遇到挫折和痛苦,總要找一個理由來宣洩,可能是一件事,也可能是一個人。她的確遷怒了你,可你怎麽知道,在你轉身離開後,她不會因為遷怒你而陷入深深地自責呢?”

“她懷著你時,便放棄了尋死,在後來很多年裏也都沒有再去尋死。”

“你父親和兄長,或許是她最大的慰藉。可你難道不想看看,在她殘存的理智中,是否也將你當做了現實之中唯一的依靠和慰藉嗎?她因為死去的人而沈淪瘋癲,而你,或許是能將她從瘋癲中拉回來唯一希望。”

“趙執,你想試試嗎?”霓瓔看著他:“至少一次,讓她聽到你想說的話。”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